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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还用你说!我暗暗地想。
他叹一口气,沉默了好久,才说:“那天的事,全怪我鲁莽,冲撞了郡主,你不要放在心上。”
郡主?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却是一阵难受。
他又说:“永州的战事也快完了,衙门这几日却忙得很,王爷就快回来了......”一听说爹快回来了,眼眶里就又蓄满了热,我好想爹,想他快回来,我有好多话要跟他说,“所以我还是像贤儿那样,在外头赁屋住着方便些,我已经禀明老爷,他也答应了。”
这就是萧尧庆祝我病愈康复的大礼,世界彻底清净了!
我靠在大红蟒缎引枕上,面无表情,道:“随你!”
萧尧唤来青花,默默地收拾行装,青花难得被叫到内室来当差,当下如得了圣旨一般,兴兴头头地做起来,一时问道:“这件朱红的蟒袍是冬衣,大爷出去又不是一年半载不回来,就别带着了!”
萧尧冰冷似铁,道:“带着!”
青花噤了声,屋里静得只听见衣料的窸窸窣窣,忽然一张宣纸飘然而落,青花拾起来,懦懦地问道:“大爷......可还带着这个吗?”
我转脸一瞥,看见一页皱巴巴的宣纸在青花手上,像是一封信,落款的地方已被撕去,薄薄的纸片映着日光,却可以从背面隐约看到我并不工整的字迹,我气血翻涌,聚了全身气力,“忽拉”掀开被子,抢上来撕得满地碎片,声音里不觉带着哭腔,“带这个做什么?碍手碍脚,不如眼不见为净!”
萧尧想要抬手阻止的样子,终于没能拦阻,眼睁睁看着飞花流雪,落了一地,只能缓缓地放下手。我在床上躺了这许多天,本就脚步虚浮,又兼大病初愈,眼前发黑,身子一晃,眼看就要倒将下去,腰间一滞,一只温热的手掌阻住了我的颓势,却是萧尧拦腰抱住了我,他眼中充满惶急焦虑,冲口而出道:“珠儿......”
我惊诧地看着他,向他投去百思不得其解的眼神,他一扭头,耳根像剔透的红玛瑙,良久,才说:“我扶你歇着吧!”
我呆滞地望着齐眉馆里发生的一切,恍惚觉得比梦境更不真实,看着萧尧一步一步离去的背影,我似乎把血管里流动着的所有勇气聚集到喉咙,才问出了这样一句话:“那只黄耳......”我恨自己的怯懦无能,话说到中途,却转了方向,“那只黄耳,萧贤是从哪里弄来的?”
萧尧颀长的背影微微一震,头也不回,道:“都不重要了,不是你的,何必强求!”
天地一片灰黯。
、第三十六章 王妃有喜
这世界的美好之处,就是在你万念俱灰的时候,前方似乎又会浮起若有似无的暧昧的祥云。正在我一天天看着春红渐褪,夏荷初生,觉得无限花红柳绿都是万事皆空的时候,爹从前方回来了。永州之役大获全胜,英王被迫遣使议和,孙柏瑜不但答应撤军停战,还将永州之南五百里之地割给潭王,从此永州百姓再也不必担忧战火会随时烧到家门口了。
潭王回京,西京城沸腾起来,萧府却一切如旧。萧丞相近日几乎住在了官府,萧尧兄弟俩又不在家,府里冷清了一大半,萧夫人最近也很神秘,直接免了我的晨昏定省,青花回来告诉我,伊日日带着吴悠悠一大早就出门,起了更才回来,不知在忙些什么。夏日溽暑,老太太身子越发懒怠了,我每日除了几趟去伊那里侍奉汤药,也乐得清闲,只是与度娘荡秋千,抖空竹,偶尔做些针线。
迎接潭王回府的那日,我早早地就起了床,按品大妆,理衣整鬓,细细将自己雕琢一番。拿细簪子挑了一点玫瑰胭脂,用水研开,拍在脸上,顿时春生两靥,俏丽灵动起来。
度娘拿着一支朝阳五凤挂珠钗,替我簪上,苦笑道:“郡主这几日清减了不少,王爷见了要心疼的。”
虽然不愿劳爹费心,但有个人心疼,总是好的。不然这人生也太没盼头了。
度娘又道:“那件事,郡主真的想好了?”
精巧雅致的堆纱花举在半空,又放下来,我无力地叹道:“不是我的,何必强求!”
度娘默然片刻,又劝道:“郡主还是仔细想想吧,毕竟萧大爷似乎也不是全无情意......”
这才是最要命的,如果他对我只有纯洁无瑕的怨恨,我甚至可以留下来拥有无穷的动力与他斗智斗勇,正因为他对我不舍中夹着当断则断的冷漠,冷落中又挟着欲罢不能的温存,我才不得不下定决心求得解脱,明知这样一来,袁王妃的不齿,阮媚儿的嘲弄,妹妹们的讥讽会接踵而来,甚至街头巷尾都会言者无不笑之。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大概连萧尧都是没有办法的吧。
度娘从白釉暗缠枝莲美人觚里,拿竹剪剪下一枝紫玉兰,簪在我新绾的飞仙髻上,幽幽地说:“郡主替王爷想想,萧丞相主持政务这大半年,已然大权在握,王爷虽是一方霸主,却也十分地倚重萧家啊!”
我长长地透出一口气来,努力把语气放得平淡,道:“要笼络权臣,大可加官进爵......再说,爹与老爷还是连襟,想来......”其实我自己也吃不准,官场险恶宦海沉浮,就是爹,恐怕也有许多的身不由己吧!
我埋下头去,沉思半晌,最后仰起脸来,道:“你放心,我会见机行事的。”
庆功宴在重华殿外举行。长长两溜流水席一字排开,文武齐聚,百官来贺。重华殿在王府中央,坐北朝南,地势开阔,隔着醉月湖的一片碧水与听松堂遥遥相望,殿前只有古木参天,拱卫重重琉璃瓦檐,碧影摇摇,龙吟细细。殿后却别有洞天,密密匝匝地植着各色花草,春有桃李,夏有清荷,秋有菊桂,冬有腊梅,春夏秋冬,落英缤纷,芬芳不尽。如今是春末夏初之时,落红满地,嫩荷初生,轻盈灵巧的蜻蜓不时落于含苞欲放的粉白骨朵尖上。
先是爹与百官谢上天庇佑,出师大捷,而后百官举杯同贺爹英明神武,得胜归来,最后爹敬百官在西京劳心劳力,安定后方,他特意走下紫檀雕花案来,携了萧丞相的手,笑道:“此次得以奏凯班师,若无萧卿焚膏继晷,昼夜操劳,前方的战士哪能安心作战,得此胜利呢?孤王敬你一杯!”百官云起影从,齐赞萧相英明。萧丞相虽客套几句,终究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了。
内眷们虽在殿内,然则殿外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这里袁王妃对萧夫人笑道:“妹婿如此能干,真乃王爷之幸,妹子之福啊!让姐姐敬你一杯!”
萧夫人忙举杯笑道:“姐姐千万别夸他,为王爷效力是我家老爷的本分,妾身还要贺王妃不日便有喜事降临呢!”袁王妃含笑举杯,与萧夫人同饮。
我心中奇怪,不知王妃喜从何来。我偷眼去瞧阮媚儿,几月不见,伊似乎苍老了许多,听了袁王妃与萧夫人一递一声地相应和,也不搭腔,也不抬眼,只默默地坐在一边,显得凄然孤寂。
事先已禀明袁王妃,伊也允我在含烟阁小住几日。原想着躲进王府,可以暂时抛却尘世悲欢,却不料从打开含烟阁大门的那一刻时,一切物是人非的痛楚就开始无情地噬啮我的每一寸身体发肤。
歪在青花暗刻海水纹花梨软榻上,往事如烟,蒸腾了我飞扬的思绪,在这里,我曾经度过了人生中最轻松自由的美好时光,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也曾有过所嫁非人的郁郁,但如今日这般欲说还休,进退两难,也只能是独立花丛无言对月了。
我正欲吩咐度娘梳妆打扮去见爹,爹却已经先来看我了。群臣宴饮才散去,爹恐怕连略歇一歇都来不及,果然袁王妃说得不错,爹这些女儿们之中,最疼的独有我。
爹还是宴饮时一身石青绣五爪金龙四团补服,前后正龙,两肩行龙,红纱绸为里,石青片金绿,金衔玉方版,嵌着四颗东珠。我快步迎上去,娇嗔道:“爹也不换件衣裳再来,热不热呀!”一面吩咐度娘端新制的西瓜汁来。
西瓜汁加了北地运来的碎冰,端在手里凉沁沁地,我笑着递到爹手里,笑道:“知道爹喜欢甜食,我特地多加了两匙雪花洋糖。”
爹拈着一绺胡子笑道:“爹没白疼你,还是你最知道爹,不像凌霜落雪那两个丫头,唉......”
我想起阮媚儿落寞的表情,问爹道:“妹妹们怎么了?”
爹拧紧了眉毛,叹道:“前一阵儿,姜博远与府中侍女有私,被凌霜察觉了,她若容不下,把那侍女打发出去也就罢了,谁知她仗着郡主之威,私用刑罚,偏那侍女又有了身孕,竟让那侍女小产了,媚儿好说歹说,安抚了郡马,才按下这桩事体,落雪又与妯娌不睦,宫志骞大概说了她几句,她便撒娇弄痴,逼得郡马几欲投河......”我一阵好笑,却又笑不出来,只得半是询问半是劝慰道:“现在总算没事了吧,珠儿在萧府却没有听到,想必事情终究没有外扬。”
爹喝了一口瓜汁,道:“外人都知道她们是你妹子,哪会告诉你这些呢!”爹虽然如此说,脸色却是缓缓松了下来,又说道,“爹也老了,又没有儿子,只有你们三个女儿,你们夫妻和睦,爹才舒心。唉......好在你跟萧尧还好。”
心骤然一沉,酝酿了几天的话终于没吐出来,一件事,时机不同,说出来的结果就会大不一样,这个古今中外概莫能外的定律,叫我决心先不提与萧尧的事,而是先求爹另一件大事。
“女儿有个请求,想请爹一定应允。”我一边拿木舀为爹添满西瓜汁,一面沉吟道,“我想回永州一趟,把娘的坟迁来西京——永州虽是祖籍,但当年跟爹打天下的同族叔伯们,百年之后皆葬于京城外的惠陵,娘一个人在永州,孤孤单单的,连个祭奠亡魂的人都没有......”一语未了,泪如雨下,我的眼泪是情之所至,想想娘如果还在,那么与萧尧的种种,至少可以有个倾诉之所。
爹当然一百个愿意,拍着我的头,笑道:“有句话爹只对你说,其实我百年之后,只想与你娘合葬,你知道,袁氏......”爹仿佛有几分忌惮“袁氏”这两个字,“只是续弦。”
我还以为爹想与阮媚儿合葬呢,看来外头指责爹宠信侧室的话,都是些无稽之谈。
爹的精神似乎很好的样子,将西瓜汁一口喝干了,笑道:“不过有两件事,你得先答应爹才行!”
我嗲声嗲气地说:“爹只管说!”
爹扳着指头,笑道:“第一件,让萧尧护送你去永州,此举不宜过分声张,爹不好派亲兵护卫,现在定王在边境上屡有动作,细作又多,你微服出行,是最安全的,有他在身边,爹才放心些。记住,一路上千万不可泄露身份!”
我立即目光涣散,两腿无力,去永州其实一半也是为了避开萧尧,没想到这回更得一路同行了。
我情真意切地向爹哀号:“萧尧他公务繁忙,还是国事为重......”
爹举重若轻地翻了翻眼皮,道:“保护我的女儿就是他的公务!”
我举白旗了,爹的脾气,如果我不答应,牵三扯四的麻烦会更多,我只好绵软无望地点点头。
“第二件,等喝了喜酒再走。”爹笑咪咪地说。
“喜酒?”我莫名惊诧,一下子联想起重华殿里萧夫人说的“王妃有喜事降临”的话,难道袁王妃有喜了,这也太狗血了吧!可是事实证明,袁王妃确实有“喜”了。
、第三十七章 衣褐还乡
爹负手走到窗前,道:“我也老了,子嗣的事,也不抱什么希望了,只有从同族的晚辈之中选一位,立作世子。”
我迫不及待地问:“那么爹选的是谁?”
爹伸手指向东南方向,郑重道:“长宁侯长子——李茂。”
长宁侯李豫是爹的近支族弟,他的长子过继给爹立为世子倒也明正言顺,只是......我犹疑问道:“长宁侯嫡妻,李茂的生母,不就是萧夫人的叔伯妹妹吗?”原来萧夫人最近废寝忘食,就是在忙活这件事呢。
爹点头道:“不错。”他见我错愕不已面有忧色的神情,揣测道,“你是担心萧家的权势太大,功高震主,爹总有笼不住缰绳的一天?”
我就是这个意思,可是太纠结了,千头万绪在方寸之间狂飞乱舞,叫我不知该如何自处。
爹欣慰地笑了,“好女儿,爹还以为你‘女生外向’,看来以后若遇危急,还是你最靠得住啊!萧道恒的党羽太多,当年我以布衣之身打天下,多亏他鼎力扶持,如今他羽翼渐丰,立李茂为世子的奏章就是他上的,一呈上来,就有多半官员响应,我想将计就计也好,这样一来,李氏与萧氏,便再也拆分不开,将来,再从李氏族人的女儿中挑一位许给萧贤......”爹陷入深思,我则陷入绝望的哀凉,度娘说的果然不错!爹当初将我嫁与萧尧,并不单纯为了一桩阴差阳错的误会。
爹才回来,我却又要与他分开,心里十分不舍,遂命度娘拿出往日在家里做的针线出来:一件家常的淡青色如意祥云寝衣,一件藕色天麻丝对襟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