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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疴:读‘科’,疾病。)
“令堂作古归西,本县早有所闻,所云孤孀乃指令尊二房继配,你后母梅氏。”
倪琦所得此言,愤然作色道:“老爷说的是她!不提这个狐狸精倒也罢了,一提起她来,怎不叫人痛心疾首!家父清风亮节,宽宏大度,却因此铸成大错,真是家门不幸!父慈子孝本是人之本分,但小民却不得不接受家父招惹来的这一错误的既成现实,其心情之苦闷可想而知。老爷,那梅氏乃一狐狸妖精,花言巧语哄骗得家父动了恻隐,收她做了填房。人道‘六十老翁娶小妻,将钱买马他人骑’,此话不错。倪、梅两家结亲,本来门不当,户不对,他二人又年龄悬殊,脾性各异,更兼梅氏原为狐狸成精,天生一水性杨花的妖冶之妇,故这桩姻缘也就注定不得美满。梅氏过门后开初几天,还装出一副安分守己的样子,然没出满月便风流开了、整日穿红戴绿,将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专干些招蜂引蝶的勾当。老爷,这私通淫乱之罪。小而言之,败坏门风,有伤凤化;大而言之,则乱了纲纪,毁了圭臬。是可忍,孰不可忍?家父心里明白,然这房帷家丑实难张扬,只得饮泣吞声,将隐衷深藏心底,就是对小民这个亲生骨肉也从未吐露一字。只是到了临终之时,病榻上才对小民留下遗言,将隐忧托出。”
(圭臬:指圭表,比喻标准,准则和法度。臬:读‘聂’。)
狄公意欲插话,但不等他开言,倪琦又说道:“小民知道老爷要言讲什么。老爷会问:‘既如此,你为何不将她告到有司衙门,鞫审问罪?’但那样一来,家父的隐私,倪门的丑事必将公诸公堂。俗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伤风败俗之秽闻一经传出,便会不翼而飞,不消一天半日,这全城父老百姓,游民闲汉,一乞丐偷儿,三姑六婆便会家喻户晓,人人皆知。家父一生叱咤风云,波澜壮阔,仙逝后却名誉扫地,惹人耻笑,九泉之下何得安宁?身为人子,小民我又于心何忍?”
说到此处,倪琦双手掩面,痛不可言。
狄公冷冷道:“只怕此事非要弄到公案之上不可,真是憾事一件!你继娘已在县衙将你告下,言称口头遗言不足为信,要求将一半家产平分于她母子。”
倪琦又气又恼,忘了谦称自己,叫道:“好一个忘恩负义,绵里藏针的贱人,真是情不知耻!老爷,我道她是狐狸成精,这不是么?试想,但凡常人,岂会堕落到这步田地?”说完,摇头不迭,叹息不止。”
狄公悠然饮茶,等倪琦镇静下来,乃道:“本县无缘闻睹令尊音容笑貌,已引为终身遗憾。但笔锋见气概。笔势显精神,令尊笔力雄浑,笔路洒脱,素有书法巨擘之称。本县思想来一若能借得令尊翰墨一阅,也算了却夙愿,深慰平生。不知你对此意下如何?”
倪琦答道:“老爷着借别物。岂有不奉献之理?惟借阅家父手泽一事,实难从命!家父一向韬光养晦,老爷恐亦有所闻,故于垂危之际严命将其手稿付诸丙丁,一字不留,言称他无一文一字值得留传后世。家父如此虚怀若谷、实令人肃然起敬!”
狄公又问:“令尊四海闻名,想来在此三朋四友一定不少?”
倪琦笑道:“这阴山背后多年来除老爷之外,恐无一真正知书识礼之人。家父自然不屑与那辈村愚凡夫闲话,若是他有幸与老爷相识,一定会视为莫逆,倾心交谈,其乐无穷。家父在世之时,力主励精图治,对澄清吏治兴趣尤浓……啊……不,家父在此一心埋头文学,读书余暇亦监管田庄中春耕、夏锄、秋收、冬贮等锁事,那梅氏所以能巴结上他,一条原因也就在她略通农桑稼穑之理……啊,这简直扯得太远了!”
(稼穑:农事的总称。春耕为稼,秋收为穑;即播种与收获;泛指农业劳动。穑:读‘色’。)
倪琦拍掌命添新茶。
狄公默捋美髯,心中寻思,他的这位主人好生较狡狯,虽谈锋甚健,却空洞无物。
倪琦又滔滔不绝讲起兰坊的气候来,狄公只是慢慢呷茶,似听非听。突然他打断倪琦的话问道:“令尊生前作画一向都在何处?”
倪琦向客人扫了一眼,面露难色,一时竟答不上来。他轻抚下巴,略想了想,说道:“东城门外别院后有座小轩,位处花园后部,离迷宫人口处甚近,确是个幽静地方,家父生前就常在那里吟诗作画。若是老门丁看管得严,恐家父当年用过的画案仍在那里。老爷知道,老家奴……”
狄公站起意欲离去,但倪琦一再挽留,又闲扯一番,狄公好不容易才辞别主人而去。
洪参军在门丁值房中正等得心焦,见狄公终于出来,忙张罗打轿回衙。
狄公于内衙书案后坐下,长叹一声,对洪参军说道。
“倪琦这厮好生唠叨,实在令人厌烦!”
洪参军急问道:“老爷此去有何收获?”
“若论收获,却是甚微。我本欲将倪寿乾手稿弄来,与陶甘于画轴夹层中取出的遗文核对笔迹,然倪琦称其父命他将他书稿字画统统付之一炬,故空手而回。我又想倪寿乾在兰坊友朋之中有人珍藏一册两本也未可知,不料倪琦却言其父在此竟无一好友至交。我见倪琦这厮十分狡黠,待人外松内紧,讲话虽口若悬河,却时时留心,处处设防。但尽管如此,也并非滴水不漏,他无意中讲出的一、两句话对我们解开画轴之谜也许大有助益。此可称之为言多必失!洪参军,不知你对倪宅有何印象?”
“我在值房等候之时,与二门丁闲话许久,他二人称其主人行为不无怪异,他虽和生父一样偏执,却心胸狭窄,忌能妒贤,全无他父亲的豁达胸怀。倪琦乃一纨绔子弟,手无缚鸡之力,却对舞拳弄棒、角抵格斗等尚武诸事十分豪兴。家丁亦严经筛选,多为身强力壮之人。倪琦最喜好观看家丁练武比试,已将中院辟为演武校场,他常一连数个时辰坐在场边为演武家丁喝采助威,对胜者必赏。”
狄公微微点头,说道:“身胖体虚之人奢望体魄雄健亦是人之常情。”
洪参军又说道:“二门丁还说倪琦曾以重金诱惑钱牟手下最佳剑手改换门庭,效命于他。对此,钱牟虽是不乐,却也未认真计较。倪琦乃一懦夫,却朝思暮盼胡兵前来洗劫兰坊,他整日热中于厉兵秣马,操练家丁,原因即在于此。他甚至越界聘得番胡武士两名来宅中教家丁使用胡兵弓箭,传授胡兵摆阵之法。”
狄公问:“倪寿乾生前对倪琦如何看待,门子可曾说及?”
“据说倪寿乾对儿子好生严厉,倪琦十分惧他,就是在他去世以后,仍心有余悸。甚至一见到旧有奴婢便联想到严父,故索性将他们—一辞退,半个不留。倪寿乾终前所留遗言,倪琦也句句从命,身体力行。倪寿乾嘱咐东城外那片田庄须保持原样,不得更动,倪琦自父亲死后确从未到那里去过。门丁说,倪琦对东郊可谓谈虎色变!”
狄公捋须,说道:“不日我欲去那迷宫亲眼一瞧。洪参军,你可去将倪夫人母子现居何处打探明白,邀她二人前来见我,倪夫人身边藏有亡夫手迹亦未可知。再者,倪琦称其父在兰坊并无良朋好友,此话是真是假,见了倪夫人一问便知。说及潘县令一案,钱牟的那名奸党至今仍神出鬼没,逍遥法外,我不能就此罢手。我已命乔泰将钱宅众门丁一细查细问,命方缉捕详审牢中另一名策士,又寻思是否要遣马荣到群氓出没的去处暗中察访。若果是那狗头军师坏了潘县令性命,定有同党与之狼狈为奸。”
洪参军道:“如此,马荣亦可趁此机会打探一下白兰下落。今日早上我们与方正计议此事,他亦以为十之八九白兰已被歹人掳去,卖到了烟花行院。”
狄公叹道:“只恐那可怜的姑娘真地身陷那万劫不复的火坑里了。”1
略停片刻,狄公又说道:“对丁虎国命案之勘查至今无甚进展,我意命陶甘今晚再去三宝寺走一遭,看看吴峰与他笔下所画之女子是否露面。”
狄公拿起他不在之时陶甘放在他书案上的一迭公文,洪参军仍无意离去,一阵踌躇后,说道:“老爷,我思来想去,总感到我们在丁将军书斋里忽视了什么,越想越觉得欲揭开丁虎国遇害之谜,线索只能在书斋内找寻。”
狄公放下手中公文,看了洪参军一眼,打开小漆匣,取出陶甘为他复制的小匕首,放于掌心之上,说道:“洪参军,万事我向不瞒你,时至今日,我虽反复推敲了与丁将军命案背景情况有关的各种可能性,但实言相告,我对此匕首如何施用,凶手又如何进得书斋,进而又逃遁出去等节仍一无所知,对如何勘破此案也一筹莫展。”
二人沉默良久,狄公最后说道:“洪参军,明日我们重访丁宅,复查书斋,也许正应你话,谜底就隐藏在书斋之内。”
第十四章
次日晨,狄公用罢早膳,对洪参军说道:“今晴空万里。凤光旖旎,我意欲安步当车前去丁宅,你去唤陶甘一同前往。”
三人穿廊过院,出县衙西门,径往丁宅而去。
狄公轻装简从二访丁宅,事前未知照丁禕。管家见县令大人突然驾到,位引去花厅请茶,一面遣人飞报丁禕。
丁宅忙丧乱成一片。少不得请高僧来宅中挂榜开经,拜七七四十九天梁王忏。灵寝和道场均设在正厅,灵枢前立一铭旌,上书“显考丁大将军虎国尊灵之位”,两侧一副挽联,写道:
木本水源先世泽
春霜秋露后人贤
灵前香烟缭绕,白烛高烧,一班和尚正法螺钟磐。吹吹打打,为死者唪经唱佛,超度亡灵早升天界。
走廊中靠墙有一方桌,上面寿礼成堆,均以红纸包裹,上附祝寿吉言,贺喜佳句,真是琳琅满目。狄公见了,大为诧异。管家忙解释道:“老爷,这堆寿礼本应早早清理入库,奈困家奴忙于料理丧事,不得空闲,故仍堆搁于此。”
丁秀才缟素绖带,赶至花厅来见县令。狄公道:“今明二日本县欲升堂审理今尊命案,因有几处细节尚需查实,故复来府上一访。本县这就去令尊书斋,你丁忧理丧忙碌,不必相陪。”
(绖:读‘叠’,古代丧服上的麻带子。华生工作室注)
二衙卒仍在走道中值番,保护现场,见了县令,忙禀报无人走近书斋大门一步。
狄公启开封条。推门进屋。刚欲迈步,只觉一股恶臭冲鼻而来,忙以袖掩面,急退数步,说道:“屋内似有腐烂之物,陶甘,你速去灵堂向做佛事的僧人讨几柱香来。”
陶甘领命而去,少顷返回,手中檀香烟雾浓烈,气味刺鼻。狄公一人持香入内,须臾复出,手举悬画铁钉一枚,一头刺了一只半腐的黑鼠,将铁钉交于陶甘,说道:“命衙卒将此死鼠用木匣装了,休要丢扔。”
狄公将檀香搁于书案笔架之上,以熏去室内臭气。
陶甘返回,三人一同进入书房。狄公手指地上一纸盒道:“此盒原在丁将军衣袖之中,内装九枚蜜枣,上次离去时,我将它放在书案上端砚近旁,黑鼠闻到甜味就爬上书案享用,瞧,死鼠留于书案之上的足迹仍清晰可见。”
狄公俯身,仔细拣起地上那纸盒,放在桌上,只见一角咬了一个窟窿,揭开盖子一看,九枚蜜枣剩下八枚。
狄公道:“此乃又一杀人凶器,原来这些蜜枣均染有剧毒。”遂命陶甘:“你于地上好生将那枚染毒蜜枣寻来,休要用手碰它。”
陶甘跪地仔细寻找,终在一书架下将那尚剩一半的果脯寻了出来。
狄公于衣缝中取出牙签,将蜜枣签了,置入盒内,重新盖上,命洪参军道:“将此盒用油纸包了,带回县衙留待查验。”
狄公四下观瞧一遍,摇头道:“看来别无可疑之处,我们还是回县衙再作道理。陶甘,你将房门重新封上,二衙卒仍须在门外值守,不得有误!”
三人离了宅自回县衙,一路无话。
回到内衙书斋,侍役献茶毕,狄公开言道:“洪参军,你去差一名衙隶将仵作唤来见我!”
洪参军去后,狄公对陶甘道:“此命案越发奇了,我们尚不知凶手如何施用那小匕首杀人,却又发现了他备用的凶器。再者,被告吴峰有一诡秘女友,无独有偶,原告丁禕也有一秘密情人!”
陶甘道:“老爷,此二女会不会实为一人?丁、吴若是情敌,二人争风吃醋,丁禕先下手为强告了吴峰,也就不足为怪!”
狄公道:“此言倒甚有些见地。不过,若如此吴峰如何不杀丁禕本人,却要坏他父亲性命?”
陶甘道:“我亦为此犯难,还有,我更不明白凶犯如何让丁虎国接受了染毒果脯。我思想来,此物一定为凶犯亲手所赠。走廊中桌上堆满寿礼,凶手不会将礼物放在那里,若是这样,他又如何肯定丁虎国偏将那纸盒拣去?”
洪参军插进话来:“凶手既杀了丁虎国,却为何不将纸盒从其袖中取走。反而将此罪证留于作案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