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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有空暇的时间,他便独坐在屋后的竹林里,寂寞而无助地深望天空。黄狗虎子立在他的身前十米处,仰头吠叫,时叫时停,四面轮番,像是替他呼唤。天上一派清朗无际,空中没有飞旋的落叶。他却想起去年的惶恐和悲怆:这世上的人都要死去的,死了便没有了;这地球也会灭亡的,灭亡了便没有了;而且都是永远永远地没有!
有一天,他站在珠玑小学的大门口,向着通往学校的那条土路上观望。有几次,他看见“黑影”一颠一颠地晃来,可倏忽间变成了别人的面目。突然,身后发出一声大喊:“老贤木,你站住!”他顿时大喜过望,可回过头去,却不见黑色的影子,只有马宏达冲他“嘿嘿”地笑。他生气地旋身离去,马宏达则追过来,拉住他的胳膊,歉疚地笑道:“逗你玩玩。要不,我们一起去找老贤木!”他摇摇头,挣脱马宏达的手,走了。他明白:马宏达找老贤木与他找老贤木不是一回事!
他开始在放学之后独自去寻找老贤木。几天之内,他找寻了珠玑大队的村头巷口、河堤内外、田边地头、荒坡坑洼……差不多去到了他认为老贤木可能出没的所有地方,终于没有见到老贤木的影子和踪迹。他便幻想:莫非老贤木本来就不是阳间的人,而是一个游走于时光这一面和那一面的灵魂——现在,他是去了时光的那一面!
可是,就在他纠缠于希望与绝望之际,他于珠玑二队队屋的一面尚未粉刷的灰墙上,看见了满满一墙由粉笔写下的零乱的算式:算式中掺杂着许多陌生的字母与符号,那字母、符号及阿拉伯数字都写得流畅而机灵!在算式空白处,有两行潦草而清晰可辨的文字:
科学终将证明生命之生前死后的状态,
创造新的能源,找到地球外的生存空间!
他立刻认定这两行字是老贤木的手笔——不只是因为这文字是粉笔写的,而是因了这内容!看到这两行文字,他顿时感到老贤木就在近前,似乎鼻腔里也有了些微的猪仔气息!他不由慌乱地转头环顾。但是,老贤木并没有突然地出现!他愣住了:因此更加强烈地期望见到老贤木。
不久,他向祖父打听老贤木,得知老贤木的家就在珠玑兽医站后面的一间草屋里。于他,这是一个重大消息!兽医站是祖父上班的地方,祖父带他去过。于是,在一个星期天里,他独自来到珠玑街上,悄悄绕过兽医站,走近那间低矮的草屋。草屋的门关闭着。他举手叩门,那门“嘭嘭”地响,连续几遍,屋里一直没有应声,倒是那门被他拍开了一道缝。他索性将门推开。这时,草屋厅堂正面的柴壁上悬挂着的一幅画像赫然出现在他眼前:一个面无表情的中年女人的骷髅般的面目占满画框,画框加了浓重的黑边!他感到背脊里奓起毛来。但是,他没有倒退。他看见这幅画像下方有一个挂在柴壁上的神龛,神龛上搁着一只破碗,碗里盛满粉笔头!他虽然不曾听说画像加上黑框的意思,但他能判定这中年女人是死了。而这草屋,准是老贤木的家:那骷髅般的面目分明与老贤木的猴脸相似,而那搁在神龛上的一碗粉笔头当是老贤木用以尽孝的祭品……
第五章 美人脱衣5(2)
他为这一幕所震惊,心中异常难过,心口扑通扑通地跳动。许久之后,他拖着脚步,忧伤地离开这间小草屋,竟忘了“悄悄绕过”兽医站。
忽然,身旁传来祖父的唤声:“浪儿,你来了?”
他站住,侧头看着祖父,一时竟忘了反应。
祖父从兽医站走出来,牵住他的手。他突兀地嘟哝了一句:“爷爷,老贤木不见了。”
祖父似乎并未觉察到他的表情,随口道:“他呀,走了,走了好多天。”
“走了?去哪儿?”他忙问。
“在公路边的车站,有人看见他上了一辆长途客车,多半是去北京,回他的学校去了。”祖父说。
“……”他明白了。但他的心中一时且喜且忧:一半是老贤木还活着,那道长长的运算题还有希望;一半是老贤木不知到底去了哪儿。
他想着老贤木,祖父已带他走进珠玑百货商店,来到副食柜台前。祖父买了一把棒糖,递给他,他取出一支放进嘴里。他想:这老贤木的家里真穷啊,他所以去雪地里睡草窝,准是因为没有钱买纸笔,只好在雪地上做运算题……棒糖在他的嘴里咬着,许久没有化掉。
一连几天的黄昏之际,他带着虎子,无端地去旷野里行走,终点总是去年冬天与老贤木相遇的荒坡。荒坡上,稻草堆被撤除了一半,老贤木的草窝已不复存在。满地葱茏的野草,在黄昏的微光中眨眼,无法用幻觉中的白雪加以覆盖。那幻觉就在脑屏上,与脚下的荒坡只相距一寸的光阴,怎么就不能置换在眼前呢?虎子在稻草堆不远处来回跑动,那地上曾有一道长长的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算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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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之后,他趴在自家堂屋的方桌上,一笔不苟地给老贤木写了一封信——
老贤木老师:
听我爷爷说,你回你的学校去了,是北京的清华大学吧?我天天都想着你,希望看见你,看见你做那道很大很大的运算题。当然,如果你在清华大学做运算,我虽然不能看见你,也能忍着。
我想见到你,还有一点是因为我有好多的问题想要向你请教。第一,为什么人活着是这么的好,有人类是这么的好,可人却不能永远活着或者永远知道自己的情况?为什么时光这么好但还有许多的不好?为什么这么好( 不好也好 )还会灭亡呢?第二,为什么所有的人都不想到人是要死的、地球也会灭亡的问题?第三,为什么人都是要死的、地球也会灭亡的,但人们都一心一意地活着、忙着,而有人又弄出一些不三不四的事体让你我不开心呢?第四,是不是人们想到了人都是要死的、地球也会灭亡的,就不会这样活着、忙着,甚至互相争斗?第五,什么时候才能让人知道自己的前生和来世?让人类在地球灭亡之前去到新的不灭的地方?第六,是不是未来人类有了新的不灭的地方,人们还是这样活着、忙着,仍然有人互相争斗?第七,人们怎样才会变得聪明和懂道理起来?什么时候才会变得聪明和懂道理起来?
还有——你不想告诉我的那个“为什么”……我的脑壳都快想破了!
我仍在为你捡粉笔头,我会坚持下去。你也会坚持下去。我知道了你的家。你的家里没有锁门,我会把粉笔头放在你家的方桌上。等你回来,你可以尽情地运算。以后,你不要担心没有笔写字——有我呢。
此致
敬礼
珠玑小学三( 1 )班 刘 浪
一九六六年七月十五日
他写完这封信,竟然不知道自己已是泪流满面。次日,他将信给老贤木寄去。信封上写着:
北京清华大学
老贤木老师收
第六章 乡村岁月1(1)
|乳头下尚未长出“坨坨”,并不意味着他不要提前准备做“大人”。老贤木出走后,乡村的日子更像是乡村的日子。那时,中国的日常生活中还能见到最后的两样国粹:一是祖父的八字胡,二是祖母的裹脚。于是,为了做“大人”,他便有可能成为最后的被“撮合”者。
这事在一九六六年暑假到来之前发生的:那个薄雾弥漫的早晨,一个穿灰布中山服的中年男人骑车来到家门口,母亲将客人迎进堂屋,连忙让坐筛茶。听中年男人说话,像是区里的干部。他说区长和父亲“老刘”既是革命同志又是要好的朋友,区长夫人说“老刘”家的儿子一定长得像“老刘”,不会错的,区长前亡妻生有一女,与“老刘”的老二年龄般配,小两岁,过几天区长夫人要亲自来看人……在毛家区,这算得上一桩大好事!
“这事就这么定。”中年男人将茶杯里剩下的茶水一口气喝掉,出门骑车,摇出两声铃响,在薄雾中“叮当”。
当时,他正在左厢房的拖宅里穿衣起床,听来人言及“老二”,立刻猫到门缝上,听完这番话,一时震惊得失去了动弹的知觉。片刻后,他醒悟过来,赶紧穿上衣服,既不洗脸,也不去厨房喝粥,提了书包,逃也似的冲出家门。
雾气满天,淹了时光,眼前的世界由近及远地朦胧而晦暗……
他气咻咻地穿雾而跑,到了村头的堤坡口,停顿瞬刻,没有选择上堤去学校,转身朝村外不辨深度的田野疾走。他什么也不想,不需要方向,不需要目的,单是疾走。此时,在他的眼里和脑屏上,没有天空、太阳、村庄、禾苗,甚至也没有擦肩而过的路人……他关闭了所有的理会,只想走得离家越远越好,干脆去到雾的深处,永远地离开“那桩事”!
可是,他很快便累了,脚步不听使唤地慢下来。这时,他发现自己不知到达了什么地方,四面巡望,村庄和田野隐匿在雾霭之中。他便停下来喘一口气,索性漫步。“那桩事”在他的意念中闪现了一下,他的脑屏上竟然莫名地飘过狗的“沉浸”和鸡的“惬意”……那样的龌龊,却是带有几分的自由;而关于“那桩事”的“撮合”则是毫无自由的——更加龌龊!“那桩事”是一团雾。他想不及“那桩事”未来深处的恐怖,他深深地感到自己眼下正在被无情地践踏和吞噬!他一点也不需要,一点也不喜欢!他无限地讨厌天下穿灰布中山服的中年男人!
可是,母亲呢?
母亲给那人“让坐筛茶”,似乎并没有表示反对?他决不怀疑母亲是“龌龊”和“践踏”的合谋,但他感到了母亲对“那桩事”的某种认同。他便有些怀疑这生活、这日子、这世道。他想起了哥的“那桩事”:哥比他更小的时候就被“撮合”了一个“对象”,哥十岁之后,每年的春节和中秋都要拎一只装有饼干或糯米麻果的花纸盒,独自去到“对象”的家中“送菜”;花纸盒是母亲递到哥手中的,哥无声地接了,无声地去,又无声地回,像是替母亲完成一桩事;一天傍晚,他悄悄问哥的“对象”什么样,哥摇了摇头,他又问是不是不好看,哥还是摇头;后来,他才知道哥从来不曾见到过他的“对象”,抑或是他的“对象”也不想见他而躲避了。反正哥有这事像没这事一样的。在家中,父亲和祖父对哥的事似乎不太怂恿,每次哥拎着花纸盒下台坡时,母亲和祖母都以欣慰和温暖的目光相送,而哥的背影上却停留着父亲与祖父的怜爱与同情。有一次,母亲、祖母、父亲、祖父送走了哥,一起回过头来看他,祖母说:“我儿也不小了……”父亲赶紧接话:“浪儿以后就不这样了。”他为此曾经感到无限的快乐和幸福,并因此明白哥是承受了何等的委屈……他想不透父亲和祖父跟母亲和祖母为何有着不同的态度:莫非是父亲和祖父更看重孩童当下的感受而不是未来做“大人”,而母亲和祖母则更为关切未来做“大人”而不是当下的感受?可是,人为何不能从小循着快乐的感受走向“大人”呢?
第六章 乡村岁月1(2)
他耷拉着头,脚下被沉重的忧怨和思绪羁绊,步子更加缓慢,仿若停留在原地晃动。忽然间,在前方看不见的雾中响起激烈的锣鼓声,是一种欢快的行进调:“咚咚咚——呛!咚咚咚——呛!”继而,骤然爆炸了鞭炮的鸣响,劈劈啪啪,长长地热闹一阵;待鞭炮声落下,锣鼓声复又清脆地欢快。接着,有喇叭吹奏,起调突兀,续音绵长,呜呜啦啦,如诉如泣,竟是无语之哭。不一会儿,于锣鼓声和喇叭声的交响之中,果然传来一串尖厉的哭声,且伴有一阵呜呜的低嚎。那尖厉的声音哭喊着:“我的老子啊……我的娘啊……”高亢而又婉转,哀怨而又悠长,反反复复,仅有这两句词儿。他朝前走去,抬起头来,一座村庄已在朦胧的雾中若隐若显,透过一间一间房屋的巷口,依稀看见一串人流在村前徐徐前行。他知道:这是一位乡村的姑娘出嫁——从此,她将告别娘老子和一间低矮的小屋,去到另一间小屋低矮的房间,与一个往日不曾谋面的“对象”同寝,生下一个又一个孩子,任由他( 她 )们穿着破裆裤,站在村前的土路上撒尿……
他的眼前顿时浮现了杨柳青以及那个穿蓝色卡叽布套装的“对象”。柳青虽然有幸见过“对象”的面,却是视同陌路,想必将来她也会在锣鼓声和喇叭声的交响中哭喊,而且照例那样尖厉,照例是那两句“我的老子啊……我的娘啊……”!她要哭出对娘老子养育的感激,哭出对娘老子无以报答的愧疚;她要为旧屋里朝夕见面的一桌一椅以及篮子铲子哭,为新屋里不可知的每一个早晨每一个傍晚哭;哭到最后,便是为自己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