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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科状元更令人信服的了。
余庆元向来以实干型人才自居,这种书蠹般的工作跟她暗暗立下的志向毫不相干,又憋闷繁琐,第一个月里做得不得门道,十分痛苦。徐景说放权,就真的撒手不管,向其他同僚请教,大家都客气,有问必答,可真到了要钻进书架中间去实地研究和整理文献,她总不好拜托别人,还是得亲历亲为。翰林院的藏书浩如烟海,每每看得她头昏眼花,一个月下来,光是笔记就记了上百页,倒是领俸禄的时候相当心安理得——八石米就换了她这么多的劳动,好在她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真不知这清水衙门里那些拖家带口的官吏是怎么维持生活体面的。
一个月过后,时节已是初夏,她已经习惯了每天一个人在阳光和阴影分明的书库里查阅资料。很少有人和她的工作轨迹相交,独处的时候她不坐书案,就在书架间放个垫子,脱了鞋坐在地上,一边翻书,一边拿自制的蘸水硬笔在本子上做笔记。偶有清风吹进来,她竟觉得这工作也不是不惬意的。天气渐渐热了,她自己鼓捣出一个带搭扣好穿脱的束胸,没人的时候就悄悄解开,一天下来也不会腰酸背痛,她又觉得此时若拿个知府总督什么的来跟她换,她都不想换了。
能令她稳定下来的不仅仅是自在,最重要的东西还是书。如今余庆元可以以整理研读的名义读任何书,在工作进度允许的范围内,她查阅了许多穿越前和穿越后都没机会读的书籍,尤其是她最感兴趣的自然科学和实用技术方面的著作。她发现自己之前印象有对有错。她错在认为这个时代的科技是全然的蒙昧落后,事实上,光是她一个月来看到的类似“现代科学”的萌芽就令人兴奋不已。她对整个形势的认知倒不算错,现有的治理模式是用政治和权力来解决一切问题,实践中难以产生对生产力进步的需求,这些被视为“奇思妙想”乃至“奇技淫巧”的学问就难以得到该有的优先级。在恨铁不成钢的同时,她也为“古人”们高超的政治智慧所折服——可以调配的资源如此有限,他们还是创造了这么辉煌的文化!
诗词小说也是她如今常读的,蔺程突然走进书库的时候她就正在翻一本《全唐诗》。她听到有开门的声音,接着脚步声越走越近,忙乱之下只顾扣好束胸,都没来得及穿鞋,蔺程在书架间找到她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个光着脚的人呆站在一堆乱糟糟的文具中间的样子。
看着她白得晃眼、骨骼细长的光脚,蔺程清了清嗓子,不知为何,居然有一种想要转过头去回避的冲动。余庆元默默的把脚往回缩缩,用袍子挡上一些,克制住想装傻痴笑的冲动,板起脸向蔺程问安:
“太傅大人日安。”
“余修撰将鞋袜穿好再说不迟。”虽说理智上蔺程告诉自己这不算什么,但心里总有一种余庆元这样做不成体统的感觉。
余庆元心想一定蔺程看过是大学士前几天命她写的那份进度报告了。琼林宴后她一直后悔没有对同行的建议坚决拒绝,虽说太傅想找她谈话是早晚躲不过去的,但在喝醉的情况下跟这样的人物相处太危险。好在她毕竟没有酩酊失态,双方也都没有说死任何决定,如今朝堂上局面不明,结盟站队的事情,她得观望观望再说。她尽量快的穿好鞋袜,又将地上的烂摊子稍微整理了一番,才又抬头看蔺程。
“下官又失仪了,望太傅大人再赎罪一次则个。”
蔺程不言,拉过一个垫子自己坐了,再伸手指对面地上:“余修撰请坐。”
余庆元干脆利落的坐了,顺手把《全唐诗》塞到袍子下遮起来,拿个空茶杯给蔺程倒上茶。
“蔺大人请用。”
蔺程也不客气,接过来尝了一口:“竹根杯和红茶,余修撰口味很独特。”
余庆元恨死了这种拉家常逼对方先开口的谈话风格:“蔺大人想必是看过下官前日的公文了。”
“嗯,余修撰看来很适合修编《敬仁全书》的工作,徐大人果然慧眼识才。”蔺程又饮了口茶。
“是徐大人提纲挈领的工作做的好,下官只是奉命依样而行罢了。”
“我若想听这话,只看你的公文就好了,何必坐在地上喝茶?”蔺程话里虽在发难,嘴角却带着笑,不紧不慢的把喝空的茶杯放在余庆元面前,示意她再倒满。
作者有话要说:
、太傅
余庆元对他的发难并没有感到十分意外,眼前这位太傅大人只用了十年,就从当年一名二甲进士成为今天的一品大员,首先当然是运气好,其次他必须得是人精中的人精。在这种对方看她比她看对方清楚的情况下,余庆元可以装傻装低调,蔺程想不想装糊涂完全不是她可以控制的。她也没把蔺程这种做法当成是找麻烦——想忽略她这个没有家世背景的六品小官的方法有无数种,蔺程又绝不是无聊到看人不顺眼找茬的类型,当朝太傅虽不能上赶着去跟无名小官攀交情,但还是有方法向人征询意见的。
余庆元不敢说蔺程对她的观点为人是否欣赏,但敢说他至少是怀着好奇,她没着急答腔,待蔺程用骨节分明的手把茶杯放稳,才拿起茶壶将杯子斟满,然后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尽量将自己藏在阴影里。他们所在的房间朝西,下午的阳光晒进来,穿过重重书架,变成大片的光斑和光柱。在蔺程看来,余庆元的脸半明半暗,年轻的皮肤带着点儿半透明的质感,原本圆润柔和的轮廓,倒显得棱角分明起来了。
“蔺大人想必也读过下官殿试的拙作了,下官一点粗浅的想法瞒不过大人的眼,不瞒您说,这月余修编全书,虽然诸纲目均有涉及,但下官私心里确是对农医和方技两项最有计较,平日在书库里,也是读这两类书目最多。”
蔺程又啜了口茶,笑而不语,眼神却看向余庆元袍底露出一半的《全唐诗》。
余庆元尴尬的清清嗓子,把书从身下抽出来,抚平放好。
“承蒙大人上次指点……咳……下官确实也想在诗词上多下些功夫。”
蔺程摇摇头,嘴角的笑意倒像是真的,放松下来的样子格外好看。
“即使不加学问礼仪那一套,你这夏日饮茶读诗,还有上次春夜月下独行,都是极风雅的,余修撰不必过谦。”
余庆元如今已经多少把握了一些蔺程爱等别人先开口说正题的风格,也不在诗词的问题上多盘桓,只接着说书籍。
“经、史、子、集之类,如大人所见,一方面书籍浩如烟海,学问博大精深,一方面体系严谨,研习者甚多。尤其在这鸿胪寺中,若晚生有什么不通的,每位前辈同僚都能为晚生指点一二。”
蔺程挑起眉毛:“哦?依你的意思,这些学问正统倒是僧多粥少不成?”
余庆元望着他的表情,见他不像是刁钻责问,倒有几分顽皮调侃,不禁笑了:“下官造次,大人莫怪。下官的意思是,若农技、医学、机械、织造当中也有这许多学问当如何呢?”
蔺程不置可否,只淡淡道:“工部和户部自当研习此类事宜。”
“是了!下官想要是有机会向工部和户部同僚请教,自是再好不过的了!”
“你只管求见便是,递几封公事文书也不是什么难事。”蔺程对她的激动不以为然。“只是你修编全书,可有必要知晓水利如何兴造,青苗如何抚育等等细节呢?”
“大人说的正是。”余庆元心想此人的不好对付程度简直比她预料的还要高上几成,刚刚放松一点,又要集中全部注意力应对。“下官并无意纠结于细节,只是对这诸多领域几乎一无所知,如今情状正如同描绘工笔花鸟,程大人虽给出命题骨骼,下官也有几分对羽毛和叶片的心得,但这结构脉络,却无从下笔啊!”
蔺程板起脸:“余修撰的比喻倒是不错,但这言下之意,岂是嫌程大学士所拟之纲要不够通顺详尽了?”
余庆元暗自叫苦,心想这明明是你说的,嘴上又不能争辩,只答道:“下官不敢,程大学士博学,吾辈望尘莫及,唯不敢辜负程大人的托付,但求尽善尽美而已。
蔺程心知自己刚才用力过猛,把余庆元吓狠了,又缩回壳里,要是再逼问下去怕是又来一套虚伪客套之辞。于是他收起气势,替余庆元也斟了杯茶,温言说道:“我料你必是想到现有纲要有可改进之处才那样问的,你不必忌讳,只同我说便是了。”
蔺程这般推心置腹的作态,让余庆元更感压力巨大,但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官大一级尚且压死人,对方比她大了不知几级,她怎好再敷衍?
“大人明鉴。”余庆元字斟句酌的说道。“抛下细枝末节不谈,下官对编撰工作本身,确有了一点心得。”
蔺程见余庆元抬眼看他脸色,眼睛睁得又圆又大,神情剥去了伪装,倒像个不折不扣的十八岁少年,心下莫名一软,也不打断,只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依常理而论,这修撰全书之职,最怕的是用心不到,有类目空置,或内容不详尽。”余庆元的脑子飞快的运转着,一边组织逻辑,一边组织语言。“但若退后一步想,若确有无甚多典籍著作的纲目,纲目本身却并无不通,且和社稷民生息息相关,那又待如何呢?”
她喘了口气,心知自己夹带私货颇多,不敢看蔺程脸色,只匆匆又说下去。
“若再进一步,如果能归纳那尚无人涉足、却有利于富国强民的领域纲领,为天下能人贤士探索书写之指导,岂不更能使全书集天下智识之大成,开历史之先河?”
蔺程听了她的话,面上仍然无甚表情,但却没有再咄咄相逼:“余编撰端的好见识,以学界为始为纲,也想的不错,只是你我一席谈,便教天下能人贤士奔走劳碌,怕是世上并无这般轻巧之事了。”
余庆元懂得蔺程是赞同她的,而他刚才的话,并非质问她,更像是在提醒自己。修书不难,但要天下依书而动,其中需要调动的能量之大,可能牵扯的政治之深,非她所能回应,也非她所该回应。一束光线正移动过来,照在蔺程的脸上,他微微眯了眼,那动作让眉头稍展,也让余庆元凭空生出他们确实是两个知交在品茶论道的错觉,蔺程也觉得这宁静难得,一时间两人皆缄默不言,气氛却格外融洽起来。
这一日两人再未多说什么,只把面前杯中茶水饮尽,蔺程一抱拳:“谢余编撰的茶,恕我先行告辞,改日再续。”余庆元站起身来,待要迈步,蔺程示意她莫送,只自己转身快步向门外走,转眼就不见了。
余庆元见蔺程走了,马上垮下肩膀,恨不得扑倒在地,心想这一番对答却要比一周的差事还累,等会儿下了班,一定要吃点儿好的补补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市集
过了几日便是夏至,结束了一天的差事,余庆元约了魏忠和和陈正筌去鲜鱼巷吃馆子。她沿着东江米巷往西,出了正阳门再往南,就到了大栅栏,再穿过羊坊二条胡同,热闹的鲜鱼巷市集就在眼前了。
她到了约好的馆子,上二楼,选了个临窗的位子坐下,叫了壶茶先喝着,一边看楼下熙熙攘攘的往来人群,觉得日子这样过着也还不错。在翰林院混两年,等下一个状元接手了编书的工作,就谋个外放,理论结合一下实践。出了京再提拔回来就难了,她便不用这样整天提心吊胆。
她正想得美,魏忠和和陈正筌二人就到了,她站起身来迎接,仔细一看,发现他们身后还跟着个人,玉面朱唇,正是江锦衡。魏忠只顾跟她打招呼,陈正筌是个沉稳的,便与她解释道:“刚出了衙门就遇见江贤弟了,正好和我们一处聚聚。”江锦衡一拱手:“多谢陈兄相邀,小弟唐突了。余状元好久不见,向来可好?”
余庆元总觉得这个漂亮的公子哥跟他们不是一路人,加上自己“抢”了他的状元,所以刚见他来,还觉得拘束别扭。但想到毕竟是同科,理论上是应该互相提携照应的,总不好一直刻意远着,结交一下也好,就放下先入为主的印象,认真攀谈了起来。
他们点了当天新网上来的鱼,清蒸的清蒸,黄焖的黄焖,若干糟鹅胗掌、卤水螺蛳这样的下酒凉盘儿,兼有几个时令青菜,一壶酒,一边吃和一边闲聊。余庆元早已适应了这种男性友人之间的聚会,女人聚在一起总要聊到八卦,男人也根本不例外!江锦衡此人行事颇为随性不羁,又有本地根基,说起这京中逸闻,绘声绘色,倒是个甚好的饭搭子。余庆元见他虽然生得好,却毫不造作,还专爱学那挤眉弄眼的丑怪表情,模仿得一口惟妙惟肖的各地口音,逗得其余三人捧腹大笑。
余庆元私下里也是个格外乐观滑稽的,她一边在心中暗暗对徐大学士道了一声对不住,一边讲了刚到翰林院上工的杂役管徐景叫“大将军”的趣事,众人都见过徐景那威武大丈夫的样子,自然心领神会,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