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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她说过的话,心中忽然泛起微妙的iqngxu,像是冰硬的山棱一角被雨水浸湿,有种潮湿的感觉。
两人各自望着黄昏的天空,沉默,不知过了多久,邵九低沉的声音传来:“现在我说了我的秘密,为了公平起见,你是不是也应该告诉我你的?”
“我……”宝龄回过神,忽然想到什么,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道:“这几天我一直觉得有些问题想不通。”
她轻巧地避开了关于秘密的话题,同时,她所说的也是不随便说笑的,而是,这几日她心里真的有许多悬着的事。
“哦?”邵九眼角微微弯了一下,“不妨说不来听听,或许,我能帮得上些忙。”
那些事,是关于她心中的那些迷惑,她确定他帮不上什么忙,因为——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究竟为什么,心里会那么隐约的不安,但闷在心里的事暂时无法解决,如果能找个人说出来,也是好的,她犹豫地看了他一会儿,终是道:“譬如说,一个花园……一个花开的很好,草也很绿的花园,突然之间其中最大一株树枯萎了,那株树是整个花园的灵魂,原以为这个花园都要败落了,可没想到除了那株树不见了,其余的花草好像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依旧开的很好……”
宝龄含含糊糊,尽量斟酌语言来说,但自己也觉得说的玄乎了些,只好停顿下来。
没想到邵九脸上却并无惊讶的神情,只是有些若有所思地笑一笑:“这样,不是很好么?”
“是很好……”宝龄怔了一下,点点头,“原本是很好。只是……”她又顿了顿,“仔细想想,如果那座花园像表面看来的那样,那株大树又怎么会莫名其妙的枯萎?现在,这座花园表面看着挺好,但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再出现第二棵树。”
一株老树,根基深厚,盘根错枝,突然间被人连根拔起,或许是树本身的原因,但那座花园,那些泥土,或者那些围绕在大树周围的花花草草,便真的没有一点关系么?
宝龄说出了那番话,便静静地看着邵九。
邵九手心随意地搭在身下那块巨石的一角,慢慢地摩挲,良久良久,微微一笑:“世间万物,事情的形成与发展,必有因果。至于那座花园将来会如何,那么,便要看园丁的意思。”
“园丁的意思?”宝龄不解地抬抬眉。
邵九平静地眨了眨眼,黑瞳中闪烁着一丝水泽,仿佛明白了她别有所指,又仿佛根本不知道:“若园丁只想维持花园如今的繁茂,便无需在意那株已经死去的树;若园丁想要彻底弄清那棵树的死因,那么,或许会使得周围的那些花草都受到波及,要知道一株根基稳固的树,它的树根延绵至地底,与周围的一花一草、泥土、河流,都息息相关。而园丁,或许会因为一株树而失去整个花园,这样——他也愿意么?”
——园丁,或许会因为一棵树而失去整个花园,这样,他也愿意么?
邵九的话轻缓而沉重地打在宝龄的心头,她直直地看着他,良久良久,深深吸了一口气:“是,园丁想要的是一个真正健康的花园,而不是表面花草茂盛,底下却早已生满蛀虫、根茎糜烂。”
表面的平和下有不为人知的黑暗,如同一片森林,白天看起来风景优美,但夜晚却迷雾重重,这并不是她想要的家。
而最重要的是,她想要自己、想要一家人好好地活下去,若那些迷惑无法解开,她根本不能担保,什么时候又会发生什么事。
“既然如此——”邵九笑意温柔,“那园丁便要了解她花园里的每一棵树、每一朵花、每一株草,不是从表面看,而是从心去感受,甚至……要抛开一切情感区感受。花园不过是死物,那些东西,才是活的。”
宝龄一时带愣住。
花园里的每一棵树、每一朵花、每一株草,她都了解么?
她以为她了解了,那么多日子的相处,她以为她是了解的,但此刻被邵九这么一问,她竟回答不上来。
是啊,家只是个虚幻的名词,家里的每一个人才是真正在在的,他们有血有肉、有思想,一个人的举动或许便能改变一切。
邵九的话竟让她忽然想起那日在园子里,蒋氏说过的那些疯话。
杯盖与瓷碗。
分明是两样东西,却被蒋氏下意识地要合在一起。蒋氏是疯了,但那些正常的人呢?会不会也因为先入为主的固定思维,而忽略了某些事?
——不是从表面看,而是用心去感受,甚至——抛开一切情感去感受……
渐渐地,宝龄唇边扬起一抹笑:“你说的没错,园丁若想拥有一个真正健康的花园,必须如此。”
无论如何,她都要尽一切力量保护自己,保护自己这一世的家。
仿佛心中几日来的阴霾被风吹散,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秋日凉爽、舒适的空气,转眼见到小黑不知何时凑到她跟前,一双狼崽一般的湖蓝色眼睛正盯着她。
长得虽真不怎么样,但那双眼睛却太漂亮,像是沉静的湖水一般,虽然颜色不同,但猛一看,倒像是……某人的眼睛。她瞥了那树下悠然自得的少年的一眼,又移过目光与小黑对视,忽地起了玩心,伸出手去。
小黑警惕地盯着她的手,喉咙深处发出警告地低吼,她一愣,便听到邵九道:“从它脑后伸过去,尽量别让它看到,这样,它才不会害怕。”
听了他的话,她缩了缩手,绕到小黑脑后,小心翼翼地,轻轻地摸上去,果然,小黑只微微一颤,便不动了。
停顿了半响,她的手才开始有所动作,摸着小黑的顺毛,一下一下,小黑真的很瘦,手指触碰间,都能摸到骨头,仿佛会嗑疼人的手。
她就这么看着看着,忽然轻声道:“你收留它,是因为它长得有些像狼吧……”
轻轻地一句话,邵九指尖微微一动。
他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仿佛是一种下意识地动作,素来沉静、强大的心竟在这一刻,微微一颤。
宝龄没有抬头,却感觉到此刻的沉默,她的手也是微微一顿,就在这个时候,小黑大约对她突然的停顿表示抗议,身子大幅度地抖动了一下,蓦然间,宝龄一惊,身子已被小黑抖落的一身水溅湿。
“你……”她气呼呼地看着它,随即却扑哧一声笑了。
阳光透过树影洒下来,在她脸颊上投下明媚的光影,她浑身被水溅湿,分明那么狼狈,眼睛却眯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笑容那么灿烂,叫人一时不可逼视。
“哈。”良久良久,邵九竟也笑出声来,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觉察到,那抹笑意缓缓到达眼底,如同初雪融化,明艳潋滟、温柔纯粹。
听到那陌生的笑声,宝龄下意识地抬起头,蓦地凝住。
他在笑。
她不是第一次看到他笑,相反,每一次见面,他都是在笑,笑容温柔而完美,如高山上纯净高雅的白雪,但这一次,他的笑又是那么不同……
感觉到她的目光,邵九深深地望住她,半响,轻轻地开口道:“有件事,我想你或许会有兴趣。”
说完,他已站起来,朝屋子里走去。
宝龄愣了半响,才跟上去。
屋里的陈设极为简洁,与邵公馆一样,邵九从一只雕花书桌的抽屉里取出一张纸条递给她。
她迷惑地接过来,待看清那张纸条时,微微一愣。
从纸上所写来看,这是一张相当于银票的东西。她恍惚地抬起头,目光中流露出问询的意思。
邵九淡淡道:“这是一千大洋。持有这张纸条的人,可以去指定的钱庄兑换,只要——有客人的亲笔签名。”
这大概相当于现代的支票,有了这个凭证,可以去银行取客人存在那里的钱财,而纸条落款处,也果然写着“圆真”两字。
圆真……宝龄皱了皱眉:“我知道这是什么。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这是之前从玉面虎身上找到的,因为钱庄对客人的资料一向保密,而且,每次去存钱又是不同的人,我当时也没查出来使谁给了玉面虎那么一大笔钱,所以便暂时搁下了。”邵九眼眸轻轻流转,“但此刻想来,或许与你有些关系。”
宝龄握着那张纸,心头的不安又莫名地升起来,喃喃重复了一遍:“跟我有什么关系?”
邵九从容不迫地道:“玉面虎之前已被逼得走投无路,很需要一大笔钱可以远走高飞,若他早有了那笔钱,不会留在苏州。所以,我猜想,那时他与某人做的一笔交易,而且,是临死前最后一笔交易。”
临死前最后一笔交易?宝龄心头忽地咯噔一下,玉面虎临死前,不是……正出现在她的屋子里,想要对她……
难道,这件事并不是玉面虎自己单纯的行为,而是……
手指一片冰凉,她在邵九眼中看到了相同的讯息,不知过了多久,她才一字字地道:“你是说,有人指使玉面虎对我……”
她忽然想起玉面虎当时手中的刀,那把刀,究竟是为了逼她就范,还是,本来就想要……杀了她?
她的心猛地沉下去。
壹佰贰拾捌、银票
落叶飘零,已近深秋,一地的金黄像是一条柔软的地毯,阮素臣站在树下,一动不动地望着某个方向。那个方向,有他最渴望的一切,然而,这一切在他看到刚才那番情景时几乎灰飞烟灭。
高墙别院内,那个少女站在树荫下,眉眼弯弯,额前的发丝被风吹开,她半张脸浸在深秋柔和的阳光下,不知与那人说了些什么,笑得那么恣意张扬。
那是发自内心的放松与喜悦,由内慢慢地散发出来,让她整个人犹如晨曦一般,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晕,不可逼视。
他是多久未看到她这般的笑了?他原以为,在顾老爷那件事之后,她会永远失去那种笑容,可是现在,她笑了,只可惜,不在他面前,亦非对着他笑。
她的笑容,她的美好,再也不是只对他一个人,而是——对着另一个人。
他的心脏像是突然被一双大手拽住,只一动不动地望着,仿佛所有的思想,全身的力量在这一刻都消失了,直到他看见她随着那个少年进了屋子,心脏传来的刺痛才一点点地清晰起来。
他应该放心了不是么?他要的不就是她的幸福么?此刻,他还有什么不能放下的?可为何,心会那样的难受?仿佛只要轻轻地呼吸,便会牵扯到身体上最柔弱、不堪一击的角落,刻骨地疼痛蔓延全身。
随着他的目光,宝婳甚至能感受到那刚才还有片刻温暖的手,渐渐地冷冰,犹如冬日火炉中的最后一点火星化作灰烬,连同她的心一点点地冷却。
几丝料峭的风卷起她的裙角,分明只不过是秋日,为何她会这般的冷?
宝婳感觉到那本握着她的手轻轻地松开,阮素臣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传来:“回去吧。”
回去吧。
三个字,像是隔着遥远的光年传来,传入宝婳耳中,她闭上眼,却难抵心中那翻江倒海的疼痛。
这是新婚后,他们第一次外出散步,在她原以为可以乘这个机会好好地与他相处时,却如此草草地、不堪地结束。
原来,他说陪她走走,只是想看看另一个人;他握着她的手,心里却根本没有她。
他的心早已飞向那高墙之内的那个女子——她的姐姐。那个口口声声对她说,一切早已过去,将会给她幸福的姐姐。
那个对她说,宝婳,你会找到你生命中的小王子的姐姐。
她忽地笑了,笑容悲凉而讽刺,没有再说一句话,明眸中的那丝光亮仿佛黑夜中一盏灯的熄灭,只剩下一片暗沉,衬得肌肤更加的苍白,成亲之后,不过十日半月,她仿佛更瘦了些。
两个人无声无息地往回走,咫尺之间,分明靠得那么近,心思却隔得那么远,远过千山万水,你在那端,我在这端。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世间事,大抵都是如此无奈。
而此刻,宝龄的一颗心也并不平静。不止不平静,甚至犹如深海深处的一个漩涡,汹涌澎湃。
阮素臣与宝婳离开后不久,她也缓缓地从陆府虚掩地大门内走出来,回到顾府。
手里握着那张兑票像有千斤的重量,叫她喘不过气来。她皱着眉头往前走,经过账房时,连生正蹙眉专注地看着这几个月来店铺的收支,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来,秀丽的眉毛微微一抬,刚想开口说话,却见宝龄仿佛毫无意识地停顿下来,摊开手心,盯着手心里不知什么东西,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连生一直注视着她,此刻站起来,走到门口:“看什么?”
宝龄一惊,抬起头,下意识地将那纸条往手心里一藏,却听身后又传来脚步声。
阮氏缓缓地朝账房走来,目光在宝龄与连生之间扫了一圈,随即露出柔和的笑意:“宝龄,你怎么在这里?”
宝龄回过神,随口道:“正好路过,想来看看连生在忙什么。”
阮氏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捉摸不透的神情,才微微一笑:“这里不是姑娘家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