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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贵双全
作者:暗水微澜
壹、阴婚
沈宝龄从未想过,梦想中的婚礼居然会变成这样。
极年轻的女子,胭脂红唇、如意髻。
一身旧式的大红缎绣牡丹盘花扣斜襟长袄、银丝绦凤尾裙。
沈宝龄眼睁睁瞧着自己变作这般模样,躺在紫檀木垂花拔步床上,不能动亦不能言。珠罗纱蚊帐半挽,遮住她全部的视线,外头的一切都是虚的,只听得灰暗的窗外有人说话。
“祥福叔,西村那殷媒婆来了,说是人已赎了出来,就在柴房关着呢,老爷子说,要在子时之前,把那事儿给办了。”
“去叫几个人,将小姐抬到前厅里去,还有那些个鹅笼、梅酒……”
话语细碎、带着些许隐晦,像是凑到耳朵根子边说的,隐约飘进沈宝龄耳中。沈宝龄赶紧闭上眼,感觉有人推门进来,七手八脚将她抱起来,抬起、又放下。然后,听得人说:“吉时到,新郎入堂——”那“堂”字拖得老长,带着颤颤的尾音。
沈宝龄蓦地一惊:这究竟是一场嫁娶,还是一场丧礼?
若是一场嫁娶,却是深夜而行,新娘分明已死了,否则自己也无法附于她身上;若是一场丧礼,为何要穿上嫁衣,又是哪里来的新郎官?
匡唐一声,声音刺耳,仿佛谁踢翻了桌椅,沈宝龄再也按耐不住,眯了眯眼,小心翼翼地掀起眼角。
几个粗壮的汉子按着一个小小的少年。少年不过十几岁的光景,一身艳红的喜服,被人死死按住,一双脚却不安生。
一个婆子走过去,苦口婆心:“都说孤坟不吉利,你娶了顾家的大小姐,夫妻合葬,顾家才安生,你也算是积了阴德,下辈子投个好人家,做了少爷,就崩受这种气了。”
“呸!”小少年死死瞪着那婆子,露出两颗雪白的门牙,如同一只愤怒的小兽,“要么就快点杀了我!休想要我娶一个死人!”
婆子怒极反笑,笑的阴阴的。
“真真是个下贱货!要不是打听到顾大小姐对你还有那么几分意思,老娘我才不会让你白白捡了这个便宜!你怎么不想想你娘舅一大家子的下半辈子?娶个死人怎么了?人死了也比你矜贵!难不成还比不上你在那条见不得人的巷子里干的那些个龌龊勾当?你这辈子能做顾家的姑爷,死了也光宗耀祖了!”又道,“你若再闹腾,我就把你丢回那条暗巷子去!那巷子是谁家的?那位爷的手段你没看过也该听过,他会由着你白吃白喝,开出朵花来不成?到时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可别求着我殷媒婆!”
“你、你丧尽天良!我就算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小少年咬牙切齿、语不成声。
婆子“哼”一声:“鬼?我殷媒婆干的可是为那些个鬼魂娶妻嫁夫的事儿,他们谢我还来不及。待会儿顾老爷出来,你给我识相点……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点把小姐抬过来,顾老爷子一到就让他们拜堂成亲,早早将他们合葬,误了吉时,家宅不宁,谁担当得起?”
沈宝龄生生地打了个激灵,只字片语中,她已明白了一些来龙去脉:这家小姐姓顾,死去不久,家里迷信孤坟不吉之说,便请了这位殷媒婆,为小姐说了一门阴亲,要将小姐与那少年……合葬。
这本来与她沈宝龄无关,可偏巧她借着那位小姐的身子活了过来。
几个下人按着那少年,又有人过来抬她,她欲哭无泪,这时若再“躺尸”,不但那好好的少年要被活埋,连她自己也要再死一次。
“等……等一下……”
破碎的言语从嘴里蹦出来,仿佛用了全身的劲儿,连沈宝龄自己也吓了一跳。
四周一片静谧,良久,不知谁大叫一声:“啊——大小姐……不好了!小姐、大小姐她……”就差没说出“诈尸还魂”这四个字,呼啦一声,厅里的人全不见了踪影。
沈宝龄吐口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蓦地撞上一双眼睛。那眼睛瞪得铜铃一般大,又惊又怕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那小少年居然没被吓走。
小时候,沈宝龄曾听乡下的外婆说起过一个故事:曹操最心爱的小儿子曹冲病死了,生前尚未纳采订婚。曹操恐怕爱子死后孤单寂寞,于是物色了甄氏已亡故的女儿,给曹冲“完婚”。
当时夜深,虽则只是个故事,也让她毛骨悚然,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居然成了主角。她想着是否要先打破僵局,跟这位“阴间的夫君”说上一句话,他倒先开了口。
“好玩么?还是你觉得先前玩的都不够,如今,要用假死来骗我性命!”少年一张脸涨的比他身上的吉服还红,“我连生哪里得罪你了、顾小姐。”
原来叫连生。
可他说的话叫沈宝龄莫名其妙:难道这位顾小姐原本与他是认得的?
忽然想起殷媒婆先前的那句“要不是看在顾家小姐对你有几分意思……”她蓦地怔住:原来真是认得的。想必那顾小姐生前对这少年有些心思,被那媒婆知道,故此顾小姐死后媒婆便屁颠屁颠地将人带来了。
看这少年一脸的愤怒,似乎对那位顾小姐并无那份心意,还极为厌恶,倒叫沈宝龄这位替身颇为难堪,张了张嘴,说不上话。
“怎么不说话了?”连生冷着脸,“叫人抓死老鼠放在我的床头,叫人偷了我的衣裳让我出不了门,还……”脸颊忽地飞上两片可疑的红晕,他吸口气继续道,“你还要我如何?”
听不懂他的话是正常的,沈宝龄本就不是原来那位顾小姐。可他说的那些,却也叫她流了一身冷汗,心想:这位顾小姐做的,实在不是喜欢一个人该做的事,怨不得人以为她是假死来捉弄他,所以义愤填膺。
沈宝龄无法解释这一切,她的经历本来就无法叫人信服。幸好,不用她解释太多,外头已传来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
沈宝龄回头便看到一群人,为首的是个四十开外的中年男子,着黑色福绿寿马褂,身材高大、威严挺拔,大步跨进门来,站定了一会儿,那本来凌厉的眼神便化作一团水,一步上前握住沈宝龄的手:“宝龄,宝龄,宝龄……”
翻来覆去两个字,宝龄。
真巧,顾家这位小姐,竟然也叫宝龄。
沈宝龄从怔忡中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有些惊慌,想缩回那只被紧紧握住的手,却被握得更紧:“宝龄,让爹好好瞧瞧。”
原来是顾小姐的父亲、殷媒婆嘴里的顾老爷子。沈宝龄本来对他寻人配阴亲、草菅人命、又害她这个替身被人误会百口莫辩的事心存芥蒂,不着痕迹地推开他的手,低声道:“我……没事。”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祥福,快去请白朗大夫,让他速来给大小姐瞧瞧!”顾老爷想必喜极,并不在意她的态度,大手一挥,又唤来几个丫头婆子,叫她们搀扶小姐进屋,沈宝龄糊里糊涂便被推搡着又回到了刚才躺着的那间屋子——顾小姐的闺房。
一屋子的丫头婆子手忙脚乱地为她梳洗更衣,沈宝龄乘着换衣裳的时候匆匆端详了一下这具新皮囊。肌肤白皙细腻,是个小姐的样,只是,胳膊肘子上似乎有一道淡淡的疤痕,她还来不及细看,便被那些婆子丫头扶到床上躺下,又见她们撤了屋里那些喜饼、纸扎的器皿。
她忽然想起那叫连生的小少年。他怎么样了?刚才一阵混乱,她几乎忘了他。
顾小姐活过来了,这桩亲事还算不算?如果不算,要怎么处置这位“新郎官”?
她零零碎碎地想着,本想向那些丫头婆子打听打听,无奈顾老爷带着白朗大夫来了。她躺在床上,任由这位金发碧眼的外国大夫拿着听诊器放在胸口,半响,露出不可思议地神情。
想必顾小姐的死是他确诊的,如今人活过来了,他倒不好说话了。
沈宝龄等着他开口,一脸期待的还有站在一侧的顾老爷。
不知过了多久,白朗大夫站起来朝顾老爷道:“恭喜顾老爷,大小姐吉人自有天相,身体已无大碍了,只需调理几日便可完全康复。”
说的是恭喜的话,神情却是滑稽不堪。
沈宝龄虽是满腹思绪,却也忍不住想笑:真真委屈了这位洋大夫,为了解释自己的死而复活,竟连中国的迷信也牵扯进来了。
也难怪他,古来借尸还魂的事虽然经常听闻,但毕竟只是传言,要是真的遇到,谁也无法轻信,就连沈宝龄自己,若不是亲眼所见、亲身经历,怕也以为那是只有小说中才会出现的桥段。她小心地看了一眼顾老爷,在他眼中看不到任何疑惑,才略微安心。
顾老爷叫人跟着白朗大夫去取药,白朗大夫走后,顾老爷在沈宝龄床边坐了下来。
白发人送黑发人,总是伤心。沈宝龄见他双鬓微白、神情疲倦,眼底略微带些血丝,想到他为顾小姐搭尸骨、配阴亲,入殓、送葬,虽然荒诞不经,却也是天下父母之心,终是心生不忍,斟酌片刻,开口唤了声:“爹……”
顾老爷怔了怔,双目顿时神采奕奕,声音也带了嘶哑:“什么都别说了,没事就好,以后,万事都要想想爹,别再任性胡为,只要你好好的,你想要的,爹总归答应你。”
沈宝龄不知道那位顾小姐为何会死,更不知道顾小姐生前想要的是什么,当然也不便接话,只是点点头,想着这千头万绪、一桩桩的事,等一切安定下来定要仔细地了解清楚。
顾老爷似是极为安慰,声音愈发轻柔:“你身子还弱,好好睡一觉,其余等明日睡醒了再说不迟,我叫他们守在外头,你若有事便喊他们。”
关上门,沈宝龄才真真舒了口气,走下床,四处打量。
苏绣碧纱橱、紫榆百龄小圆桌,黄花梨多宝格中摆满了玲珑的古玩,香台上的景德镇豆青釉双耳三足炉里燃着一炷香,气味奢靡……别说她未曾看清的大厅,就单说这小姐的闺房,也真真是个富贵人家,怨不得那殷媒婆左一个顾家右一个顾小姐的处处奉承。
红木雕花梳妆台上放着一面铜镜、一只风筝。风筝仿佛两只比翼双飞的鸟,黑白相间的翅膀上有两个小字:宝龄。应该是顾小姐生前用来玩耍之物。
她想起顾老爷喊她宝龄,竟真的与她前世的名字一字不差,只是姓氏不同而已。
铜镜却并不花俏,比起屋里的陈设甚至略微单调了些,只有规规整整的四字繁体铭文:寶貴雙全。
她拿起来,恍惚地照出一副陌生的容颜。卸去浓妆,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子。齐刘海儿遮住了高额头,单眼皮、薄唇,嘴唇一抿,显出几分倔强。按照古代的审美标准,实在算不得是个美人胚子。
这样也好。沈宝龄恍惚地笑笑,注视着镜中另一个自己,想起那些遥远的事来。
她记得自己死了。是病死的。
前世,父母离异,她很少有父爱的温暖,没想到穿越过来,却好像有一个极疼自己的父亲,这总是好的。看穿着,这里仿佛是历史上的清末民初。至于一些细节,譬如年代国号、这顾家是什么人家、她又是身处何地,日后慢慢再作打算。
她只知道,从今往后,她再不是沈宝龄,而是……顾宝龄。
贰、生母与姨太
宝龄记得顾老爷吩咐她好好睡一觉,其余等睡醒再说,可她这一觉睡得实在不太安稳。
翻来覆去一宿,一会儿梦到自己又回到了那张青光光的病床上,那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拿着手术刀,一脸狰狞地朝她笑;一会儿,那医生的模样却又变了,长发徐徐散开来,一身白大褂也变作了旧时的衣裳。
苍白的容颜、看不清容貌,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伸过来,伸向她的脖颈。她“啊”地一声惊呼,腾地坐起来,便真的看到这么一只手。
纤细素白的手,停在她颈边,手的主人似乎被她突然的惊醒吓住,一动不动。
静默许久,宝龄才从窗户外透进来那微弱的光线里隐约瞧见,那是一个穿着白缎里衣的女人,年纪仿佛不轻,三十出了头,蛾眉凤眼、容貌端正,只是脸色太过苍白、人也太过消瘦了些。
分不清敌我,宝龄只好双手交叉护在胸口,与她对视。
女人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半响,那只素白的手落在被褥上,轻轻捻了捻:“早春的天最是伤人,大病初愈,别着了凉。”
语气很轻、温柔如水,倒叫宝龄不好意思起来,暗笑自己初来乍到,到底是一惊一乍的,不过是做了一场噩梦罢了。虽然不知道眼前的女人在顾家是个什么身份,但总归一番好意,她正想着是否要开口道声谢什么的,那女人却冷不丁地唤:“宝龄……”
宝龄下意识地应了声,见那女人淡唇微动、欲言又止,终还是开了口:“宝龄,你莫要怪素臣跟宝婳,宝婳身子弱,素臣自小温善,对她便多了几分照拂,他们……本没什么。”
仿佛是解释谁与谁的关系。可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对于宝龄来说,就像昨日听那少年连生说话,不知所云。单只记住了两个名字:素臣、宝婳。
女人凝视宝龄,黑瞳里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