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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的因缘际会便是如此巧妙。邵九一直在找这个人,却那么多年没有一点消息,原来,他身在东瀛,而这一次,倘若没有阮文臣的故作聪明,两人或许根本没有机会见面。
阮文臣不明白石神为何倒戈相向,他不会明白,因为——他永远想不到这位东瀛大名身边的红人竟会是尹家的暗军统领。
就算是邵九,也只是一些日子前才知道。
那日,他与霍云霄一见,本是被霍云霄拒绝。站在霍云霄的立场上,他要的,是利用石神的身份一步步接近阮文臣,所以,他无论如何也不会为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改变计划。但当那少年只身一人前来,那沉静从容的气韵,却还是叫霍云霄有些刮目相看,少年是与他来谈判的,但当他拒绝之后,少年却没有不安、后怕的神情,甚至没有一丝失望,如同来时那般,缓缓地站起,含笑向他告别,他望着少年的背影,竟有种恍然的错觉,然后,他看到了少年腰间的竹箫。
霍云霄是见过那支竹箫的,在另一个身上,而他亦亲眼所见,那人将这支竹箫赠给了他的独子,那个原本应该死去的孩子。
那一刻,他心蓦地一震,无法顾及后果,从身后将少年制住,夺过他手里的竹箫细看,果然在不易察觉之处,看到一个尹字。
而邵九,在石神突如其来的偷袭下,只微微一怔,随即,心头一动。
送他竹箫之人,只在家中闲暇时才会吹上一阵,倘若不是熟悉之人,根本不晓得有这样东西的存在,而与尹家无关的人,也更不会在意他身上一支普通的竹萧。
那一刻,邵九忽然有一个大胆的假设。
幸好,那个假设对了。
仿佛一个机关,丝丝入扣,早一步,邵九并未找到暗符,单凭一支竹箫,无法叫霍云霄动容;而晚一步,一切变幻莫测,更是无法预计了。
不早不晚,刚刚在那个时候,奔腾的河流汇聚到了一个点上,即将掀起的,是怎样的惊涛骇浪?
邵九缓缓地端起桌上的酒盅,漫不经心地抿了一口:“这几日,你返回北地一趟,召集各地的暗军随时候命,倘若有何事,可以暗中联系聂子捷,此间的事,都无需过问。”他眼底浮起一丝狡黠的笑意,“阮文臣快等不及了,应该就在这几日。”
……
南京府。
阮府的大管家阮四一大早匆匆朝腾云阁走去,迎面而来的是大公子与四公子。
大公子见他走来,问道:“父亲可好?”
阮四恭敬道:“奴才刚想过去瞧瞧呢。”
四公子点点头:“一道去吧。”
阮四走在前头,听到后面大公子与四公子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
这几日大帅府的下人都在纷纷议论大公子请罪一事。自从那日大帅将大公子召进房中之后,便有消息灵通的道:大帅怕是已经原谅大公子了。
另有人猜测,大帅是想将一切交给四公子,大公子被抓到把柄,也只得默认,故此大帅便将那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原谅了大公子。
这几日,很多人看见大公子与四公子一起,时常往来大帅的腾云阁,不是端茶送水、便是擦身喂药,极尽孝道,而此刻看来,两人似乎比从前还要融洽。
阮四不禁想:难道大公子真的已经放弃了?
阮四这么想着,吱呀一声推开腾云阁的门,他夜里一直歇在外间,早上要看着人煎药,才离开一会儿,方才走时,老爷刚吃过药睡下。
此刻阮四望过去,老爷还在沉睡中,他踮起脚尖走到床边,低声道:“老爷,大公子与四公子来看您了。”
床上的人没有一丝动静,阮四不觉暗叹一声,身手替阮克捏了捏被角,手背无意中擦过阮克的脸颊,顿时心头莫名地一凛。
那脸上的温度冰凉刺骨,像是、像是……
阮四屏住呼吸,颤巍巍地将手伸到阮克鼻尖,陡然瘫坐在地上:“来,来人呐……老爷、老爷……”
一脚刚踏进门槛的阮素臣心一沉:“老爷怎么了?”
阮四语无伦次,好不容易才解释清楚,阮素臣如遭电击般凝注。
跟在阮素臣身后的阮文臣目光一闪而过什么,顿时飞快地跑向床边“爹!”
他低着头,如同阮四那般将手放到阮克鼻尖,下一秒,竟仿佛难以察觉地吐了口气,转过头,却已是一幅悲痛欲绝的神情:“四弟,父亲……往生了!”
一百玖拾、一片飘摇地
南京府被一片阴翳笼罩。
阮克的床前,跪了一屋子的人,各个紧张地盯着那张床。张氏由婆子扶着,浑身发抖;二夫人哭到瘫软无力;除阮文臣、马宛琪与阮素臣之外,还有两位年轻的妇人正是二夫人所生的二小姐与三小姐,两人均已出嫁,听闻消息,才从夫家赶来。
筱桂仙亦是跪着,跪在张氏与二夫人下侧,低垂着头,只是肩膀仿佛微微起伏,却看不清此刻的神情。
此刻,坐在床边的大夫站起来,朝着众人无可奈可地摇摇头,那些隐忍的抽泣声顿时大了起来。
“老爷……老爷啊……”张氏第一个由婆子扶了出去。
接着是二夫人,是被抬出去的。
接着,马宛琪与两位小姐也凝噎着走出去。
轮到筱桂仙,她袖子轻掩着脸,缓缓地退出去,走出屋外,她不知怎么忽地想起那个躺在床上的人,曾对她说“玉兰,我不会再叫你受委屈”,她一动不动,慢慢地合上眼。
屋子里,一时只剩下阮文臣与阮素臣兄弟两。
阮文臣眼角似有泪痕,一双狭长的眼睛深处闪过一丝别样的情绪,看了一眼阮素臣道:“四弟,父亲走得匆忙,亦未留下任何遗书,不是为兄托大,只是军中的事务,四弟毕竟不熟悉,何况父亲生前最疼四弟你,由四弟一手料理父亲的后事父亲九泉之下想必也会安慰。”
阮素臣目光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床上早已失去气息的老者,眼眸中划过一丝伤痛,只应了一声,便又沉默不语。
阮文臣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接着,上前拍了拍阮素臣的肩,道了几句宽慰的话,便说此刻军中定是人心动摇,他得去看看,然后,出了门。
阮素臣缓缓地移过目光,看着阮文臣的背影,叹息一声。阮文臣的意思他不是不明白,以后的日子,由阮文臣掌外而他掌内。
只是,他原本便从来没想过要继承这个天下,何况,他此刻心里,亦被浓浓的伤感所占据,无法思考其他。
这么多年来,一直是阮文臣跟着阮克在军中处理大小事宜,这样的结局,也是理所当然的吧?阮素臣这么想着,望着阮克轻声喃喃道:“父亲,素臣知道您对素臣极好,只是,素臣也相信大哥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他轻轻地将手放在老者那渐渐失去水分的脸颊上,忆及儿时的种种,心中的酸涩一波又一波的袭来,他一动不动地靠在阮克的胸前。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地坐直了身子,眼底浮起一丝迷惑随即,又用手摸了摸阮克的额头、手头、胸口,眉宇间的神情变幻莫测,最后,化作一抹凝重。
他陡然间站起来,合上门,匆匆朝门外走去。
那位大夫正由阮四引着朝门口走去,刚踏出门,便听得身后有人轻唤道:“许大夫,请留步。”
许大夫诧异地转过身,便看见阮家的四公子飞快地朝他走来,走到他跟前,低声道:“许大夫,能否借一步说话?”
许大夫微微一怔,眼底仿佛含了一丝异色,片刻却点了点头。
屋里,阮文臣换上一身素色的衣衫,动作沉缓,眼底却有一丝无法隐藏的兴奋之意,那丝兴奋如暗夜的火,快要将他整个燃烧起来。
他的声音亦带着一种焦灼的颤抖感,仿佛兀自喃喃:“那东西果真有效,连许大夫那老中医都未看出什么来。”
忽地,门吱呀一声开了,胡刚带着一种不安的神情进来,低声道:“少帅,四公子方才留住了许大夫,两人在林子里谈了一会儿,也不知谈些什么。”
“什么?!”阮文臣目光一凛,指尖慢慢地蜷缩起来,“难道老四看出了什么?不可能,那药……”
“嘘——”胡刚连忙拦住阮文臣,又四下看了看,才折回来:“少帅,小心隔墙有耳。”
阮文臣哼了一声:“看来要等那老家伙埋了才安稳……”
“少帅,那四公子那边……”胡刚颇有些不安地拧眉。
阮文臣舒展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却道:“我看,老四未必能查出什么。”
胡刚道:“少帅,不可不先做打算啊。”
阮文臣思索片刻,唇边噙起一抹阴郁的笑:“对,应该早作打算……叫你查的事查得如何了?”
胡刚赶紧道:“查清了,那女子,住在城南的莫园中。只是与她同住的,的确是那姓邵的。”顿了顿道,“少帅,邵九此人究竟是个什么来头,此刻还不知,依小的看,此刻不易多生事端,不如趁那女子外出之时再……”
阮文臣眼睛一眯,眉宇间的阴郁更甚:“好,就这么办,动作要快。我倒要看看,对老四来说,是那个死去的爹重要,还是活着的、娇滴滴的意中人重要。”
忽地,门外传来叩门声。
阮文臣眉梢一挑,警觉道:“谁?”
“是小的,胡桂。”
胡桂是胡刚的无房表弟,也是阮文臣这边的。阮素臣松懈下来,胡刚便去开了门,那胡桂俯在胡刚耳边不知说些什么,胡刚脸色一变,才挥挥手叫他下去。
“怎么了?”阮文臣此刻心情不错,又赶着去军营,故此有些随意地问道。
胡刚顿了顿,道:“少帅,上次您让属下查的那件事,有眉目了。”
“哦?”阮文臣片刻便反应过来,胡刚说的是上次石神一郞之事是谁泄露的风声那件事,顿时转过身来,“是谁?可是府里的人?”
胡刚迟疑了一下,道:“是少奶奶。”
“什么?”阮文臣一时也有些惊诧,“怎么可能是宛琪?”
“胡桂查出来,少奶奶未出阁前,曾与那姓邵的有过一段渊源。”
接着,胡刚将马宛琪昔年被邵九救下的事说了一遍,又道:“属下还记得,那日少帅与属下在屋里密谈,门外不知是谁踢翻了花盆,属下开门才见是少奶奶,当时少奶奶的神情有些奇怪,但属下当时也未多想,只是此刻想来……想是少奶奶当时全都听到了。”
胡刚这么一说,阮文臣也想起来。
当日他们在屋里说起要嫁祸邵九的事,马宛琪正巧那个时候来了,说是奉了他母亲之命来送汤药的。阮文臣拳头慢慢地握起来,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这个吃里扒外的贱妇!”
他环抱着手臂,与阮素臣颇有些相似的英俊面容上显出一丝阴戾:“我不会放过她。”
而此刻另一间厢房中,马宛琪正与自己的父亲说着话。
虽说马副官与阮克是亲家,但一来,到底君臣有别,二来,马副官为人有些固执,他不愿有人将单纯的儿女之事,掺各到政局中来,故此,他一年之中只有逢年过节才会来阮府看望女儿。而此刻,因为阮克病故之事,马副官才见到了女儿一面。
这一面,他便有些心惊。女儿瘦了,几个月未见,比之前那一次似乎更为单薄,秀气的柳叶眉微微垂着,像凝结着道也道不清的心事。
他低声道:“宛琪,你可是哪里不舒服?”
马宛琪望着父亲,强扯出一抹微笑,摇摇头:“女儿只是为公公的事伤心。”
马副官看了她一会儿道:“宛琪,你若真敬重你公公,便该在他还在之时,替他添个孙子,而如今,唉……”
马副官与阮克毕竟曾经一同出生入死,情谊非比寻常,此刻亦是有些感怀。
而马宛琪,在父亲那声长长的叹息声中,再也止不住地红了眼眶:“爹,我……”
“你怎么了?”马副官回过神,诧异道。
马宛琪咬着唇,许久许久,才道:“不是女人不愿生,而没有办法。”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你……还是大公子……”难道是女儿或女婿得了无法生育的病?
“不是。”马宛琪赶紧道,“从前他在南疆,我们聚少离多,而如今他回来了,可他……可他宁可一个人流连在外,也不愿与女儿……”马宛琪终是说不出来了。
但马副官却已听懂,他脸色僵硬,呆立在地。再看女儿愁苦悲伤的神情,一时心疼万分,心里不觉压抑得很。
而相比南京府里的一片混乱,莫园倒是清静得很。
宝龄正伏在桌案前写稿。
这几日,她按照与阮素臣的约定,每隔三日去一趟朝来书屋,却并未见到阮素臣,她于是想:阮素臣虽说会去寻骆氏,但最近阮克病重,他决然不会那么快便离开南京,一切都要等阮克的病情稳定下来再说吧?
她站起身,正想搁下笔,揉一揉酸痛的脖子,伸展一下四肢,一道闪电般的消息却传入了莫园。
消息,是招娣上街买菜时听来的——阮克死了,临死前却并未留下遗书,故此军中连同府中所有的事宜,都交给阮文臣暂管。
笔从指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