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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大夫慌了神,“格格切勿造次!侧福晋身子虚弱,绝不适宜搬动,更不可能远行!”
我咬着唇,看着昏迷中不断痛苦呓语的孟古姐姐,心乱如麻。
“好!我去想办法!”我狠下心,猛一跺脚,转身就走。
才冲出门,身后有人冲上来一把拖住我的胳膊,蓦然回头,竟是皇太极。
“你要去哪里?”
我定定地望住他,“我还能去哪儿?”
“不要……去求他!”他眼里有痛,一种受伤的、无助的哀痛。
我强咽苦痛,涩然,“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东哥……”
“这是你额娘的心愿,也有可能……是她最后的心愿。”
抓紧我胳膊的那只手在颤抖,我轻轻推落他的手,他垂下头,黯然神伤,“你可知,你要为此付出何等代价?你可知……他等你开口求他已经等了多少年?你可知……”
“我知道。”悲痛到极致,我竟能坦然笑出来,我最后用力抱了抱他纤细的身子,然后放开,“我都知道……没关系,我不在乎,为了姑姑,我什么都可以不在乎。”
孟古姐姐待我亲如家人,我无法坐视不理,不能看着她含恨而终。
她太想家了!这个离家十五年、再也没有见过亲人的可怜女人,她想念她的额娘!她的亲人!
她的思乡之情我懂!那种想念着故乡的刻骨之痛,我何尝没有?
也许我的心愿无望达成,但至少……至少我能帮到她!
我能帮到她!
即使,那个代价高昂得将令我终身痛苦!
但我在所不惜!
雷声隆隆,雨点粗暴地砸在湖面上。
荷叶被打得噼啪作响,微卷的残边在狂风暴雨中瑟缩颤抖。
已是夏末……
已是一塘残荷……
恍惚间似乎还能清晰地回忆起那碧绿新嫩的荷叶,那鲜明夺目的花骨朵,娇艳明媚的花枝在湖心开得是那般的绚烂。
然而时过境迁,盛夏的怒放早已变成此刻的满目凋零,暗墨色的残叶犹自顶着狂风暴雨苦苦支撑。
此情此景,让人见之眼涩,一如……在鬼门关前饱受煎熬的孟古姐姐。
她也在撑!
撑着等待能见到从叶赫来人的那一刻……
有多久了?
三十天?四十天?还是五十天?
努尔哈赤打发人到叶赫去通知孟古姐姐病危,请求她的额娘来赫图阿拉见女儿最后一面,离现今到底已经过去多久了?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那一日,努尔哈赤冰冷的话语,冷漠的表情至今历历在目。
“知道。”
“你这是在求我?”他讥诮地扬起唇角,我从他眼中看到一丝残忍的笑意。
身后不远处,阿巴亥正在对镜梳妆,事实上,由于我来得匆忙急促,竟是冲破了侍卫的阻挠,直闯寝室。当时我一心想找努尔哈赤,竟忘了这里其实是阿巴亥的房间。
好端端的一场夫妇同床鸳梦,竟被我硬生生地打断。
当努尔哈赤赤裸着身体,仅在腰间简单地裹了一床被单,下床缓步走到我面前时,我能感觉到他凌厉而探索的兴味,以及床帷内阿巴亥深恶痛绝的目光。
可是我管不了那许多,为了孟古姐姐,我管不了那些应有的避讳和顾忌。
第六章 成长(5)
“我求你……”我颤抖着软声,同时身子缓缓矮下,备感屈辱却又无奈地跪倒在他脚下。
我原以为下一刻定会换来他得意的狂笑,又或者他会直接扛起来将我丢上床。然而,当我惴惴不安地浑身冒冷汗时,他却什么都没有做。我盯着他光溜溜的脚背,心头一片空洞和茫然。
过了好久,他忽然轻轻叹了口气,蹲下身子与我平视,“你知不知道叶赫现在与建州关系紧张?”
我茫然地摇头。
“自打布扬古悔婚,将你另许孟格布禄后,建州和叶赫之间的关系一度恶化,这几年两部交界周边小摩擦不断,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爆出大冲突。在这种情况下,你认为有可能满足得了孟古的心愿吗?”
我的眼泪不听使唤,刷地流了下来。
“乖,别哭……”他柔声哄我。
“可是……无论如何,她是你的妻子……她嫁了你整整十五年,为你生儿育女,从无半句怨言,她只是……只是想念她的额娘,想见见她的额娘而已。难道就这一个要求也无法满足她吗?她,她有可能会死啊!”我忍不住痛哭流涕,抓着他的肩膀,十指颤抖,真想一把掐死这个无情的男人。“她会死!她会死啊——难道连她最后的一点心愿也帮不了她吗?你是她的男人,她的丈夫,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她,怎么可以这样……”我哑着声用手握拳,用尽全身力气拼命捶他、打他,“你们男人干吗老要争来争去,打来打去!她有什么错?她有什么错?她有什么错……这关她什么事?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为什么?她有什么错……”
我发疯般恸哭,胸口发闷,一口气没换上来,险些昏厥过去。泪水蒙住了我的双眼,我只能模糊地看到他猛地拉了我一把,然后我倒在他怀里,他拍着我的背,帮我顺气,柔声说:“她没有错!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你别哭了!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答应你……”
这是我第一次在努尔哈赤面前哭得如此懦弱,毫无骨气。
“格格!格格……”重重雨幕里有个撑伞的细小身影跑了过来。
我回过神,幽幽地叹了口气。
“格格!”葛戴气喘吁吁地跑到我面前,衣衫已被雨水打湿,发丝凌乱地黏贴在她脸上,她焦急地望着我,“格格!雨下这么大,你跑出来做什么?而且身边连个人也不带,万一……”
“我只是想看看荷花……”我凄然一笑,“可惜,好像来得不是时候,花都败了,连叶子也……”
“格格!”葛戴顾不得听我惆怅,飞快地说,“叶赫来人了!”
我一凛,叶赫来人了?我没有听错吧?真的是叶赫来人了?!
“可是侧福晋的额娘来了?”我兴奋得差点跳起来,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抖。
来了!终于盼来了!
“这个奴婢不知,只听说前头贝勒爷差人叫了八阿哥去,这会子恐怕已经往侧福晋屋里去了!”
我一时兴奋得忘乎所以,连伞也顾不得撑了,抱头冲进雨里。
大雨滂沱,雨点子打在脸上,疼得有些发麻,可是我却满心愉悦!
来了!终于来了!孟古姐姐的心愿……终于可以得到一点满足。
一路冒雨跑到了孟古姐姐的住处,守门的小丫鬟见我满身滴水的狼狈样,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我劈头就问:“人呢?叶赫的人到了没有?”
小丫鬟惊慌地点了点头,我松了口气,喜形于色。
葛戴这时撑着伞踉踉跄跄地从身后追了上来,“格格!淋湿了身子,万一冻病了可如何了得?”
我没空理会她的唠叨,一脚跨进门,兴冲冲地便往孟古姐姐的屋子里冲。
屋内点着薰香,可是却完全掩盖不住浓烈刺鼻的药味,四名大夫在屋内团团乱转,神色焦惶。海真守在床前,嘤嘤抽泣,哭得无比凄恻伤心。
没见着一个叶赫的人,更没有见着孟古姐姐的额娘!
孟古姐姐面色蜡黄的躺在床上,气息奄奄,枕边血迹宛然——她又吐血了!我的心急遽下沉。
“叶赫来的人呢?不是到了吗?”我旋身逮住一位老嬷嬷追问,“皇太极呢?他现在在哪里?”
许是我声色俱厉,她被吓坏了,扑通跪下,“回格格的话,贝勒爷和八阿哥都在偏厅,叶赫来的人也在……”
我当即撇开她,往偏厅跑。
未到门口,便听里头哗啦一阵巨响,像是某种瓷器被砸在地上的声音。随后,努尔哈赤低沉的嗓音徐徐传出:“皇太极,稍安毋躁!”
嘎吱一声,我推开门扉,萧索地站在门口。
厅内面积不大,一目了然,除了努尔哈赤和皇太极父子外,对面还站了一名长相猥琐的矮个男子。
微微吸进口凉气,我感觉身上雨水带着股强烈的寒气,在下一秒迅速渗进我的体内,冻得我全身冰冷。
“东哥!”门被打开的瞬间,努尔哈赤飞奔出来,皱着眉头将我拉进怀里,“怎么全淋湿了?那些下人都是怎么当的差?”
“叶赫……”我木然地伸手指着对面那个瑟瑟发抖的男子,“叶赫来的人就是他?”我倏地拧过头,憎恨地看着他,尖叫,“你骗我!你根本就没有通知叶赫!害姑姑白白空等一场……你根本就是蓄意欺骗我们每个人!”
“东哥——”努尔哈赤一声厉喝,“我为何要骗你?是那林布禄不肯让他母亲到建州来看女儿,他担心我是假借孟古姐姐的病情,企图要挟他母亲做人质!你若不信,你去问他——”他伸指一瞪眼,“你过来!你过来告诉她,你是谁!”
那男子早被他吓破了胆,叫了声“妈呀”,面无人色地一屁股瘫在了地上。
一旁的皇太极恨极,飞起一脚踢中他的胸口,将他踩在脚下,“那林布禄!那林布禄——”他咬着牙,目露凶光,满脸杀气,这样的皇太极当真叫人看了神魂俱碎,“我发誓这辈子绝不原谅他……”
“格格救命!布喜娅玛拉格格救命!”那男子哀号着向我爬了过来,“奴才名叫南太,是侧福晋乳母的丈夫……是贝勒爷叫奴才来的,奴才什么都不知道啊!格格您救救我……念在是同族的分上,求求您向淑勒贝勒爷求求情!啊——奴才这条命要死在他们父子手上了……呜……格格……小爷,您饶过奴才吧……”
皇太极不依不饶地追着南太暴打,发疯般边打边骂那林布禄,双眼布满血色,神情几近癫狂。
“皇太极!”我害怕得内心直颤,扑上去一把死死抱住他,“别打了……冷静下来!皇太极……你不要这个样子!求求你,不要这个样子!”
我双手牢牢圈紧他,无论他如何咆哮怒吼,我只是不放。皇太极挣扎了一会儿后,终于慢慢安静下来,我看着他,却发现他双眼泛红,竟是伤心欲绝地流下泪来。
心里因为他的眼泪被刺得一阵悸痛。
皇太极……可怜的皇太极!
砰的一声,葛戴面无人色地撞在门框上,身子倚着门扉软软滑下,“不……不好了……侧福晋……她……”
怀里的身体猝然僵硬如铁,没等我反应过来,努尔哈赤已冲出门去,紧接着皇太极挣开我,也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剩下我浑身打着冷战,竟是连步子也迈不开了。
我茫然地看着葛戴,葛戴也看着我,她眼泪汪汪,鼻头通红,我想我也好不到哪儿去。
孟古姐姐……孟古姐姐……难道你真的忍心撇下你年幼无依的儿子,撒手而去吗?
我乏力地瘫坐在地,刹那间,心里面像是被人掏尽了,空空荡荡的。
“格格救命……格格救命……”南太连滚带爬地匍匐到我脚边,神情凄烈惶恐到了极致,“格格一定要救奴才,待会儿他们父子回来……奴才承受不起……”
“那林布禄叫你来做什么呢?”我呆呆地看着他,心里酸痛,“他叫你来做什么呢?你来与不来又有什么用?”
“真不是奴才的错!贝勒爷打发奴才来时就只吩咐了一句话,奴才到现在还没闹明白呢。爷就说:”你去瞧瞧,孟古姐姐死了没?‘……“
轰隆——
一道闪电劈在屋脊上,南太竟吓得惊跳起来。
雷声方过,忽然主屋那头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紧接着一片震天的哭声响彻整个院落。
我眼前一暗,昏昏沉沉间听见葛戴在我身边号啕大哭。
勉强定了定神,我撑起两条不断哆嗦的腿,摇摇晃晃地站起,悲哀地冷笑,“你……可以回去告诉那林布禄了——孟古姐姐死了!他以后可以不用再担心有人利用他的妹妹来算计他了!”
心痛得快无法呼吸了!
可怜的、可悲的孟古姐姐啊!
这就是你心心念念想见的亲人哪,你牵挂了整整十五年的亲人……
“格格!”
“扶我到姑姑那里去……我要送送她……”
万历三十一年九月,年仅二十八岁的叶赫那拉孟古姐姐,在风雨飘摇中带着满腔的遗憾和不甘,走完了她短暂的一生。
因孟古姐姐在赫图阿拉除了皇太极与我之外,再无亲人,是以第一晚守灵我当仁不让地留了下来。
努尔哈赤原是要求我回去,我挂念皇太极,自然不愿。他派人催了两三次未果,到得寅时二刻,竟带了三名亲随奴才亲自来了。
昏暗的灵堂后,孟古姐姐安安静静地盛装躺在木榻上,头朝西,脚朝东,头前摆了一盏灯油,屋内唯一的光亮就来自于此。海真跪在灵前,呜呜地悲泣,皇太极全身缟素,跪在一侧,表情木讷。
努尔哈赤的脚步声沙沙靠近,“跟我回去。”
我跪在地上摇头,侧目怜惜地看了皇太极一眼,他从白天起就再没说过一句话。
“这里阴气太重,你身子不大好,不宜守夜,跟我回去,明儿一早我再叫人送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