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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寰心中暗思,但口中朗声答道:“各位!不用如此,杜寰一片丹心,为国为民,尽责而言,纵死无愧。”“果然无愧无悔?”一直不开口的赵恒幽幽的道,眼中却有几分赞许。
“无悔!”临风而立,气宇轩昂。
“你还有话要讲吗?”
“皇上,臣有一言,临行述之。已故先帝曾说,国家若无内患必有外忧,若无外忧必有内患。外患不过是边事,都可以预先防备。只是奸雄难以觉察,内患最为可怕。以前臣常不以为然,以为外患与内忧同等重要,而且应排除外患,力拒辽夏。但目前看来,此言实为至理名言。君侧不清,政治难明,请皇上察之!”说罢一揖,转身而去,他的背影中竟有一种深深的孤寂,但是又极为坚强。
清君侧!赵恒眼帘微动,声音突然一扬:“杜寰,朕说过要处置你吗?”
满堂皆惊。杜寰回身,惊讶地看着堂上的赵恒。
“先帝还说过,不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者。”赵恒起身下座,“丁税不可增,但玉清昭应宫之建不可停,形制可减半。杜寰——无罪!”说罢起身而去。
杜寰一怔,欠身施礼。
散朝后,赵桢留下杜寰,二人联袂而行。“枢宇,”赵桢唤着杜寰的字,已收去了朝堂上的那份矜持与庄严。容长的脸庞上一双明晃晃的眸子灼灼逼人,但又有一种难得的闲适之情,悠远之志,“今天这事你做的好,不愧是我提拔的人啊!回头随我回府坐坐?”
杜寰心中一动,这个储君果然有手段,悠悠的一句闲话,帽子就扣过来了。他提拔的人?自己就成了太子一党吗?他面色不变,冷冷的道:“臣为国为民,理当如此。太子提携之恩,杜寰自不敢忘,当辅弼圣上,外御强虏于国门之外,内治万民于升平之业。但有事关国计民生,社稷安危,杜寰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几句话,有礼有节,有分有度。
赵桢自失的一笑,闲适的说:“那随我回府坐坐也无妨,今儿可能有新茶进来了,尝尝如何?”
“朝廷有法度,大臣不得私交皇亲。太子美意,臣心领了!”
“何必那么循规蹈矩,有谁守过这规矩?”赵桢已走到了宫门,翻身上了宝马玉逍遥,“你不是也与柴彧这个宗亲很熟吗?还有八叔,听说——”突然顿住,扬鞭而去。
杜寰脸色一沉,翻身上马,随后赶去。柴彧这个人是自来熟,王公大臣无一不亲,他不在意。但荆王,他脸变得阴郁。荆王在皇上即位之前就已经有夺嫡的野心,虽然这些年有所收敛,但其人城府极深,这潭浑水,可是千万不能淌的。否则,自己为国尽忠、创一番业绩的心愿非但不能达成,性命恐怕都难保了。
迎面突然来了几骑,见到赵桢后滚鞍下马,低低的道:“殿下,有人来了——”
赵桢、杜寰早已带住丝缰,赵桢依然闲适:“是谁?杜大人不是外人,但说无妨!”
“是三公主。”来人小心翼翼。
“君蓉?”赵桢的脸上立即扬起了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光彩,“她回来了?”
说罢,向杜寰一点头,缓缓说道:“今日有事,我先告辞了,日后再请你过府一叙。”
杜寰马上一揖,赵桢已是远去。望着飞起的轻尘,他不由得喃喃:“君蓉?是她吗?”水边,莲塘,洞庭湖畔,君山对岸——白衣人影,衣袂逐风,琴声悠扬,妙语连珠。微微一叹,时间飞逝,那已是两年前了——
二、秋风万里芙蓉国
两年前的早秋,洞庭湖畔已是木叶纷下。天气很好,环湖的枫叶正红,映着秋日懒懒的阳光,像一簇簇燃烧的火;湖面平整,偶有微风吹过,吹皱八百里云梦泽。在湖边,白葭点点,前夜的寒霜尚未消去,在白葭丛中,一个青衫男子正孤独的徘徊。他长得很俊雅,但眉宇间隐隐有一种坚强冷傲,让人望而生畏;修长而结实的身影在蒹葭中时隐时现。他心事似乎很重,眉头紧锁,神色凝然,手中一根白葭已绕指数周。他在长吟,声调极为低缓,极为沉郁:
“长沙入楚深,洞庭值秋晚。人随鸿雁少,江共蒹葭远。历历余所经,悠悠子当返。孤游怀耿介,旅宿梦婉娩……”
天上雁字一道。向南飞去,但却在远处一座山峰前折回,又复北归。
“雁至衡阳返身北归,我却不能。这是我的错吗?落拓潦倒,羁旅飘零,这又是为什么?”他先是低语,转而声音加大,后竟长啸而立,声音击打着湖水,几只水鸟扑棱棱飞出蒹葭,掠过水面,荡开层层涟漪——
蓦的,琴声悠悠越水而来。曲调凄楚,似与男子的诗文相和,如效男子的长啸清吟,然而凄楚却不绝望,平静的像一泓清泉,荡涤着尘埃与污秽;柔和的像母亲的爱抚与情人的私语,慰人心田。这是屈原的《悲回风》。男子停止了吟啸,细细的品着这淡淡的、没有杀气、没有纷争、没有怨恨也没有媚俗的琴曲。静若春山,缓如秋水。他微微颔首,名家的琴艺品过无数,但这个人的琴艺不能用世俗的语言来评价,正所谓此曲只应天上有。他默然从腰间取下一箫,随曲相和。曲调由平缓转入高昂,直入云天;又陡然落下,瞬息而降。箫声悠扬低沉,琴声清丽高昂,二者相和,实为天籁。
当曲风又复平缓后,有一女子曼声而歌,声音空灵透明:
“悲回风之摇蕙兮,心冤结而内伤;物有微而陨性兮,声有隐而先倡。夫何彭咸之造思兮,暨志介而不忘;万变其情岂可盖兮,孰虚伪之可长?……”
水波微动,日光摇曳,斯情斯景,扣心荡意。
“心浇岫唤赓猓煎坎皇汀!薄笆汀弊忠鞅希袤锞慵牛旃庠频缧煨臁!
曲终不见人,江上数峰青。
男子向湖抱拳拱手:“有缘雅聆仙音,实乃三生有幸。在下杜寰,东京人氏,愿得姑娘一见。”湖光山色,相映成辉,并无人应声。他又问了三遍,依然只闻湖水轻击之声。”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姑娘当为湘灵,不愿入尘一见,在下只得告辞,他日有缘,愿与姑娘切磋琴艺。”
他一拱手,抽身欲行。身后,清澈的声音再度响起:“杜公子,请留步。敢问公子此来,闻何所闻?见何所见?匆匆而去,可有遗憾?”
杜寰回身,只见湖面距岸数丈之遥,有一舟二桨三人。一个十五六的少女,白色罗裙,乌云半挽,坐于船头。面前一张素琴,身后两名紫衫女婢,一人捧香,一人执扇。女子款款起身,风动裙裳,船身微摇,青丝飘洒。细看去,她容仪不似时人,颇有古风。浅笑着,甚为美丽,纤尘不染。尤其是那双水眸,似乎总含着情带着笑,但又有一种超出年龄的理智与聪慧。
“闻所欲闻,见所欲见,何憾之有?”杜寰高声回答。
“公子莫怪,君蓉失礼了。”盈盈笑着,轻轻一跃,飞到岸上,裙裳未湿。近前来,竟有一种淡若莲花的水云之气扑面而止,幽幽然沁人心脾。“适才公子箫声入云,世上难得几人可闻。雅服之至。”
“君姑娘琴音亦为天籁,今日一聆,受益不浅!”
天光渐明,红日高升。二人联袂而行,白葭芦苇在秋阳似温还寒的照射下泛出白若银、黄似金的光泽。湖面波光粼粼,远处,君山若隐若现。
“君姑娘是此间人?”杜寰首先开口。
轻摇螓首:“我也是东京人,但性好游历,常随兄长们出京游玩。此番来君山是访这里的一位得道高人离箫子的。不巧未遇,只得在君山小住几日,恰巧今日听见公子吟诗,一时兴起,弹琴扰了公子诗兴,冒昧得很啊!”
杜寰心中暗思,好大的口气,离箫子是道家赫赫有名的人物,道学精深,武功也了得。他住的君山,一般人是去不了的。而眼前这位少女却可以在那儿小住几日,身份委实不凡。他略一沉吟,随即接口:“姑娘琴弹得好,能听到这般佳音,也不枉来洞庭一遭。实不相瞒,我乃岳州转运使,掌理两湖军粮给养。今日得暇,听说洞庭美景,特来一游。”
“噢,原来是岳州转运使大人,民女失敬了!但不知公子是军功、恩萌、还是科举出身啊?”
“不才乃景德六年二甲第一名进士,出身寒微,一介布衣。”
“公子才高。据我所知,一甲的三名一般是内定的仕宦子弟,公子能中二甲头名,必怀八斗之才;而且两湖的军粮给养数目庞杂,临近两广有侬智高蠢蠢欲动,这担子不轻啊!当今必有大用于公子,所以才苦公子之心智,劳公子之筋骨于今日。”
杜寰侧目看她,肤色如雪,气息微微,似乎可以被一阵风吹倒,但眼角眉梢的坚强镇定,以及那种雍容华贵、不可轻亵的气质却是常人难有的。
见他凝目而望,君蓉莞尔一笑:“不瞒公子,我是当朝宰辅李沆的远亲,父兄也在朝中,所以知道得多些。言语之间,如有不当,请公子海涵。”
杜寰忙避开目光,望向湖面,慢慢的道:“姑娘所言极是,枢宇佩服。”
湖面点点白帆,君山片片青葱。湖光山色,云影徘徊,不时几只水鸟掠波夺鱼,一闪而过,直飞入天。杜寰不禁问道:“这君山上都有什么?”
“湘妃竹。公子请看,这远远眺望,只不过烟雨葱茏。可是岛上满满的皆是竹。住竹、用竹、食竹、赏竹,这便是君山的生活了。”她突然扬手,那只小舟渐渐驶近,笑意盎然:“公子有兴,可愿随我回君山一游?”
略一沉吟,杜寰点点头:“有劳了,但不知这小舟——”
她不答,转身走下兰舟。待杜寰也下了舟后,她素手一扬,接过一个女婢手中的竹篙,轻点岸边,小舟缓缓入湖。湖水摇荡,兰舟轻晃,白衣随风而转,这种飘摇竟让不惯乘舟的杜寰头晕眼花。
君蓉丢下竹篙,坐于杜寰之前,轻轻的道:“公子若不惯行舟,莫看湖水。你我闲谈即可。”
杜寰点点头,举起手中竹箫问道:“适才姑娘所言之竹,可是这种?”
一支长长的碧箫,箫体碧绿,有如纯玉所制。但这确是湘妃竹,点点血泪映着日光,闪出一种奇异的光泽。君蓉微颔,捧箫轻吟:“
帝子泣兮绿云间,随风波兮去无还。恸哭兮,远望见苍梧之深山。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这可不就是湘妃竹吗?”她抬起头,望着他深邃的黑眸,那双眸子似乎会说话,会读懂人的心事。她轻问:“这杆箫是从哪儿得的?”
“以前我只是吹一般的竹箫。三年前,在应天府的凌霄楼饮酒,遇到一位异人,他是一位道士。我们谈得投机,把酒共论天下事,一连喝了一天一夜。最后相别,他以此箫送我。”他目光一闪,豪迈之情立现,神采竟飞扬起来。
君蓉小心的把玩着这杆箫,箫上有字,她轻轻读出:“翔凤,是它的名字吧?我记得西汉王苞的《洞箫赋》有一句是‘翔凤箫箫’,写得妙极,这名字来源于此吗?”她抬头望着杜寰,慢慢的道:“公子遇到的道长可留名姓,生得怎样?”
“碧髯碧发,我当时赞其为竹仙呢!只是未曾留名。”
“公子有缘。那便是离箫子了。我几年前也见过的,这些年来竟未有缘得见。”有些怅然。
杜寰神色一郁,离箫子,有道的仙翁。那日赠箫,言犹在耳:“翔凤在天,苦觅栖梧;欲泽黎元,声断南浦;浴火涅槃,褒褒其羽;四海求凰,何慰彷徨?”这是谶语吗?他十指轻按,箫声悠扬而出,像是翱翔在九天的凤。君蓉浅笑,按弦作歌,清音五弦,如水般清澈:“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琴声箫声回荡于湖面上,天上留云也似乎驻足倾听。歌罢,水上风吹浪拍,泠泠清绝。
“此琴可有名字?”他住箫抚琴,这琴极朴素,但冰弦金轸殊为光彩。手指微动,声如金玉相击,挑拢几下,已是清泉泄出,柔风拂来。
“这琴唤作逐辉。”声如琴音,风吹过,淡淡的清香送来,一种淡如莲花的水云之气。
杜寰转眼望着湖面,已不晕了,湖面极美,闪闪的金光映出了金色的云天,他沉吟了半晌,低吟:“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君蓉眉一蹙,凝神望着他冷峻的脸,待他吟毕,缓缓的说:“公子,到了。”
君山上果然全是竹,二人漫步其中,一边赏竹,一边谈天,从音乐谈到风光,又从风光谈到笔墨,继而又是诗文、武功,最后又谈到了朝政。
“以岳州为例,驻禁军二十余万,月耗饷也逾百万,但军中实际上过战场的兵卒不足万余,其中真正可以作战的又只有三成,其余皆为懒散疲惫之师。依此类推,全国陈兵百万,每年国库收入十有八九用于养兵,养的兵却不堪一击。如此下来怎生了得!再加上更戍法的实行,使得兵不识将,将不识兵,不但不能训练兵士,而且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