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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为我撩开黏腻在颊上的几缕鬓发,笑道:“自然不是。只不过方才过来,不想被人看到,才换了家常的衣裳。”
我错愕,问道:“你没去皇后那里么?”
萧尧只管盯着我寝衣上重峦叠嶂的繁复堆花,淡淡道:“去过了,用了晚膳才来的。”
心里虽说因他只想着陪我而欣喜,到底还是劝他道:“照理你今晚该留在皇后那里,你来看我,我已是受宠若惊,不该再留你了。”
他捧起我的脸,温情似水地说:“你这是要赶我走么?我对皇后说今夜要在重华殿批折子,若再回她那儿,不是叫我食言么?”
原来这齐人之福也不是好享的,身边的女人多了,男人就不得不用谎言来维持表面的团结和睦。我笑道:“你来了,我自然高兴,可皇后就一定会寂寞冷清,总之往后后宫的女人越多,就越发难以周全。”
萧尧对我的的戏谑嘲讽却意犹未尽,笑道:“也就是你,是‘醋缸’‘醋瓮’,皇后却是满面含笑地送我出去的。”我沉默不语,心想照吴悠悠那性子,伊满面含笑的同时只怕把我和萧尧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过了。他闷声不响地沉思了一回,自语道“其实我越来越觉得皇后与我说话,像隔了一层似的,没滋没味……”
我心里快活得春光灿烂的,嘴上却为吴悠悠找起了托辞,因劝道:“你出征这么久,皇后近乡情怯也是有的……”
他眉心里若燃起一簇星星之火,笑道:“是么?可为什么我们分别再久,一见面却仍是情浓如火呢?”
我笑着隔了被子打他,笑道:“真不害骚,那是你,只别再扯上别人!”
萧尧朗声大笑,道:“我不顾一路辛苦来看你,不扯上你,怎能不虚此行呢!”帐子外燃着毕栗剥落的炭盆,帐子里也在毕栗剥落的燃烧,小小的含烟阁里,弥漫着暖暖的一室温馨和清甜。
、第七十三章 伴君如伴虎
翌日清晨,我一面捧了水来,亲自侍候萧尧洗脸,一面听他滔滔不绝地讲着南征之事。“那‘赛蛟龙’张雍,果然是将门之后,好样的!几千敌兵围着他们七八百人,他居然面不改色,仗着那口龙牙宝刀,硬是带着手下从九宫阵里冲了出来,那九宫阵是英王麾下的得力干将郑闯的得意之作……”我递上用旧年的桃花汁子做的胰子,笑道,“洗脸吧!”他这才恋恋不舍地停了此话绵绵无绝期地讲演,麻利地洗脸,才洗完,只拿了手巾胡乱擦了一把,又迫不及待地道,“这次得胜归来,我封他为忠毅侯。”
我想起留仙峪萧尧被甘灵雁抢亲的事,不由暗暗好笑,道:“依我说,张雍总不及他夫人勇武,在留仙峪的时候,甘小姐一个不高兴,那张雍整个人都小了一圈。”
萧尧大约也想到自己与甘小姐洞房花烛的事,笑道:“张夫人也是巾帼不让须眉,带着她手下的娘子军,战时与士卒们一同上阵,闲时还开火做饭,缝衣补被,朕这回是要封她一品诰命的。”
我点点头,笑道:“这还差不多,他们也算夫唱妇随了……”说到这儿,我却想起了盖天英,便回身揭开大红蟒缎的袱子,道,“你也算会忙里偷闲的了,还叫盖天英给我送了这个来……”
萧尧的眸子里瞬间温暖如春了,走过去抚摸着那卷图轴,赞叹道:“盖天英也很会当差,这图轴应当是他找人裱糊过的,才能这般光色如新。”我心想怪不得呢,萧尧在烽火连天之中作了这幅画已属不易,哪能再有本事把她打扮地精致崭新?
我凝望着画轴上的细细的白茅草,试探地问道:“盖天英,可是你安插在宫里的人?”
他先是一怔,既而展眉笑笑,道:“什么事都瞒不过你,不错,我是在前朝后宫安插了自己的人,以免重蹈岳父当年的覆辙!”
他抬出了爹,我被噎得无话可说,尽管也知道他这样做没错,但一想到是拿来对付萧贤的,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这样一出神的工夫,已是不觉呆了半日。
萧尧见我沉思不语,还当我心里不受用,遂安慰我道:“你不必介怀,我与贤儿并无甚嫌隙,不过是防患于未然,于他于我都是好的。我也不想这样,只是人在其位,身不由己而已,谁叫我做了大梁的皇帝呢。”
他说得句句在理,我心里沉重的倦怠感却挥之不去,只是默默地转过脸,拿过茶卤和白开水来,伺侯他漱口。
他见我闷闷不乐,索性放下手里的鬼脸青的茶花杯,道:“我知道二弟自你嫁过来,便对你照应有加,你也不必钻牛角尖,这回封赏功臣,朕也赐了他铁券丹书,这份尊荣,就连跟着朕血战沙场的功臣都比不上!”
萧尧大概自己都没觉得,他方才已在自称“朕”了。我弯一弯唇角,拉出一个虚弱的笑容,“你如今防着他,以后会不会也这样防着臣妾?”
他未曾想到我会说出此话,脸色有点沉重得超负荷,道:“怎么一提到二弟的事,你便这样上心!”
我有点生命垂危的惊竦了,萧尧的柔情似水像糖衣炮弹,让我忘了伴君如伴虎之类的真言,再这样真情流露下去,只怕会让萧贤躺枪,忙软言解释道:“是臣妾多虑了……”或许在萧贤的面前,我可以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话来,但面对萧尧,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撒谎撒出风格,撒出水平——可惜他并不知道这一点。
萧尧揽我入怀,抚慰道:“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时候不早了,我也该上朝去了。”
他穿上明黄的龙袍,渐行渐远,我呆呆望着他的背影,觉得眼睛都被那热烈的明黄灼痛了。
在天下人眼里,我是大梁皇帝最宠爱的女人,一定是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然而真正过起日子来,也不过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只不过寻常民妇解决了柴米油盐酱醋茶的问题,也就万事大吉高枕无忧了,而身为嫔妃,这些问题不难解决,真正棘手的,是这些东西吃得太饱之后,总得找点故事消遣消遣,这一消遣,就可能有生命危险。
萧尧回宫之后,天下初定,政务繁忙,他几乎每天都会批折子到到很晚,有时实在太乏了,便召我去重华殿伴驾,合宫里只有我与吴悠悠两个女人,萧尧十日里倒有八日是与我在一起的,偏偏太后与伊这位亲侄女,关系又不咸不淡,也乐得见伊失宠,自己关起门来日日诵经念佛,两耳不闻宫中事。
可是恩宠与怨恨,从来就是一对生死相许到海枯石烂的恋人,从来都是相伴而生的,宠极而招怨,几乎是用一只严重衰竭的肾都可以想明白的道理。
山雨欲来之前不总是风满楼的,也许是过分平静的表面下潜藏的波涛暗涌,就算你不知道第二只靴子何时会扔下来,到头来灾祸还是会不期而至。
这日傍晚,萧尧因在重华殿宴请白戎使节,因此未曾来后宫。白戎的内乱已平息,但国力大衰,新继位的汗王向大梁称臣,约定世代结为友好,萧尧也很高兴,中原多年饱经战乱,也正是需要休养生息的时候。
我只在含烟阁里与度娘百无聊赖地玩着六博之戏。六博时,两人相对,每人六子,局分十二道,两头当中名为“水”,置“鱼”两枚。博时先掷采,再移棋,攻守进退,互相胁迫,棋行到处,则入水吃鱼,每吃一鱼得二筹,以得筹多者为胜。
我记挂着萧尧,心不在焉,已经被度娘赢了几局,当我再次目光游移地飘向窗外时,度娘把棋子一掷,笑道:“奴婢原先只知输棋空易赢棋难,今儿郡主终于叫我见识到了,原来这输棋也是极难的,奴婢把棋子都把送到郡主跟前,郡主还只茫然无知。”
我低眉观棋,也笑了,我是身在花果山,心随取经人,难怪度娘埋怨我。我重整旗鼓,准备翻盘,这时吴悠悠在几个宫娥的簇拥下,气宇轩昂地进来了。
吴悠悠又把那套可与日月争辉的凤凰开会套在了身上,只是如今伊再不作长期卧病之状,而是满面红光激情四溢,跟捧回了奥斯卡小金人一样雄纠纠气昂昂。
我正坠入五里云雾里潜心思索,伊来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只见站在伊身后的青花,一脸的凄风苦雨状,使我顿感凶多吉少。
果然不出所料,在面无表情不置可否的看着我行完礼后,伊稳如泰山般的坐下,也接过度娘捧上来的茶,就这么波平如镜的坐着,铁青的脸快跟伊的胸脯子一样的一马平川了。
我只得投石问路兼打破僵局,笑道:“皇后娘娘贵步临贱地,不知有何吩咐?”
吴悠悠有脸上因为涂了太多的脂粉,活像一个制作不太合格的面人,即使在这样的苍白之下,伊还是华丽丽地凶相毕现了,冷冷道:“皇上即刻便来,等皇上来了再说!”
果然,伊话音甫落,只见八个内官抬着金顶鹅黄绣龙辇,撑着九龙明黄曲柄盖,一路迤俪而来。吴悠悠立时欣喜不已,像看见阿拉丁神灯一样看着萧尧,仿佛擦上三下,便会心愿得偿。
我有一刹那的怔忡,暗思,既然吴悠悠请来皇帝打算向我兴师问罪,自然是帝后同来更加气势如虹了,怎么反而倒是前后脚到的呢?难道伊就这样火烧眉毛,连皇上也不肯等么?
细细一想却又明白了,定是萧尧勉为其难却又不得不作为一场家庭纠纷的观战者,才命吴悠悠先到的。拥有后宫佳丽的皇帝,有时也是颇为无奈,因为背后的女人出于功利私心系了多少个活扣死扣,最终都得由他来充当解铃人的角色。
萧尧负手,长身玉立,只是沉默地打量着他面前的两个女人,一脸得色的吴悠悠和一脸茫然的我。
萧尧漠然地看了伊一眼,不耐烦地说:“你不是有话说吗?快说吧!”
伊的脸由皮粉而朱红而淡黑,但只一瞬间,伊整个人就变得炯炯有神,指着我以受害人家属的口气,声嘶力竭地控诉道:“臣妾身为六宫之主,不能整肃纲纪,是臣妾失职,淑妃她……她……行止不端,秽乱宫廷!”
这样一顶硕大的帽子扣将下来,我几乎当场被雷倒了,清醒之后忍俊不禁,忍俊不禁之后却是莫名的恐惧,纵观历史长河,天上掉馅饼的事几乎没有,天下掉铁饼的事可是屡见不鲜。吴悠悠今日是有备而来,背地里一定作了充分的调查取证工作——包括伪证。我若是疏乎大意,说不定今日这置我于死地的机会,还真的垂青了伊这有准备的头脑。
我泰然自若地向萧尧行下大礼去,四平八稳地辩道:“皇后娘娘给臣妾扣上的这桩大罪,臣妾委实不敢担承,臣妾一向严守宫规,恪守妇道,一片心意只对皇上……”
伊把我的一番即兴辩词扼杀在摇蓝里,挂着扭曲的媚态,狞笑道:“你私自出宫彻夜不归,叫严守宫规?你与成王暗通款曲,叫恪守妇道?你的一片心意,只怕早就移到成王身上去了吧?”
我竦然一惊,顿感芒刺在背,萧尧本已因为萧贤的事对我生了猜疑,如今吴悠悠这副烂药岂不正下在伤口溃烂处,弄不好还要祸及萧贤,我告诫自己,千万要忍住,无论如何,不能为萧贤说一句话,求一句情,否则便是置他于死地!
、第七十四章 人言可畏
我小心地看看萧尧的脸色,随着从吴悠悠口中汩汩流出的公诉状,呈现深红铁青浓黑的渐变,像烧糊了的卷子,撒了一层驴唇不对马嘴的红绿丝。萧尧指着吴悠悠的指头有微微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若有半句虚言,朕将你碎尸万段!”
吴悠悠其实不明白一个道理,从古至今,男人的绿帽子,是不可当面指认的,谁当面指认了,也就变成了他今生不共戴天的仇敌,明着扳不倒你,暗着也得搞死你。然而伊却是“虽九死其犹未悔”的,扭着身子作小鸟依人状地伏在萧尧身边,故作委屈道:“皇上,臣妾是有真凭实据的。”伊的这副媚态叫我频频作呕,我心想,别扭了,再扭就要扭成两段了。
伊说着便回身趾高气扬地叫道:“传白莲儿进来!”
一个长得薄如蝉翼的宫女慢慢挨了进来,如果不是伊那双黑豆似的滴溜烂转的眼珠子,还以为伊是纸糊的。伊跪下行礼。萧尧瞟了伊一眼,问道:“你是什么人?”
宫娥众多,平日一年半载地也见不到皇帝一面,偶尔能与皇帝对上半句话,便如中了彩票一般,因此出现一些类似高血压冠心病的症状也是十分平常的,伊的脸上出现了一星红晕,如落在纱灯罩子上的粉红翅子的飞蛾,白莲儿怯怯地答道:“奴婢是看守吟秋馆的宫女。”
吟秋馆原是落雪郡主的旧居,落雪随郡马被发配远地后,宫中皆嫌不吉利,谁都不肯去住,久而久之,便成了搁置杂物的库房,平日里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只有两三个宫女在那里轮流上夜看守。
吴悠悠眉毛斜斜一挑,道:“见了皇上还不快说!”
白莲儿不敢迟疑分毫,忙道:“皇上临行的那天晚上,奴婢在吟秋馆上夜,大约酉时,成王在廊沿底下走来走去,好像在等什么人,过了一会儿,淑妃娘娘来了,两人谈了好一会儿,才各自散了。”
心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