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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花一爆,她心中一惊,但周围仍静静的。她已下定了决心,如果他欲行夫妇之事,她就用这把瑶光结束了自己的性命。就算是为了他吧!她嫁过来了,保护了父皇的尊严和大宋的颜面,也拯救了社稷和黎民,她自认为作为一个公主的责任已了。余下的还有心中的那段情意、那个诺言以及她的尊严。所以她要为他守贞、为他守身如玉。手轻触到左臂上的那抹朱红,她的守宫砂竟也是莲花样的。心如莲,身如莲,出淤泥而自洁其身。
灯花又一爆,可他为什么还不来呢?屋外,风吹动檐下的芝罘叮咚作响;屋内依旧静静的。君蓉轻唤陪嫁的白蘋:“几更天了?”“公主,快三更了。这位楚王,好大的架子,要不,您先歇了?”轻摇螓首:“我要守得礼数,这是规矩。”
就这样等着,等得漏断响绝,等得红烛泪尽,等得残月西向,她竟昏昏睡去。梦中,竟飞向了岳州,飞向了洞庭湖畔,飞向了君山脚下,飞到了他身边,他对她低语:“傻丫头,你真等了一夜吗?”可是,当自己要说什么时,他又消失了。她四处找他,忽然眼前一亮,已是天光大明,日色透过盖头照在她脸上,红得耀眼。她轻轻掀开盖头,发现自己倒在帐中,衣衫完整,但不知何时,身上竟多了一件银白的狐裘,它好暖,正如那日的西山马上,正如那夜的醉酒轿中。她一惊,忙伸臂验看,守宫砂嫣红依旧。
她轻触睡在床边的白蘋:“这件白裘是谁送来的?”揉着朦胧的睡眼,白蘋低头道:“公主睡了,奴婢也就睡了,什么都不知道。”
她回望洞房,依旧空无一人,酒席未动,摆设俨然。只是——交杯盏中空空如也,她更加不解,拥裘推开了房门。屋外早已跪了一片人,一个五十二三岁的老人,管家模样,领头回道:“老奴韩忠,率全府奴仆叩拜王妃。这里是有头脸的管事们五十余人,其余俱在各院领命。”
好大的府第,她暗思,庄严的答道:“起来吧,韩管家,您年纪大了,以后不用跪了。传我的话,这里的管事,每人赏一百两,其余依次递减。从明天起,各院各房管事来我这里回话。”
韩忠起身,喏喏的答应,一抬头,昏眊的老眼竟闪出了光:“素霜裘?王妃从哪里得的?”
眉峰一挑:“我不知道,昨夜有人盖在我身上的。”目光盯紧了韩忠,见他低语:“难道,难道少主真的——”她朗声道:“韩管家,我有事问你。”韩忠一抖,颤颤的先自己说了起来:“少主他有军务,几日后会回来的。王妃受委屈了。”
君蓉缓步抽身而行,慢慢的说:“既然这样,我等他。白蘋,伺候更衣,我要见辽主。”
玉霄殿中,君蓉一身大宋的盛装,长身而立:“大宋楚国公主赵滢参见辽主陛下!”没有下跪,只是躬身一礼。周围大臣一片哗然,一个长满络腮胡子的四十多岁的武人首先喝道:“大胆,你一个小小的公主,见到我皇,怎不下跪?”这正是耶律隆绪的同父异母弟弟平王耶律隆耀。
她冷笑:“您是哪位?怎么忘了,大宋乃上邦,我父乃天子,辽邦只是下国,辽主陛下也仅仅为我父皇的臣弟,依理依礼,侄女见了叔父,只用行平身参拜礼,不用下跪。”
“大胆!敢对我堂堂平王无礼!你以为你现在还是什么公主?你们宋国迟早会被我辽国吞并。况且你现在只是我国的楚王妃,楚王见我主也要下跪,更何况你!”
“平王殿下,恕我无礼了,依澶渊之盟约定,宋辽结为友邦,有先挑起战事者,天人共戮!神鬼不容!殿下欲陷乃兄于不义吗?而且我的婚盟中有约,赵滢在辽国仍有大宋公主之礼遇,难道殿下不知?”
这时,端居在龙椅上的耶律隆绪开口了:“平王你先退下。朕有旨意,楚王妃以大宋公主之礼遇,见朕免行跪拜之礼。”他与赵恒同岁,但保养有术,气色好得多。声音威严,让人闻而悚然。
“谢陛下!”赵滢又一礼,抬头望了耶律隆绪一眼。但见辽主目光一闪,似乎发现了什么。
“楚王妃,朕派楚王去办军务,不久可归,料想你也知道了。”
轻颔螓首:“赵滢领教过了。如无他事,赵滢先告辞了。”转身欲行。
“楚王妃,你先留步。”赵滢回身,朗然问道:“陛下有何指教?”
“你的母亲可安好?”
赵滢心中一凉,但仍神色冷静:“母妃已于生我的当日辞世。”
“噢——”辽主微闭双目,“你歇息去吧!”
君蓉开始了她在楚王府的生活。她理家政、裁婢仆、重赏罚,言出必行,深得下人敬重。日子就这样过去了,楚王府理得井井有条,但是那个楚王一直没有露面,也一直没有怪事发生。她拥裘细思,不明所以然;问韩忠,他又吞吞吐吐、遮遮掩掩,任是聪明如她,也猜不出个中奥秘。难道,辽主为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娶了她?为什么,是为了借此辱没大宋,还是另有所图?辱没大宋,她认为不会,这一个月来,她受到的礼遇丝毫不差,比大宋有过之而无不及。辽主时常派人送些东西,赐些礼物,她也谢过。众臣的家眷她也见到了不少,皆有礼有节,除了平王以及他手下的一批反对辽宋休战的人,其他人都很尊重她。那不为辱没大宋,就是另有所图了?所图何事呢?
八月十四,中秋前夕,她在楚王府花园请韩忠吃酒。月色很好,清冷如水。
“韩管家,这两天偏劳你了。请饮此杯。”韩忠颤颤接杯,一饮而尽。“多谢王妃,韩忠乃三代主子的家仆,为主尽忠乃职分。倒是王妃新入王府,操劳不少。韩忠有愧!”
她微笑,又敬了韩忠几杯,老人已是有些醉了。她缓缓起身,仰望天上的月亮,轻轻的道:“韩总管,我是个女人,别的事我不想多管,也不该我多管。但我有一言,不得不说!”声音压低,竟变得凌厉有杀气:“你告诉我真话。这里上有青天明月,下有大地树木,白蘋、澧兰是我的人,杀了她们也不敢讲半句。你告诉我——韩靖昌是人是鬼?你们这样遮遮掩掩,莫非心中有鬼!嗯?!”
韩忠跪倒在地,身上的酒已醒,浑身冷汗直流:“王——王妃,韩忠绝无欺瞒之心,只是,只是——”他老泪纵横,伏地长嘘,“少主是人是鬼我也不清楚,他五岁时避祸而逃,就再无音信。这件白裘正是他走时带走的素霜裘,现在又出现了,那少主,他可能没死——苍天有眼啊!让韩家有后,老主子,您含冤而死,也可以瞑目了——”哭声摇着两侧的树木,沙沙作响。
君蓉摇着素霜裘,心中已是了然。二十年前,辽宋战事不已。当时,韩德让已死,其子韩弼,字继佐袭了楚王。他主张停战休养,开通贸易,结盟于宋。但因为韩家祖先是汉人,朝中多有不满,所以休战与征讨之争十分激烈。后来,不知何故,韩弼立下了一道军令状——限期一月取下大宋北塞雁门关。取关之前韩弼让怀有身孕的小妾把独子韩倬领走,以防战败导致满门抄斩,随身带走了这件素霜裘。韩弼虽攻入了雁门关,但只得了一座空城,欲回兵时被合围城中。外无接应,内少粮草。弹尽粮绝,即将被俘之际,竟如有神助,得以逃脱。可刚逃到关外的断肠峪口时,中箭而亡。韩弼一亡,辽宋战事扩大,直至澶渊之盟才使边事渐息。
二十年了,韩倬没有音信。而这件素霜裘却在她嫁入韩家的第一天出现了,他还活着吗?她的下嫁,貌似两国和好,实际上又是为了什么?是辽主知道韩倬还活着,以地位妻室诱他回来以便斩草除根呢?还是——但如果斩草除根,那么为什么韩家在辽国仍然这么煊赫,而没有满门抄斩呢?想不通,想不通啊!
韩靖昌,你是何人,你又在何处呢?月映素霜,寒意逼人。
九 断肠明月梅摇影
八月十五,月儿正明。皎皎孤月照离思,在宫中这时应该赏月吧,家人围坐,分食月饼。虽然天家没有民间那种融融其乐之情,但在礼节之中也暗含有一种天家特有的父子兄弟之情,在现在看来,一切都那么值得眷恋。
辽宫亦摆了宴,遍邀群臣、家眷,君蓉也在其列。但她无心赏月,众人觥筹交错之际,偷偷离席,托疾而归。
楚王府后园有个琴阁,虽不及她的竹苑清雅,但也可以登高望月。迷雾朦胧,月光疏离。她抱琴倚柱,仰望明月玉轮——枢宇,你在岳州了吗?你此时又在做什么呢?你可知道我的心思?我想你,很想很想你,我会怕冷、怕黑,我害怕这个地方,你知道吗?
放下瑶琴,调好金徽、玉轸,抚琴而歌:“美人近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临风叹兮将离歇?川路长兮不可越。”
一种淡淡的幽香传来,不似莲香,不似桂香。君蓉心思沉浸在琴中,全然没有理会这种香气:“月既没兮露欲晞,岁方晏兮无与归。佳期——可以——还,微露——霑——人——衣——”
月光下,素霜一扬,飘飘落下。
一阵剧痛,君蓉悠悠醒来,头晕、无力,手刚刚在痛,但是现在不痛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麻木。
“楚王妃,独对孤月,是不是很寂寞啊!”耶律隆耀淫笑着,“今儿难得请得到楚王妃,何不趁此佳期,陪本王逍遥一下。你闺中寂寞,本王心有不安啊!哈哈——”
“住口!”君蓉硬支起身子,“别忘了我是大宋的楚国公主,你若敢无礼,大宋定难饶尔!”
“好!好!”耶律隆耀狂笑,“我就是让大宋反目,我就是让战事重起,我就是让韩倬恨辽邦一辈子。你今天必死,你的血是大辽南下的祭旗之血!”
“你!”君蓉脸涨的通红,“狼子野心,必当天人共戮!要杀就杀,多说无益!”
“哼,就那么死了,不是太便宜你了?反正总是要死,不如——”一双邪恶的手伸向了她的衣襟,她趁势以掌相击,但是一点也用不上力,手腕上各被划了一道血痕,血汩汩的流,染红了身上的白裳,又一滴滴的飞溅到素霜裘上。“断我血脉?无耻之徒!”
“可惜啊,这双手可是再也不能弹琴、写字了,不过今日是你的死期,你也不用痛苦多少了!”伸手一扯,竟扯下了素霜,素霜上血迹斑斑点点,映着素白,那点点嫣红格外刺眼,格外扎人。君蓉心一横,闭上眼睛,暗运内力。总归要死,死也不能失节,她要自断经脉,内力运过,全身燥热。眼前,隐隐又浮现了那片莲塘,那片竹林,远处,似有箫声传来。枢宇啊,我要去了——
突然胸口几处大穴被人封住,“当”的一声,胸口一物坠地。耶律隆耀恨恨的说:“为韩倬那小子守贞,想自绝经脉,休想!还身怀利刃,你想死,好啊,我一会儿就用它杀了你。”俯身一拾,是那柄瑶光,“韩倬这小子无情寡义,连老婆也不顾!”他一顿,突然叫了一声,“啊?怎么会在你这儿?”
身后突然传来了威严的声音:“平王,闹够了吗?回府歇息去吧!朱明,送平王回去!”正是耶律隆绪,他从呆住了的耶律隆耀手中夺下了瑶光,望着因运力而昏倒的君蓉,冷冷的道:“送楚王妃回府!青阳,派人看护好楚王府。楚王妃再有麻烦,我唯你是问!”
三天后,君蓉醒来,破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就是“枢宇——”她头很晕,没有力气。睁开眼,又是楚王府了。身边是那件素霜,已是血迹全无,素白如故。难道是场噩梦?她记得,她的手好像——微抬双臂,手依然纤柔,但腕上暗红的刀疤扎得她心疼。运内力,没有用,真的残了吗?她呆呆的看着,一声不响,就这样呆呆的看着。
白蘋澧兰闻声而来:“公主,你醒了!你身子保住了,还有身上的内伤被朱明侍卫化解了,也没事了。公主,你想吃点什么,奴婢们去办!”
她苦笑,真的没事了吗?“我想喝茶——”二人忙去取了茶来,递到唇边。
“扶我起来,我自己喝!”二人呆住,低低道:“公主,还是让奴婢——”
“扶我起来,听到没有!”她竟用了少有的命令口吻,澧兰扶起她的身子,白蘋小心的把杯子递到她手中。“啪!”水杯落地,白蘋一惊,又取了一杯。“啪!”又落地。她呆呆的望着手,久久无声,须臾,极为镇静的道:“给我一句实话!”
白蘋跪地,轻啜道:“太医看过了,说是经脉已断,血流过多,已是很难恢复。最多可以简单持物,但细巧之事——”她语噎。
君蓉望着那双原来曾是她的骄傲的手,曾寄托了她的期望与憧憬的手,木木的望着,脑中一片空白,但又一片混沌,完了吗,真的残了?
四岁那年,十岁的赵桢第一次教她写下一个“人”字。她真的很高兴,她会写字了!那时四哥还讲了些什么,忘记了,好像有这么几句——师傅们说,这个“人”字是很好写的,但又是最难写的,有人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