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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公喟叹良久:“睹物思人,感慨何其。本官家传亦有一柄雨龙宝剑,每睹此剑,常思奋发,激志垂芳。令尊小不慎误大节,所以可叹。”
梁溥用手轻轻将宝剑抽出,锋刃闪闪,尤有寒光。
“大丈夫当如班超、傅介子,立功异域,万里封侯,次则也应如先父那样,为国平贼杀寇,扫荡蛮夷。谁知一腔热志,竟此湮没……”梁溥双目闪光,语有哽噎。
狄公见此情状,不宜再引动伤感。乃道:“梁先生不愧将门之子,有此雄图。不过当今,尧舜再世,清平世界,不可一味思闻鼙鼓,常念匣中宝剑。”
梁溥喟叹,乃又茶几边坐下。见狄公茶已吸干,又与斟了一盅。
狄公谢过,转语道:“那女尸正是珠木奴。今日早上不幸中歹人短镖致死。她已承认亲手毒死朝廷钦差柳道远,并说这事前后受其恩主指示。”
梁溥无动于衷听着,一面还观看茶几上的棋局。
狄公又道:“本官自从到了广州,每一步骤都有人算计利害,运筹对策。正如这棋局一般,两下正步步紧逼,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梁先生眼下这局棋似乎也到了决一雌雄的关头。”
梁溥眉尖稍稍动颤:“原来狄老爷今日是来与我奕棋的,哈哈。”
狄公道:“我走了许多弯路,终于寻到了珠木奴的恩主。这恩主不是别人,正是梁先生了。”
梁溥笑道:“狄老爷正猜着了。你来看!”他站起将遮隔身后神龛的一幅黄帘猛地一拉。
珠木奴赤裸的尸身被罩合在一个水晶橱内。已整过脸容,正含情脉脉,凝睇微笑。
狄公大诧异,没想到梁溥如此透彻地摊开底牌。猝不及防,不免有些慌乱。
“狄老爷这棋艺也够精熟的了,不知下一步是如何走法。”梁溥话语间充满挑衅。
狄公微微一笑:“还是先介绍前几步吧。末了怎么走,当然还要看梁先生的退步了。——你对珠木奴倾注了全部的心血,又视作是你的禁脔,你的猎物。曼瑟几番要染指,你恨之入骨。这时柳道远钦差巡视广州,朝廷中你的主子密示你在广州杀害柳道远的性命。答应事成之后,娘娘登基自有封爵。
“于是你一面散布曼瑟阴谋暴乱的谣言,一面又引柳道远与番人瓜葛。最后再将杀害柳道远的罪名栽到曼瑟一伙头上,并暗示柳道远与番人暴乱有干连,可以一箭双雕。
“你原本想用珠木奴引柳道远上钩,先污毁其清声。不意珠木奴与柳道远一见钟情,两下真个山盟海誓了。——你只得姑且隐忍,只要他两个线头未断,柳道远的性命即在你手中。后来果然珠木奴毒酒杀了柳道远,你终于得遂大愿。紧接着就是如何将杀柳道远的罪名栽到曼瑟等人头上。
“本官来到广州后,首先盘查番人海口通商违禁走私事。你又故意放出番人蓄谋暴乱的信息,淆惑视听。你指使番人杀死苏主事,同时又暗雇水上人勒死番人凶手,由我们与曼瑟殊死搏斗去。你的算盘正打得顺意,不料内里却出了个反叛者。”
“谁?”梁溥显然听得入神。
“正是你的亲妹子兰莉——那个卖蟋蟀的盲姑娘。兰莉独自谋生,足证你兄妹不睦,但毕竟是骨肉情分。她聪明过人,已觉察出你的腌脏心思。只怕你胆大妄为,以身试法,自毁前程,断了梁氏一脉。不忍心,几番劝你放弃恶罪阴谋。
“那日她探听得你要将柳道远尸身运去花塔寺火化,她偷偷藏过了那匹蟋蟀,并与我的一个亲随说话时漏出真情。——谁知这一切已被你派往潜伏狮子坊的爪牙探知,故当即将她诱到府中幽禁。但第二天她却逃了。
“确是那匹金钟的线索,将我引向花塔寺的,并且意外地发现了柳道远的尸身。多亏观音菩萨生诞,不然早已火化,神鬼不知。故曰‘有其人,则有其神’。天欲保你败露。一旦曼瑟被捕,你又可胁迫他承认将柳道远的尸身抛入海中。你上次会见我时,故意诱我相信水上人与大食人关系密切,巧妙暗示我,曼瑟有可能弄到调合毒药的配伍秘方。——柳道远尸身发露,中毒症状难以瞒住,你未雨绸缪,早筑防提,不愧工于心计。
“我的亲随乔泰又鬼使神差与珠木奴相好了。你得讯后大为震怒,又怕珠木奴道出毒死钦差真相,故而设计杀我乔泰,又特地选中你的仇人倪天济的府上。——顺便问一句,你是如何晓得乔泰会第二次拜访倪天济的?”
梁溥笑了:“乔泰与姓倪的交往从头起就没瞒过我的耳目,我早在倪府屋顶布下暗哨,又命曼瑟监视。曼瑟与倪天济两个都引诱过我杏枝妹妹,彼此视为仇雠。——乔泰倘被杀死在倪府,恐你狄老爷也不会轻易放过倪天济吧。”
狄公呵道:“倪天济与杏枝清白可证,梁先生休要离题扯远。”
梁溥又笑:“这个又何必与你争执不休。快说下去,时间不多了。棋子走到哪一步了?”
“棋子走到最后关煞了。——当我将柳道远的假人头城门口悬赏时,珠木奴不知是计,贸然要来衙门领赏。她不忘记乔泰的恩爱,求他一同潜返京师。然而你竟发疯般下了毒手,断然杀死了珠木奴。——你的心终于破碎。珠木奴一死,你的棋局已输尽了,再无一眼可苟活。”
梁溥冷冷道:“我的棋局固然输了,恐狄老爷也无一眼可苟活。你断狱如神,聪明一世,天下传为美谈。竟也棋终寿寝于我的这个小小祭坛下。——兰莉现在我的宅园里,两次追杀未成,这番恐也难逃劫数。兰莉一死,曼瑟已逃,普天之下,恐再无一人知道此段节真相。
“狄老爷心劳日拙,终有尽时。——待会儿我就下去将陶甘找来,又通报温都督。就说是你狄老爷突然犯了心病,不可救药。温都督岂有不信的?陶甘、乔泰两人不服也拿不出一丝可疑的证据来。
“至于狄老爷已派兵了包围了这宅子,我可以向温都督解释道,是你为了防范番人暴徒的袭击,特加恩庇护。这事再闹大也不怕,须知道朝廷武娘娘一登基,我正是你的继承者,大理寺正卿便是我梁溥了。——王太监、法明法师亲口许我的。”
狄公道:“梁先生是真不怕人诛鬼责了。”
梁溥笑答:“人都踏上奈何桥了,还有心管我许多。”
“梁先生之意,我是今日必死无疑了?”
“这茶看你已喝下多时,此刻肚中应隐隐作痛,火辣暴热了吧。”梁溥笑影未退。
狄公作色道:“我的茶都被你喝了。你的茶在这个盛棋子的钵盂里哩。”
梁溥低头看了身边的一个黄铜钵盂,大惊道:“狄老爷几时调了茶?”
“我只是将你倒与我的茶倒还给你而已。——我疑心这茶吃不得。梁先生适才吃了,想也无事。”
梁溥乃觉上当,顿时五内冰凉四肢麻软。惨笑一声,踉跄几步蓦然倒地。双眼凝望着水晶橱内的珠木奴,露出最后一丝笑容。
第廿三章
陶甘率衙丁冲进宗祠阁,见狄公正在细睹那局残棋。梁溥则已倒在地上不动了。陶甘上前按摸脉息,竟已没了。——早已气断丹田,魂归阴府。
“老爷,他是如何死的?”
“我骗他说他已喝下了我的茶,竟信了。狂惊之下,血涌心脑,想是难救。其实,我是将他斟与我的茶水泼倒在盛这棋的铜钵盂里了。——究竟心计太深,疑虑太重,临了不敌我一出空城计。咳,我并不想让他毒死,我还要拿获了他解去京师与王太监、法明和尚对质哩。”
正说着话,宗祠阁门口出现一个衣裙素朴的年轻女子,两只白闪闪的眸珠正看着他们。
陶甘道:“兰莉小姐听说老爷随梁溥上来这里,便急忙叫我赶来提防梁溥,说他已决计鱼死网破了。”
“兰莉小姐,令兄心病猝发,已死了。”狄公深深瞥了那个盲姑娘一眼。
兰莉点了点头:“驰骋锐气,致触天怒,也是劫数。兄长算尽心机,最后算了自己性命去。早在意中,救也无及。——人有千般算,天有一归档。”
狄公感慨深服。
“冒犯问狄老爷。钦差果是兄长所杀?”
“不,毒杀钦差的是珠木奴。”
“是她?奴家一直担心兄长与她痴情过深,必无善果,终是祸根。那日他两个将钦差尸身弄去花塔寺前,我乘隙窃了那蛐蛐,又见他身上还有一纸信封,故也一并盗了,暗中送与你们。”
狄公曰:“将那信封塞在乔都尉怀中的想是令妹杏枝了?”
“正是杏枝。她原想送来都督衙门的,只恐把持不慎,一旦漏泄,不可设想。故伺机塞入乔都尉襟怀,也是不得已。——那两张地图也是赖杏枝从兄长处窃得的。兄长并不知此事,不知为何将她杀害?”不禁语音酸涩。
“杏枝是被误杀的。——那日歹徒要追杀的正是你兰莉哩,也是巧合,天意如此——本官对兰莉小姐不计安危,暗中相助,感铭十分。”
“狄老爷过誉了。陶相公见义勇为,挺身救我,乃是男子本色。试院那夜,不是他两个奋力搭救,险些又被歹人害了。——奴家只巴望兄长悬崖勒马,不要自投深渊。兄长却视奴家为仇寇,追杀不放。”说罢,不觉泫然出涕。
“本官亦不明白,你一个盲女子,如何行动自如,又善于躲闪。”
“奴家虽是双目失明,但手足耳鼻十分灵捷。这祖宗府第内一砖一瓦、一木一钉都数得过来。其次便是试院,南海神庙了,时常去那里捕蛐蛐,门户嘹户。”
狄公叹息良久。遂下楼阁命乔泰率众衙丁搜索梁府,拿获谋逆证据。又命一缉捕道,曼瑟已逃,恐尚未出海。严令市舶司及关卒巡兵仔细追捕,不许一条番船扬帆启航。
半日不见搜出一件信札纸笺来,乃信梁溥果真精明,不留隐患。只捉到几个喽罗爪牙。遂命轿马牙仗回都督府。
温侃早一肚疑云等着狄公回府来,狄公笑嘻嘻把着温侃衣袖,一同进去西厅书房坐下细说。
“梁溥先生府上出什么事了?”
“一帮水贼进了梁府大肆抢掠,梁溥先生当即吓死。本官闻报即率亲随衙卒前去剿捕。水贼顿作鸟兽散,只保全了财产,而梁溥先生已不救……”
温侃叹了一口气又问:“那帮水贼是何等人物?”
“听说是水上人与番客暴徒乌合之众。温都督日后治岭南,须缓和这两种人的怨怼情绪。不可歧视虐害,也应妥善防范。宣课圣教王化,奖劝商市渔捕,化积怨为怀德,共图长久治安。”
“那钦犯人头,露布又是如何一回事?”
“柳大人已在广州遇害。本官已缉获凶手,押赴长安。这事朝廷自有处置,你我就不必深究了。外界再有人问及,一概不答。”
温侃不好再问,又怕柳道远之死与自己广州治绩有玷,不由双眉紧锁。
狄公笑道:“柳大人之死与温都督一无干连。朝廷问起此地政声化绩,本官自有回话。温都督毋需深虑。”
温侃感激道:“仰仗狄大人遮护。”
狄公道:“还有一件小事,倒想与温都督证实,本官听说温都督早年与广州一波斯女子有过一段恋情,后来不欢而散了。”
温侃顿时汗流,心中震栗。
“狄大人既已问及,我也不敢隐瞒。这还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当时初到广州,还是都督府司马。与一波斯商人投契,时常过往,竟与他的女儿有了恋情。一时两个缱绻难分,百般恩爱。当时朝廷严禁地方官员与番女通婚,为之,我也动过与那番女一同逃去波斯的念头。
“一日她来找我,说她不能再来见我了。我追问缘故,她支支吾吾,似有难言苦衷。我当时蠢愚至极,竟以为她要与我决绝。再没细想,便也死心。——后来我成了当时岭南道黜陟大使的女婿。婚后一个月那波斯女子送来一信,竟是绝命书。信中说及她当时因是怀孕而不敢再来见我。如今恩断义绝;她已溺死那一对孪生女,自己也含恨自尽了。
“当时我痛苦异常,几不欲生。——狄大人,这应是运命的戏弄,我万万没想到竟会有如此结局。岂止是不欢而散,简直是太惨酷残忍了。十几年来每念及此,辄愧疚交攻,坐立不安。只恨当时年岁太轻,行事糊涂,铸成大错,悔之无及。——如今创口仍在流血。狄大人今日问及,我除了惶惭深责,无地自容外,能再说什么呢?”
狄公见温侃真情迸发,已露悲声。忙劝道:“本官也只是道听途说而已,无意责备。不过我还听说你那一对孪生女当时并没淹溺死,而是送与一个姓方的商贾。她母亲只是含恨激刺你而已。”
“什么?那对孪生女还活着?姓方的商人在哪里?”温侃似觉醍醐灌顶。
“姓方的商贾破产后又将她们卖与一富翁。那富翁是半个波斯人,为人忠直仗义,由他一手抚养成人。如今已出落得楚楚动人,仿佛两朵奇花。”
“狄大人这话当真?她们现在何处?那富翁又叫什么?”温侃惊喜交集。
“富翁便是倪天济,你的孪生女,一名叫汀耶,一个叫丹纳。声音举止,无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