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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悔不该将度娘留在宜宁宫外。
萧贤却依然一副谦谦君子状,淡青的脸色辨不清悲喜,道:“皇兄已经去了,你可有什么打算么?”
这个充满了投石问路意味的问题,让我紧绷的神经再次提高了一个预警级别,我不假思索地道:“民妇虽被废离宫,却与先皇有夫妻之情,愿从此隐居闹市,茹素念佛,其身形同槁木死灰而已。”
他摇首叹气,道:“你这又是何苦呢?珠儿,”萧贤用死灰复燃的眼神盯着我,“我就要即位为帝,我愿立你为后,让你享尽尊荣,我可以为你,不再纳嫔妃,我们……”
我冷森森地打断他,“别忘了你答应过崔妙沁!”
他奔涌的心潮激荡得面色通红,道:“是的,是的,可我为了你,甘愿自食其言,只要你愿意,我愿放弃这到手的江山——珠儿,”他不由自主地向前两步,我慌忙闪身,“我就要坐拥有天下了,可是我想要的,始终也没有……”
我漠然道:“人生不如意者十之□。草民有草民的不如意,帝王有帝王的不如意,你见这世上之人,可有人事事圆满的么?”
萧贤熊熊燃烧的烈焰被我兜头泼了这一瓢冷水,刹那间灰飞烟灭,他仿佛身陷囹圄的困兽,颓丧道:“我有哪里做的不够的,为什么你总不肯答允我?难道就是因为你曾经是我的嫂子?”
看到平日温润如玉的萧贤,竟一反常态地乱了方寸,换作别的女子,必是会黯然销魂的吧,可是我的心里已经那样满,再也装不下旁人,我想要过去扶一扶他,又怕会引火烧身,只得立在他旁边三步之处,幽然道:“事到如今,我也不必瞒你,我早就认得你哥哥,那时我还在永州,一贫如洗,那时我心里就有他,至于后来阴差阳错嫁给他,也是上天垂怜,我原本是不敢抱这奢望的。萧贤,你有济世之才,颜回之德,我却无福承你错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帷幄之后忽地传来一个如雷贯耳的声音,“好个‘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有珠儿这句话,我便是死而复生也值得了!”
仿佛瞬间心脏骤然停止跳动,这宛若天籁的清音到底是来自天界还是幽冥?我像被点石成金了一样,傻傻地愣在原地,脖子像落枕了似的既不能俯仰天地,又无法王顾左右,只能任由眼前遮过来一层朦胧的月白色的云翳,萧尧着一袭月白锦衣银带袍服,紧紧地拥我入怀,我大脑立时短路,不知是不是闯进了时光隧道,还能穿越回去见过已故的亲人?
萧尧的款款深情盘桓在我的耳边,余音袅袅,不绝如缕,他温然道:“你不愿随我回宫,我只好随你隐遁,珠儿,终究是你赢了!”
一个凄苦的声音黯然道:“是你们赢了,我不得不做一辈子“人间万姓仰头看”的孤家寡人了。”
我渐渐回过神来,泪水却夺眶而出,也不顾当着萧贤的面,捏起粉拳撒娇弄痴地捶打萧尧道:“你这死人,你吓死我了,白叫我赔了这许多眼泪……”
萧尧朗然笑道:“那太也可惜了,我该拿个金钵接你的泪珠儿才是,那一颗颗都是无价之宝啊!”
我忙收了泪水,质疑道:“你们这是闹得哪一出啊?”
于是,萧尧和萧贤一个兴味盎然,一个垂头丧气地为我讲这其间的来龙去脉。
萧尧处置了姜博远,自觉心灰意冷,便召来萧贤,商量退位之事,若萧尧无故禅位,以后必会有追名逐利之徒,再生不轨之心兴风作浪,于是他二人便议定了这金蝉脱壳之计。事出机密,连前去接我入宫的盖天英也不知内情,原打算今夜三更,便叫萧尧带我悄悄潜出宫去,但方才我进得灵堂,萧贤又暗生一计,便用话来试探我,也是他心存侥幸之意。
也许是即将与我相携归隐,萧尧太兴奋了,竟以为萧贤是在替他试探我,因此并无恚怒之色,他牵了我的手,转入宜宁宫的东暖阁去打点行李,只留萧贤一个在那里“斯人独憔悴”。
一个时辰后,成王萧贤打开了宜宁宫的门扇,镂花门扇里筛下的点点光斑渐渐移到两旁,白晃晃的日头照进暗淡的灵堂。萧贤召来礼部官员,悲凄地宣布:“废妃李氏听闻先皇过世,忧思过度,已于先皇灵前殉节自尽!”
礼部的老头子皆是程颐和朱熹的粉丝,纷纷表示:“淑妃被废,本因吴废后陷害,先皇在世时久有再召淑妃回宫之意,如今更能随先皇而去,其节可旌,当为天下女子之楷模,堪能母仪天下,宜追封为后……”
老头子们还想七嘴八舌地赞美下去,被萧贤挥手斩断,简洁明了地总结道:“就这么办吧!你们去拟个谥号,报给寡人。”
桃源巷的内官宫女皆被召回宫,只有度娘愿留在那里看守一方并不欣欣向荣的宅院,并代孝贞皇后照应住在翠景溪的永州故人。
明年春,万木含翠,粉妆玉琢,如酥小雨初歇,草芽才萌,肃肃花絮,菲菲红素,飞扬着勃勃生机的山野间,染了烟柳绿意的轻风吹面不寒,羊肠小径的松软的泥土上,走着我和萧尧。
萧尧随手掐下一朵嫩粉的娇蕊,簪在我的鬓边,笑道:“这一篮子桑叶足够了,我来提着,咱们回家吧!”说着,拎过我手里的篮子,里面层层叠叠地堆砌着新鲜欲滴的嫩桑叶。
心像洇过三月春雨的软泥,每寸都舒展开了,却只淡淡地笑道:“可惜我养蚕总不大会养,若是度娘在,必能把蚕养得白白胖胖,个个都是蚕王!”
萧尧敛了一点笑容,问道:“那日咱们去桃源巷同她道别,你们在屋里都说了些什么,她怎么总不肯跟你来?这倒是我怎么想都没想通的。”
我轻叹道:“她自幼失了双亲,爹娘皆葬在西京郊外,家里又无人主持祭祀,因此她不想离开西京。这样也好,刘奶奶和阿成哥也有人照应,只可怜了刘奶奶,度娘说她听了孝贞皇后的噩耗,哭了好几日。”
萧尧揽过我肩头,安慰我道:“此事总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就连贤儿,如今也不知道我们落脚何处。”
正说着,村尾的沈大嫂带着他儿子乐颠颠地走了过来,沈大嫂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却比年轻的姑娘更爱俏,正如春末将落的花更妖娆浓烈一样,伊穿着水红绫子夹袄,松绿撒花阔脚裤,印着着各色鲜花图纹,像才从山花烂漫的田野上打了几个滚出来,伊的儿子金宝在伊身前背后的蹦哒,气得沈大嫂直骂他:“好生走路!”
我回身站在田埂上笑着招呼沈大嫂,沈大嫂抬头看见我们,稀疏地笑纹也舒展开来,对我笑道:“萧大嫂,采桑叶呢!哟,今年养蚕的可交了好运了,听我们当家的说,皇上免了永州一年的蚕税呢!”
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听到有人提及萧贤,还真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亲切,我与萧尧相视而笑,我对沈大嫂说:“是啊,皇上仁爱,体恤百姓疾苦。”
沈大嫂撇一撇嘴,小眼儿一眯道:“萧大嫂你不是多嘴的人,我便同你讲啊——你难道没听说过皇上与他兄长,太宗皇帝的事吗?”
我立时便有些惴惴,余光一瞥,萧尧的脸也像绷在了绣花绷子里的锦缎,平整而僵硬,我无力地辩道:“能有什么事,不是说先皇殡天,兄终弟及吗?”
沈大嫂一面对我的无知表示鄙夷,一面洋洋得意地对我说:“听说皇上早就觊觎皇位,害死了他哥哥,又想霸占他嫂嫂,孝贞皇后不从,才被迫自尽的。”
我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这世上躺着中枪的事还真是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掉,一不小心,我与萧尧便成了众人口中的苦命鸳鸯!
金宝闹着要去山坡子上摘桃儿,沈大嫂喜滋滋地同我们道了别,沿着田埂一径走远了。
我仰天长叹,萧尧拍拍我的背,笑道:“贤儿可以应付这些的,别担心。”
我透一口气,道:“只怕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萧尧轩一轩眉毛,笑道:“那从明儿起,我便为贤儿编些勤政爱民的故事,传扬出去!”
我想这样甚好,有时候炒作也是被逼无奈。因笑道:“你准备怎么个传扬法呢?”
他目光一滞,又笑了,道:“我遇见一个人,便要说给他知道,总之一传十,十传百,知道的人总要比南坡上那片桑椹还多!”
他提起桑椹,我不禁向南坡上极目望去,只见一片红中夹青,青中绽红的椹子已累累地长了出来,我立时垂涎三尺,想着那酸溜溜的滋味,食指大动,那酸涩却直冲胸臆,眼前金星乱冒,勉力止了作呕之意,却不由皱眉。萧尧问我:“你这几日是怎么了,难道脾胃不好,要不要去镇上请个郎中瞧瞧?”
我娇俏一笑,道:“你看金宝爬不得树,定是要拽着沈大嫂回去,叫他爹来摘呢,你也该抽空儿习武,别到时候连桃子也摘不得了!”
萧尧一下子会过意来,眼中精光灿灿,笑道:“那你看着——”说罢,飞身腾起,向着南坡那一片红橙黄绿的果子树而去,边跑边回头向我大笑道:“珠儿,你若是生个女儿,一定要教她唱歌——”
我明媚地笑道:“我现在就唱给你听,”清一清嗓子,歌声在山谷里飞扬起来,“溪边生满白柔荑,顺着水流左右采,纯洁美丽的好姑娘,白天想她梦里爱。长长短短白柔荑,左采右采拣拣开,纯洁美丽的好姑娘,敲钟打鼓娶过来……”
我知道,我的歌声在萧尧的耳中,定会余音绕梁,一生不绝。
尾声
揉开惺忪的睡眼,首先看到的是高彬硕大的脑壳,塞满了我的整个视野,再向下移动视线,黑白灰格子磨毛衬衫,纯色水洗棉休闲裤,登着一双透气网面运动鞋在脚下。他如释重负地放下手中的购物袋,口气轻松地说:“总算是醒了,我还怕医生给你开的药太生猛,让你一觉睡过去了呢!”
我挑挑唇角,不屑地说:“我没那么容易倒——不过好像这药也没起太大作用,睡是睡着了,就是做了一很长的梦,做得我快天人合一了!”
他憋着满脸的喜洋洋,笑道:“做什么好梦了?梦见非洲食人部落酋长把你扛回去做压寨夫人了吗?”
我大笑着抓起床头的鸡毛掸子打他,说:“你这尖嘴薄舌的,我梦见自个儿当皇后了,牛吧?”
高彬这回实在憋不住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不行不行,我得找大夫给你瞧瞧,这叫开得什么药啊?失眠没治好,又添一妄想症!”他眼珠一转,红口白牙地接着往下说,“不过,说真的,你还是赶紧嫁给我,比较上算,你想别人以后知道你恶疾缠身的,谁还要你啊!”
我啐着又去打他,忽然,我停下来,吸了吸鼻子,问他:“这什么味儿——桑椹,我最爱吃的桑椹,我说怎么做梦梦见漫山遍野的桑椹呢!”
我丧心病狂地把高彬推到一边儿,抓着起一大把紫中泛红的桑椹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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