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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烧是一道缥缈而诱人的天桥,让他的思绪踏着记忆的柔软走向体外的灵魂。灵魂游走在时光的那一面。他隐隐地渴望与它晤面,并得以见证万千灵魂的世界。
“浪儿!浪儿!”仿若无限的天上传来一阵呼唤,只是他不知道这声音发自何处。
刘浪,是他现在的名字。
上小学时,哥牵着他的手,走过一段通顺河的河堤,去两里外的珠玑小学报名。是马老师考他。先问几岁,他说五岁半;接着数数,只须数到十就行,他数到了一百;再后来就是报名字,他一时蒙了,嘴皮子使劲地蠕动,就是说不出来。哥急得在旁边跺脚:“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我是怎么叫你的?”他便想起“我家的一块钢铁”来,然后报告马老师:“我叫刘铁。”马老师不由扑嗤了,围观的小同学轰然大笑,一声声“刘铁”地叫喊,最后竟变成一串整齐的喊唱:刘铁、刘铁,珠玑小学来了一块死铁!
他便一塌糊涂地哭泣。回到家里,他实施了生来第一次有意识的抗争:不换名字决不上学!父亲俯下身来问他:“为什么呢?”他说:“我不做一块死铁。”父亲就直起身子凝思片刻,说:“换一个也行,你看换什么好?”他想起上学时见到的通顺河,想起通顺河里奔涌的水流。“就叫‘刘浪’。”他干脆而坚定地说。父亲笑了:“刘浪?不是成了‘流浪汉’吗?”他坚持道:“浪是活的,铁是死的,活的总比死的好呢。”父亲便依了他,亲自去小学里找马老师。
据说,“刘铁”是马老师取的名字。那天,屋后半里外的草场上正在开大会,黑压压的人头。高音喇叭的喊声时高时低,让人听得清的句子只有“大办钢铁”。母亲躺在左厢房里的床上,越来越听不见高音喇叭的喊声。她开始呻吟,忍不住,就放声地呻吟。祖母在房门口进进出出,嘴里“啧啧”连声。祖父端着烟斗在屋后的竹林里走来走去,忽然听到祖母喊道:“老鬼,还不去叫你儿子回来!”祖父便往竹竿上猛磕一下烟斗,撒腿向远处黑压压的人头奔去。那么多的人头,祖父狂乱地在人头中找他的儿子的脸。忽然地,他看见父亲走上高高的土台,拿出两张讲稿来,朝着麦克风喊话。祖父便直穿人群,撞出一溜东倒西歪,一下便来到土台边。他又是蹦跳、又是摇手,大声叫唤父亲的名字。父亲全神贯注,根本听不见。于是,祖父只好往台上爬,刚刚爬上台边立起身子,却被马老师张开两臂拦住,严肃而慌张地说:“叔子,领导们都在台上,这是‘大办钢铁’的会,您老不能乱来!”祖父一手搭上马老师的膀子,鼓起眼珠子大吼:“他老婆生娃——我不能帮忙——你去替下他!”马老师几乎要抱住祖父:“我怎么替他——他在表决心呢!”祖父急火攻心,猛地掀翻马老师,冲到讲台前一把推开父亲,急说:“
你老婆发作了——我来!”便夺了稿子,不由分说地念起来:“我一定在‘大办钢铁’运动中发挥共产党员的模范作用,带领全家人砸锅卖铁……”父亲见祖父念得还算顺畅,且声音也不算弱,就转身跳下土台,向家中飞奔而去。祖父念完父亲的决心书,下台去时,马老师跟过来讪讪地笑道:“叔子不错,念得不错——就是普通话差了点。”祖父横了马老师一眼:“差你娘的逼!”头也不回地走了。
大约此时,他出生了。
当天夜里,马老师前来贺喜,特意为他送了“刘铁”的名字。父亲笑着点头,说算是一个纪念,也表达对党的拥护。母亲额头上系着毛巾,带了一丝儿笑说:“就是不太好听。”祖母则是另一种意见:“铁扎实,好养。”祖父不吭声,走开了。哥欢乐地叫唤起来:“刘铁、刘铁,我家的一块钢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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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有些怀疑1(2)
然而,这个名字实际上并没有被启用,家里大人都叫他“儿”或者“我儿”,他从来不曾以为自己与“刘铁”有何关系,“刘铁”简直就像是别人的名字或者根本就没有这么回事。
他叫了“刘浪”,自然不会是“流浪”的写照。按照老师教导的说法,他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他有父亲、母亲、祖父、祖母,还有哥,他们有家,有房子,有黄狗虎子;他都上了小学,小学里有教室、有同学、有马老师——尽管他不喜欢他那样凶狠地看人……可他怎么会“流浪”呢?在他们珠玑公社,只有老贤木是在流浪。但也不是,老贤木在干一桩大事,很大很大的事,一定跟这个地球上的所有人都有关!倒是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在游走,无路径地游走,无边际地游走,无顺序地游走,甚至不知要走向何方——这是不是可以算作流浪呢?
阻挡记忆的门槛是母亲的|乳头。他亲身感受的时光由母亲的|乳头开始。他来到这个世上时,世上似乎并没有专门准备他的粮食,是母亲的|乳头供他度过了中国的“三年自然灾害”。他的最初的记忆是母亲美丽的|乳头和温暖的芳香,此前则是一派浑沌。据说,“浑沌”的那段日子是死人的岁月,但凡活过来的都是非凡之人。江汉平原有句流传至今的谚语:“憨子都在五九年饿死了。”他会听话后,家中的大人( 包括仅大四岁而自以为是大人的哥 )时常笑他吃了三岁的奶。不过,他们笑他的时候全都显示出庆幸的喜悦。从小,他便对全体有过“庆幸的喜悦”的人满怀亲切的情意。
也有过不快的插曲。祖母分明是一副菩萨心肠,一面勾着头看他吮奶,一面似触非触地摩挲他的襁褓,嘴里却叨叨地说:“我儿不烦,不烦这阳间。”母亲不喜欢听这种话,抬头狠瞪了祖母一眼,陡然起身去到房间,嘴里咕哝道:“这老婆子,说什么呢!”祖母见母亲这般反应,倒是觉得有些莫名其妙,颇为无趣,就闷闷地掌了自己不那么响亮的一个嘴巴子……
祖母的那个遥远的“嘴巴子”他不曾听到,却在此刻令他微微地颤动了一下。
但他依然昏沉地垂闭着眼帘,迎着明瓦的光亮,脱离于时光的这一面。
思绪继续踏着记忆的柔软走向灵魂。但思绪在到达灵魂之前,又遇着了一道分明静穆地存在却怎么也看不见的墙:他无法洞悉母亲肚子里怎么就有了他——而且就是他?他的思绪只能在时光的这一面凝滞。
有一个瞬刻,雪地里的老贤木冲他“嘻嘻”一笑,再度将那串长长的运算题抛扬在他的面前;他企图抓住那算式的尾巴,可伸手抓了空,那道算式旋即飘向空中,独自飘去了时光的那一面……他的思绪复又陷入杂乱无章、似有若无的传说与记忆。
一个落雪的黄昏,父亲在马老师的帮助下,拉着一辆板车,走出县城人民医院的大门。出门时,父亲最后望了一眼那扇见证他的青春身影的大门,踏上一条蜿蜒回到乡下的路。板车上堆放了一些家什,母亲捂着肚子坐在板车上。母亲的肚子里怀了他,纷扬的雪花将他们母子一层一层地覆盖。这是一次小小的迁徙,因为一顶“右派”帽子快要落到父亲的头上,父亲即刻申请回到乡下接受“思想改造”。马老师是父亲儿时的同学和朋友,便拉了一辆空板车去到县城……
然而,母亲的肚子里极有可能并不是他。在他们乡下,有一句歇后语:篓娃子怀娃——屁胎!
篓娃子是马老师的老婆,马老师虽然是识文断句的先生,其老婆照例被乡下人拉回到俗人中叫唤“篓娃子”。篓娃子很有些妩媚,爱笑,穿有花朵的衣服,男人们认准她是可以撩的而经常撩她,女人们则常常在她的背后交头接耳。篓娃子早于母亲数月第二次怀上了孕。虽然马老师和篓娃子结婚后生了马宏达,但据说马老师这回才坚信了什么,大喜过望,差不多哼了十个月的小曲,对学生们的态度也好得变了一个人。可是,篓娃子的肚子大了十一个月仍不见动静,马老师不得不打住小曲,用板车载上篓娃子,拖到区里的卫生院去。先是看妇科,医生用“听筒”听了听,让立刻转到内科去看。马老师立时脸上蜡黄,还想说点什么,妇科医生连连挥手:快去快去。马老师就心口狂跳起来,不知是自己扶着篓娃子还是被篓娃子搀着自己去到了内科。内科是父亲坐班。父亲只翻了翻篓娃子的眼皮,就赶紧写处方,一面对马老师说:马哥,怎么现在才来呢?快把嫂子拖回去躺着,熬好药,按时服下。马老师此时什么都明白了,人几乎要崩溃,但终于不能崩溃。不日,吃了几副药的篓娃子从床上起身下地,刚走上两步,身后排出一串闷屁,肚子竟然瘪了下去。从此,珠玑公社一带落下这条歇后语,大人们用它形容那些莫须
第二章 有些怀疑1(3)
有的事或没有能力成事的人——像篓娃子怀娃。
有一年的夏天,父亲从外地回家来休假,全家人聚在禾场上乘凉。太阳刚落土,天阴下来,还亮着,偶尔有微风把田野的淡香吹来,掠过各家各户的禾场,是一种平原人家的安宁与平和。这种时候,孩子们便向大人讨喜欢。他向父亲一连背了好几首李白杜甫,背得父亲眉开眼笑。一会儿,他转身跑到禾场边,扯开裆裤放尿。他听到母亲对父亲感叹:要是我跟篓娃子一样怀了个屁胎,就没有这老二了!他听出母亲是喜欢他,但他还是不由猛打了一个尿惊,直惊得夜幕也落了下来。这事曾经许久存放在他心里,偶尔一想,隐隐生出荒谬的感受:难道这世上的人竟如一个屁一样渺小和虚无?
篓娃子怀娃的事,引发了另一桩更加匪夷所思的旧事。而这桩旧事即刻加入了他关于“每个人是谁”的联想。
这天,马老师去到区卫生院找父亲,父亲陪马老师坐在卫生院墙院外的河坡上说话。他们的身后是一片杂乱的草丛,偶尔有几株瘦长的蒿苗立于其间。蜻蜓和蝴蝶在草丛的上空飞舞。他在父亲和马老师身后追赶蜻蜓,捉到一只蜻蜓停下时,听到了他们的说话。
“你多好啊,两个娃儿,都是亲生的……”马老师叹息道。
“马哥,你说什么呀!儿多母苦。”父亲打断马老师的话。
()
“兄弟,你这是安慰我!”
“可是……”
两人的说话一开始便停顿下来,停顿了许久。
马老师又说:“兄弟,你能帮我鉴定宏达是不是我儿子吗?”
父亲说:“现在的技术只能通过血型做简单判断。”
“怎么判断?”
“查出你、嫂子和儿子的血型,父母的血型应当决定儿子的血型,但……”
“但什么?”
“即使儿子的血型与父母的血型吻合,也不一定就证明儿子是父亲生的,当然更不能证明别的。”
“你是说不能证明是那家伙生的……”
“我看宏达很像你的。”
“也像那个家伙啊!而且,我认为他们有鬼……”
“你这样不是把嫂子往人家那边推吗?还有,宏达这孩子都快九岁了,你应该马上让他上学。再这样,我可对你有意见了。”
又是一阵无语。
然后是马老师“嗯嗯”地哭泣,哭得身子一抖一抖。这时,父亲掉头看到他,见他离他们有些近,而他正侧头看着马老师,便冲他努嘴:“回去!”他便回去。回去后,他一度用劲追想父亲和马老师说的话,不由窃窃地以为——自己没有像马宏达一样令父亲像马老师那样哭泣——是一桩多么好的事情啊!但他到底没有明白究竟,而且,觉得马老师是老师,不该那样一抖一抖地哭,他既是哭了,必定是很大的不幸。
柔软的记忆纷至沓来,但终于未能让他的思绪穿越一面墙,去时光之外与自己的灵魂和众多的灵魂晤面……
他的额头似乎换了一只手,厚实而温软,有香烟的气息。是父亲回来了。继而,他身上加盖的两层被子被掀掉,听到父亲说着:“毛巾,凉的湿毛巾。”于是,一串“嗒嗒”的脚步声响——是母亲的脚步,即刻便有了一片湿润和清凉歇落到他的头上。
接着,有水勺在他的唇边触动,父亲低声而清晰地说:“温水,不烫,吃两片丸子。”无需他答应,勺子里的水已轻轻地送进他的嘴里,继而放入两片药丸,再用勺子送来一口水。他几乎呛了一下,药片滑过喉咙。
不一会儿,他慢慢睁开眼帘。天早已大黑,不见明瓦的光亮,拖宅里燃了一盏油灯。在灯光的阴影下,父亲带着暗淡而安宁的笑,鼓励地看他。他被鼓励了,也就冲父亲笑,可笑出一半,终于疲惫地合上眼帘。他试着再度以思绪去追寻那灵魂,却是一点力气也没有。
感到了没有力气,便是在时光的这一面。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