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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子也被收监了。”东方鸿飞说,“如宋福贵确属无罪,赖子也得坐两月班房。对付那种无赖,最好让他受点皮肉之苦。”
“那我管不着。”宋王氏依然面若冰霜,“你三天不放福贵,我吊死在你警察厅门前。”
“在当今官府的眼里,穷人的命不值一只蚂蚁。”东方鸿飞笑起来。
“你算说了句有良心的公平话。”宋王氏的神情缓和一些,提过把铜“西瓜”壶,在一只粗瓷碗里倒满了茶,递过来说,“喝了好说话。”
碗边儿上有斑斑的油污,东方鸿飞一阵恶心,但毫不犹豫地喝掉半碗。撩起棉袍坐在土炕上。不到半支烟的工夫,他将老媪的相貌、言行和潜蕴的气质都尽收心底了:她是大脚。尽管当时清廷禁止满族女人缠足,朝野的格格们都祟尚“金莲”之美,这终归是少数,不过临渊慕鱼。但汉族女人大都缠足,鸭子般的大脚倒是稀罕的了。她的嘴虽松弛、干瘪,但从形状上能追溯到樱桃般的小口;布满皱纹的脸能透视出柳眉、杏服,一张丰满如月的面庞;背驼犹可见昔时蜂腰,语俗却难掩大家风范……
“谈谈你的身世。”东方鸿飞突然说。
第四章:二十年话说从头
东方鸿飞像狩猪人发现猎物一样盯住那只手镯。
那光蓝得瑰玮、神秘和氤氲着诡谲的气氛,使他不由得联想起“蓝色妖姬”。
警长知道询问身世可以到警察和居民中调查,但最准确的还是由本人说出。况且警察无一不是酒囊饭袋,除勒索小买卖人家和游娼外。发生在眼皮下的事情都视而不见。
屋里一片沉寂,只有油盏里的火苗跳跃,忽明忽暗,烧得灯芯吱吱轻响。宋王氏望着警长,轻叹一声,把因牵动情怀而变伤感的目光移到窗纸上,老槐树的枝影晃动着,像几只参差不齐的手掌。
可能是宋王氏知道事关重大,救子心切,竟说出让东方鸿飞感到惊诧的身世——光绪时代潜逃出来的宫女。
“30年了,我没有对一个人吐露过身世。也许是命中注定要讲给你。”
宋王氏的神情越发黯然,完全沉浸在痛苦的追忆中。
她没有结过婚。宋福贵是抱养的,一个被抛在雪地的弃婴。母子相依为命已经二十余年。
宋王氏原名宋戥芳。戥芳的名字是光绪御赐的。那年载湉皇帝携一干妃子、贵人踏春赏花,清风吹过,落英如雨,满地红骸。宋王氏用手捧起来,望着满掌的红白花瓣发痴。融融日辉里,伊然是个多愁善感的美丽少妇。载湉指着她问:“有女怀春、深居宫闱。你这悲悲戚戚的模根,莫非有什么怨恨?”
宋王氏吓得跪倒,残花散洒一地。载湉问,“花为何物?”有些多嘴卖乖的妃子抢着话,有的说是“天地阴阳之灵”,有的说是“女子的香魂玉魄”,载湉说:“我只问她。”
“万岁爷,我不知花为何物,只是花开满树,风一吹便落下来。我捧在手里,一堆花却那么轻。”
“好个轻字。联赐你一个名字,叫戥芳吧。”
宋戥芳磕头谢恩,但皇帝却被一群丽人拥着走了。后来,光绪思念珍妃,对清风皓月和满目芳菲落泪,想起“一堆花却那么轻”的话。问太监:“人世间何物最重,又何物最轻。”太监回答:“黄金最重,鸿毛最轻。”光绪啐了口,骂着“蠢才”,自语地说:“世间本无轻重之物啊!”
宋戥芳有个做宫女的姐妹刘雯翠,两人常说些私房话。刘雯翠生性风流,和一个御林军的小军官暗生情愫,但深居皇宫,金刚墙如天落屏障,见不得面,连“红叶题诗”也不可能。刘雯翠常对镇落泪,惹得宋戥芳也在一旁伤心。八国联军打破紫禁城,皇上西逃太原。借着闹兵荒,宋戥芳和刘雯翠逃了出来,依仗有些积蓄,在城郊落户为民。一天深夜,宋戥芳冒雪抱回个孩子,两个女人解除了寂寞,喜欢极了。战乱刚刚平息,刘雯翠就萌生去寻觅情人的念头,坚决地说:“姐姐。我就是踏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他。”
“说不定……”宋戥芳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心想:那小军官难免战死,也难免娶妻生子了。当年不过是偶然撞见,眉目传情,说不定人家早遗忘了。刘雯翠一去再无音讯。
无数的机缘铸成|人世,只要活着,情天恨海,终能相见。宋戥芳自京郊移迁后,领着已长成七岁的宋福贵到街上买菜,碰上一辆垂帘的马车。车停下来,走下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轻唤着宋戥芳,眼泪便流淌下来。
“雯翠妹子!”宋毅芳激动得惊呼起来,打量着满身珠光宝气的贵妇人。
“姐姐……”刘雯翠一时语塞,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是用手帕擦泪,强作欢颜地问,“这是福贵啊,都长这么高了。”
宋福贵睁着怯生生的眼睛,只懂得往嘴里塞冰糖葫芦,一副呆头呆脑的模样。
“福贵,快给姨磕头!”
“我还吃!”宋福贵指着街对面卖冰糖葫芦的小贩嚷着。
“儿子,姨给钱买去。”刘雯翠轻摸着宋福贵剃得光光的头,把钱塞进他的小手里。
“妹子,我想得你好苦啊!”宋戥芳也擦着眼角,问,“这些年,你在哪落脚儿了。找到他了吧。”
“这不是说话的地方。”刘雯翠说。转身对车伕说:“我不去了。告诉督军,我身子不舒服。”
“这……”车伕很为难。
“老娘不能自己做主吗?”刘雯翠沉下脸,把钱塞给车伕。
车伕赶着空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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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雯翠见宋戥芳凝眸华贵的马车,玩世不恭地说:“姐姐,你大概猜出妹子在哪儿落脚了吧?”
“他做了督军?”她很困惑。
“差不多吧。”刘雯翠揽过跑回来,举着糖堆儿的宋福贵,说,“回家吧。”
“我的家可不是督军府呢。”宋戥芳打趣地说着,拉起刘雯翠的手就走。
“姐姐,你到这边来。”刘雯翠说着,先站到朝阳处,笑得使人莫名其妙。
“晒太阳,你还不嫌热啊!”她走过去。
“姐姐,咱都是‘黄围子’里出来的,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你品品妹子的首饰,估个价。”
祖母绿戒指、翡翠色玉镯、鸡血石坠儿项链,除去金耳环和金发簪,无一不是假的;宋戥芳膛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来到长禄里,刘雯翠盘膝炕上,笑着说:“姐姐的日子过得清苦,倒算上是有福的人了。没嫁个主儿么?”她吸着烟,手指甲染着蔻丹。
“我的性儿你还不知道?尼姑命。两人不如一人好。我和福贵过得挺好的。姐姐奔四十的人了,清茶淡饭也惯了,只盼福贵成了家,心就踏实了。贵儿,给妈纫针。”宋戥芳把针线递给坐在木凳上的儿子。
“姐姐,这些年……我的心早麻木,铁了、硬了……”刘雯翠哽咽着,强忍住泪水,“别骂我,我命苦啊!”
宋戥芳望了她一眼,对托腮望着陌生客人的宋福贵说:“贵儿,你到王掌柜那买点熟菜,再买一斤烧饼,会吗?”
宋福贵点着头,把大拇指噙在嘴里,接过母亲递给的篮子。
“再打一斤酒吧。”刘雯翠把两块钱放进篮子里,摩挲着他后脑垂着的小辫,慈爱地说,“剩下的钱你存着,买糖堆儿吃。
过两天,有个小妹妹来,和你作伴“,又对宋戥芳说,”我记得福贵小时候,脸上没有黑记。“”谁知道。这孩子傻得厉害,不识数。“
宋福贵刚走,刘雯翠再也忍不住,扑到宋戥芳胸前痛哭起来,叙说几年的经历。
刘雯翠历尽艰辛,终于在保定府找到已成了商贩的小军官蓝田耕,做了偏房。刘雯翠妖娆无比,蓝图耕每日像喝了迷魂汤,醉卧巫山。他是招赘的,原配长得丑而且心胸狭窄,不久便被气死了。蓝田耕嗜赌,有个开妓院的王楼和他交好。女人好比一块糖,在男子嘴里终有含化的时候。蓝田耕“赌‘字后面又添个”嫖“宇,常眠柳巷、夜不归宿。刘雯翠劝夫竟遭拳头。一年过后,吃喝嫖赌抽”五子登科“、”五毒俱全“了。本来不大的小药铺终于倒闭。被鸦片这条毒蛇吸尽骨髓的蓝田耕成了弱不禁风的纸人儿。一天傍晚,刘雯翠竟被夫骗喝下春酒,躺在床上,娇态百生、春心荡漾,一双醉眼像被粘住,喃喃地唤着丈夫的名字。黑暗中,她只觉得有人解自己的衣裤,索性把那人赤条条的身子抱住,如痴般地轻唤丈夫的|乳名……
犹醉半醒时,她依稀听到窗外有男人的“嗤”笑声。接着便是不堪入耳的淫言秽语。她终于辨听出那是常来家中,并屡次调戏自已被拒绝的王楼。
“你太争嘴了,五两还少吗?纯云贵货。”
“往后,她归你了……”蓝田耕压低声音。
刘雯翠气疯了,赤身裸体地持着剪刀跑出来,两个男人早跑得无踪影了。从此,蓝田耕再也没回来过。数月后,王楼气势汹汹地带着一群人闯进蓝宅,拿出一纸文书,说:“蓝田耕把房产和人都卖给我了。”
刘雯翠冷笑数声,一言不发地跟王楼走了,成为保定“一品香”妓院的妓女。
她恨王楼,但恨不起禽兽不如的丈夫来,没有鬼引,丈夫不会沦为禽兽。她不接客,发誓要为蓝田耕生个孩子,不然,跳楼上吊抹脖子。王楼无奈,只得从救济棚里找回乞丐般的蓝田耕。
蓝田耕穿着缀满补丁的长袍,蓬头垢面地跪在昔日的妻子前。当年的纠纠武夫竟挨不了一刻时辰,便歪倒地上。刘霆翠禁不住搀扶起他,夫妻抱头痛哭。
刘雯翠擦干眼泪说:“以后把烟戒了,我跟着你好好地过日子,生下一男半女,也不能断了蓝家的香火。”
蓝田耕声泪俱下,焦黄、憔悴的脸满是烟气,男人堂堂的须眉气势已殆尽无遗。唉声叹气地说:“我把你卖到火坑,猪狗不如。我眼下已是病入膏肓,也就是一年半载的活头儿了。重做夫妻的事就甭再提了,我好悔好恨呐!”
“田耕,”刘雯翠深情地轻唤着,依偎在他散发酸臭气息的胸前,说,“我没有接客。只是那次被王楼这禽兽脏了身子。发誓要为你生个孩子,王楼答应了。”
“这个人心如蛇蝎,哪有实话。”蓝田耕摇着头,双手捧着一杯热茶,很贪婪地喝着。又说,“雯翠,你把我忘了吧。凭你的年岁、容貌,以后寻到了好人,赎身从良,终生有靠了。”
“田耕,你就没有朋友了吗?”
“俗话说‘富在深山有远亲’。我混成这步田地,人家躲都来不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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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在关外开绸缎庄的吕老寿不是你的拜把子哥哥吗?
我见过他,是个豪爽、重义气的汉子。等你戒了烟,调养好身子,咱们投奔他去。“吕老寿是武林中人,曾与蓝田耕有金兰之谊。是个铮铮铁汉,嗜血半生,终归正途,用积蓄在奉天开个店铺,做了经营绸缎的商人。去年,来过蓝家,见蓝田耕不成气候,苦口婆心地劝他要守家创业,讲了不少为人处世之道。可料想不到堕落得如此之快,快得如消融于烈日下的冰雪,再难收起的一茬清水。
“我们已断绝书信来往。我哪还有脸见他?”蓝田耕频频打着哈欠,涕泪迸流,无力再睁开眼睛,歪倒在床上像一滩稀泥。刘雯翠知道他又犯了烟瘾,又气恼又哀怜。这已经是个残废的人了。
“雯翠,”蓝田耕有气无力地说,“那两只蓝玉镯子呢?”
刘雯翠知道他的用意,回答:“你平时在外鬼混,我坐吃山空,早就当了,哪有钱去赎。”一到蓝玉手镯,是蓝田耕祖上的传物,不是旷世奇珍,但总是先宗留给后代的一种精神。洞房花烛之时,蓝田耕托起刘雯翠玉笋般的手,亲自戴在她腕上。
她一直贴身收藏。
“你还有钱吗?我去抽点烟灰,马上就回来。”他勉强睁开眼,目光从妻子的身上一直追巡着屋内的摆设,嗫嚅着黑青的嘴唇,鼓足勇气说,“你去找找王楼,那小子要有点良心,也许能给个烟泡儿。”
刘雯翠叹口气,不愿看着丈夫被烟魔折腾得痛苦不堪,只得去求王楼。正和鸨母喝酒狎戏的王楼很爽快地应允了,让人端来烟具,笑着说:“不成|人的东西。”
刘雯翠眼泪往肚里咽,不说个“谢”字,打掉王楼想捏她脸蛋的手,转身就走。鸨母骂着:“不懂好歹的东西,干啥真浪假正经的。”
吸过鸦片,蓝田耕像饱食血肉的狼一样来了精神。这一夜,刘雯翠笑眼噙泪,付出全部女人为妻的感情。而偏偏这一夜,她就有了身孕。
东方鸿飞产生模糊的意念:刘雯翠生下的孩子,很可能就是“蓝色妖姬”。母为娼、女为盗,已经够悲楚、凄哀的了。他问:“这孩子生下来了吗?”
宋王氏把油灯挑亮,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