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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间众人俱是沉默不语。
半响,终是有人问出了大伙儿心中的疑虑:“招娣啊,大小姐还关在屋子里么?可有说起咱们这些人?”
“是啊,招娣,你是大小姐身边的人,如今这府里只有大小姐管事了,你替大伙儿问问,日后要怎么办?”
招娣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眉头纠结得更深。
接连好几日了,大小姐一步未出屋子,就算是送饭,她也只能送到门口。过上几个时辰再去收回来,她无法看见大小姐究竟在里头做什么,但从饭菜减少的程度上来看,大小姐心里必定不好受,就算一个健健康康的人,每天只吃这么一点点东西,怕是也没力气吧?
……
静谧的屋子里,宝龄坐在窗前,目光定定地落在窗纸上那一点点由暗转亮的光影上。
又是一天开始了。
这几日,她一直将自己关在屋子里,除了招娣每隔几个时辰会来看她以外,她没有见过任何人。
招娣除了来看她,还带来了各种消息。
譬如宝龄回顾府的当晚,蒋氏便连夜走了,还卷走了不少老爷房里的古董花瓶、字画……
譬如,宝婳下葬后,阮氏与阮素臣带着宝婳的灵位去了南京。
譬如某一天清晨,连生与祥福叔在屋里谈了许久之后,出了门,便再也没有回来。
又譬如,此刻,招娣在门外站了许久,才说话:“大小姐,太太她……出事了。”
阮氏在去南京的路上遭遇了马贼,死了。贾妈妈为了保护阮氏,也被一刀刺死。阮素臣将阮氏送去南京,只叫人快马加鞭送了一封信回来。
宝龄眼底轻轻一颤,恍然间,仿佛有许多凌乱的片段涌上心头,良久良久都没有说话。
她不出声,招娣心里便不安起来,拍打着门道:“大小姐,大小姐您别吓招娣啊!大小姐……”
“我没事。”过了不知多久,招娣听到屋里传来大小姐低哑、凉凉的声音。
招娣正要开口说什么,话到嘴边,眼角不知瞥到什么,顿时愣住:“九……”
宝龄听到招娣不知说了一个什么字,忽然便没了声音,随即好像是脚步声远去,她望着窗纸,那里依旧有一个淡淡的身影。那身影只是安静地站着,似乎一动不动。
是招娣还未走么?
下一秒,那身影却动了,然后,宝龄只听到吱呀一声,那多日未开启的门发出一丝陈旧遥远的声音之后,开了。
突如其来的光线迷乱了她的眼睛,她不由得眯了眯眼,逆光下,那身影修长,轮廓在微光下有一层淡淡的光晕,正安静地看着她,高挑的眉毛下是一双狭长的眼眸,含着温柔的笑意,清幽、深不见底。
良久,她轻声地吐出两个字:“是你。”
邵九没有动,黑暗中的少女正坐在小几边,或许是几日不见阳光,面容有些苍白,神情沉淡而静谧。
一瞬间,他竟又有那种那一夜初次见她时的感觉,好像又有哪里不一样了,这种感觉让他不觉抬了抬眉,半响才淡淡一笑道:“我听说你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所以来看看。”
“看什么?”宝龄有些茫然地接口。
他慢慢地朝她走去,神态自然而松弛:“昨日已是立冬,再过几日便是小雪,很快,又是一年的春逝,我想看看你,究竟要躲在屋子里错过多少季节的交替。”
宝龄一愣,她原以为他会说,来看看,是因为担心她,却未想到,他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时不觉朝门外望去。
虚掩的门缝外,是一片深秋的景象,下了几日的雨不知何时已停了,阳光在门口的石阶上投下一半的光影,连园子里的那一片绿,亦宛如镀上了一层柔光,有一种幽静的美,如韶华流逝。
“其实我很好奇。”邵九走到她身边,微笑地望着她,“这几日,你关在屋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想些什么?
想了许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这其实是她前世的习惯。每当有问题无法解决,或心绪不宁时,便喜欢将自己关起来,一点点地冷静。
小的时候,是蒙在被子里,大一点,是在自己的小房间里。
直到到了这个时空,那个习惯才被藏了起来,因为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让她无法那样随心所欲地关起来。
因为,她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第二次生命,渴望融入新的生活,亦想要保护那个完整的家庭。可惜,不是所有的事,都能如人所愿。
这些日子,她已无需顾虑那些了。
这栋硕大的宅子里,除了那些下人伙计,只剩下她一人。
她无需再担心被人的怀疑,无需再维持假象,心底空荡荡的一片,反而更加清明。
好像——一切重头开始。
“想了很多,不过,都记不得了。”她淡淡道。
邵九眸底露出一丝思索的神情,随即微微一笑,宛若月光流水一般的宁静悠闲:“这个世间,无论谁胜谁死,无论快活或悲伤,四季依然交替,时光依旧流逝,不会因为谁而改变,既然无法改变,便放开,重新出发,岂非更好?”
既然无法改变,便放开,重新出发,岂非更好?
邵九的话在宝龄心间一点点氤氲开去,化作波光涟漪。
来到这个陌生的时空,她还来不及思索,便开始了一种新的生活,与前世支离破碎的家庭不同,这一世锦衣玉食,上有父母,下有姊妹,她太过珍惜,所以渐渐迷失了自己,只懂得如何依赖,走一步算一步。
她几乎忘了,她是来自于遥远的二十一世纪的,独立现代的女性。
也几乎忘了,这样的生活本就是一次多余恩赐,纵然失去,也不过是打回原形罢了,至少,她还活着,还能呼吸这样清新的空气,不是么?
她有手有脚,还拥有那些珍贵的前世的记忆,她何必迷惘,何必活在那些不堪的回忆里?
就当重新穿越一回又如何?总有一天,会有一片属于她的天空,让她尽情翱翔。
这几日,她的心已渐渐平静而坚定,但纵然如此,曾经在这里发生过的一切,还是无法抹去,所以,她近乎怠倦地不愿站起来,始终不愿打开那扇门。
直到,邵九走进来。
他推开门,放进了几日来的第一缕阳光。
即使缠绵下了许多天的雨,但风雨过后,阳光却如洗涤过一般,更为清澈明亮,一如她沮丧、逃避的心扉被打开,豁然开朗。
宝龄微微抬起下颌,半响,她却站起来,慢慢走到门口,将那虚掩的门敞开。
秋末独有的微凉气息扑面而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几日来心中缠绕的阴霾与烦乱似乎被一扫而空,她站了很久,霍然转过头露出一丝释怀的微笑:“是啊,我们虽无法改变,但至少能让自己过得舒服一些……谢了,邵九。”
她跨出院落,找到招娣:“我想去账房看看。”
因为祥福叔不再,她需要做的,是从前未做过的事,譬如,整理顾府所剩的财产。
招娣一愣,但见宝龄此刻目光明亮,神情清澈,几日来的担忧终是放下,心中不觉嘀咕道:到底还是九爷有办法呢。
宝龄却不知招娣所想,她在账房坐下来,望着那些复杂的账目,揉了揉眉心,舒一口气,一本本地翻阅起来。
她看得太过专注,算账的事,虽不至于太过复杂,但她到底没有碰过,面对那繁繁杂杂的一串数字,她有些头疼,几乎忘了身旁还有个人,一晃便是一个下午。
当她再一次抬起头来时,日光已西斜,她一抬头便对上一双波光粼粼、含着笑的眸子。
壹佰伍拾肆、别离(一)
一份条例明细的清单,置于宝龄面前。
宝龄移过目光,不觉微微讶异地瞥了一眼眼前的少年。邵九神情松弛、目光清澈,一点儿也不像熬了夜的人。
那日,在宝龄努力地盯着那些堆积如山的账簿看了许久,眉心拧成一道麻花之后,邵九随意地从她手中接过账簿,笑一笑,随即在书案前坐下,神情专注,手下的算盘珠拨的快如风,竟一点儿也不逊祥福叔。
她当时便想:这个人,究竟还有多少本事,是她不知道的?
她站在身旁看着他,亲眼看着他将那些繁缛的账目一点点地整理清楚,宛如将芝麻从白雪中拣出来,纵然偶尔沾染混杂,但他只轻轻地便撇清,不急不躁。
过了几个时辰,宝龄已止不住打了个哈欠,他却依旧神清气爽、手指如飞。他的唇角一直带着惯有的微笑,眉宇之间微微舒展,日光西斜到暮色四合,他雪白的肌肤焕发着一种柔和莹润的光彩,片刻才停下来,瞥了她一眼,眼底含笑:“倘若信得过我,便去睡一会。”
信得过么?
宝龄眨了眨眼,笑一声:“好,我去睡一会。”
府中的财务状况本是极为私密的事,又关系到那么一大笔钱,但宝龄走得毫不犹豫。因为,她深知,邵九不会在乎这笔钱,每个人对钱财与隐私都有窥视欲,但邵九没有。或许不是没有,而是那并不值得他在意。
他在意的是什么?她并不知道,她只知道,倘若他真有心想要得到什么,恐怕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提防也不见得有用,所以,她索性闭上眼,美美地睡一觉。既然决定好好地走下去,最重要的,便是有个健康的身体。这几日将自己锁在繁杂的思绪中,她失眠了好几日,这一觉,竟是睡得特别的香沉。
一觉醒来,她伸了个腰,觉得状态好一点了,但当看到这份一大清早就送来的账目与邵九容光焕发的模样时,还是忍不住微微地嫉妒了一下,同时,心里又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只熬了一夜,邵九便将顾府近几年来的财务算得清清楚楚,为了让宝龄更容易看懂,他重新换了一本账簿,白纸黑字,从古董字画首饰,到细小的一张桌子一张椅子,都细细地例了清单,极为认真的估算了价钱。
当宝龄细看那份账目时,又不觉吃惊。让她吃惊的不止是邵九对于每样东西行情的熟稔,还有那结算出来的数字。
纵然阮氏带走了一部分的钱财,蒋氏亦偷偷卷走了不少的古董字画,但顾府所留下的财产,依旧不容小觑。
忽略那些古董字画家具等“固定资产”,瞥开店铺收益等不稳定因素,掐头去尾不算,能够立即取出来的现金,亦有整整十万两银子。
顾家在南方的实力,她原本只是在脑海中有一个概念,此刻才是真实地感受到。
这本是一笔巨款,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突然之间掌管这么一大笔钱,都会激动雀跃,宝龄自然亦是个普通人,当看到那个数字时,她也免不了心跳加速,但片刻之后,她就冷静下来。
此刻她要做的,便是将这笔钱妥善地分配。只是,一些熟悉府中财务状况的人,阮素臣去了南京,连生走了……幸好,有人来报:祥福叔回来了。
宝龄抬起头,便看到一个瘦削的身影慢慢走来。
只不过几日,祥福叔如同换了一个人一般。原本就清瘦的脸颊更为清瘦,下巴长出了胡渣,一双眼睛深深凹了进去,见了宝龄,微微作揖,声音带着疲倦的沙哑:“大小姐,老奴回来了。”
前几日祥福叔带着翠镯回乡下为贾妈妈办丧事,宝龄原以为他遭此巨变,如今顾府又这番模样,他定不会那么快回来,竟没想到,只不过三田,他便回来了。想到这里,宝龄不觉微有不忍,柔声道:“祥福叔,事情都办好了?若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忙,尽管开口。”
“事情都办好了,多谢大小姐关心,那些事,老奴还应付得来。只是有一件事,老奴但望大小姐应允。”祥福叔望着宝龄,浑浊的眼睛里有一丝恳切之色。
宝龄以目光询问,祥福叔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哀戚,忽地跪了下来:“小女已年满十八,内人在世时,曾为她相中了一户人家,故此老奴想向大小姐求个情,让她回乡下,也好成了亲,安定下来。老奴深知内人之前犯下诸多恶行,连小女也难辞其咎,但小女只是愚孝,望大小姐看在她年幼,大人不计小人过,宽恕她一回。”
祥福叔说完这席话,目光定定地望着宝龄,这是他唯一的心愿,亦是他唯一的希望。
竟是这件事。
宝龄思索了一会会儿,便点头道:“也好,你自去库房取些音量,择日带翠镯回去,把事情办了吧。”
祥福叔张了张嘴,如释重负般站起来,又一边摆手道:“不用不用,老奴这些年也攒了些银两……”
宝龄打断道:“去取吧,况且,关于府中库房余留的银两,我还有事要你帮忙。”
说着,她将邵九整理的那份账目递给祥福叔:“你看看,有没有哪里不对?”
祥福叔接过账目,片刻,颇为惊讶地抬起头:“老奴斗胆问一句,这账目是何人所写?”
“是……”宝龄扭过头,却见方才还在屋子里的邵九,不知何时已不在了,她微微一顿,“我请了一位朋友帮忙整理的。”
祥福叔点点头:“用的竟是一种老奴从未见过的方法,但账目清晰、条理分明,连估价也颇为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