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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以后,他曾以为,他的一生便要为了这件事而活。可忽然之间,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她像是变了一个人,如一柄剑硬生生的刺入他的生命,叫他猝不及防。那个严寒的深夜,她喝醉酒后倚在他箭头说的每一句话,不知何时开始,深深烙印在了他心底。
“如果我说,我来自于一个遥远的地方,我并不是顾大小姐,你想不相信?”
他不知沉默了多久,连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回答“我相信”。
好像一道咒语,从那个时候开始,一切都不同了。
“或许——”在他陷入沉思时,邵九的声音淡淡的传来,“你已经习惯了做连生,而不是……沈莲?”
不轻不重的一句话,轰的一声在连生脑子里炸开。沈莲……沈莲……这是多久没有听到的名字了?
连生的思绪仿佛突然回到了那些久远的近乎模糊的时光。他出生那年,府中莲池里的莲花一夜间绽放,而那一年,父亲亦被聘请进了商会,深得会长的信任,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父亲于是给他取名
——沈莲。
他还记得父亲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但只要有空,便会手把着手,教他拨算盘珠子,笑得慈祥而宠溺:“莲儿,你将来想做什么?”
他当时幼小,只觉得最喜欢看父亲算账时的模样,于是道:“莲儿长大要像父亲那样,能把算盘拨的那么快。”
父亲听了此话,爽朗的大笑。
一切,仿佛昨日一般。
连生走出邵公馆的大门时,整个人是恍惚的。那坐在树荫下下棋的少年,最后那句话不断浮现在脑海里。
“每个人都要为他做过的事付出代价,若做了,便要承受后果,你逃不掉,我逃不掉,谁也逃不掉。”
有一条路,一开始便无法回头,只能走下去、走下去……直到尽头。
但,哪里才是尽头?仇恨会有尽头么?
……
与此同时,宝龄与阮素臣坐着马车,一路颠簸、马不停蹄,到达南京境内的时候,已是傍晚。
战国时的楚威王始置金陵邑、以为“王之地也”,简称“宁”。自那时开始,到宝龄前世的二十一世纪,南京已有两千五百年的立时,是中国四大古都之一,有“六朝古都”的美称。
宝龄曾看到有人写南京“逛南京就像逛古董铺子,到处都有些时代侵蚀的痕迹。你可以揣摩、你可以凭吊、你可以悠然遐想……”
黄昏之际,夕阳西下,整个古都笼罩在一片橘色的光芒中。若是游玩,怕是有数不清的名胜古迹。然而此刻,宝龄却没有一丝心思去观赏沿途的风景。
一路上,她都是沉默的,她不说话,一旁的阮素臣亦不说话。这一趟路程,怕是最沉默的一次。直到马车缓缓的停下,阮素臣才看了她一眼道:“到了。”
她跨下马车,抬眼望去,眼前的府邸高耸入云,不似顾府那般江南园林风,亦不像邵公馆那般有种西式的简洁,反而奢华磅礴。高高的牌楼上,三个金碧辉煌的大字:大帅府。
南京大帅府。
前朝,这里曾是江宁织造署、江南总督署的所在,前朝皇帝下江南时,均以此为“行宫”。而十几年前,阮克定都南京,在此宣誓就任华夏国大元帅,以此为府邸。
宝龄站在牌楼下,深吸了一口气,已听到远处有人喊道:“是四公子!四公子回来了……”
几个家丁将马车牵引进去,到底是大帅府的家丁,一看便是经过严格训练,初见宝龄虽是诧异,但依旧彬彬有礼,只一瞬便不再看她,低着头引路。
阮素臣道:“通传老爷太太与三姨太,说我带了客人回来。准备一间幽静的厢房,将顾小姐的东西都搬进去。”
从府邸外望去,已是大得不可不估量,直到走进其中,宝龄才深深吸了口气,太……大了。有点像她前世看过的一部偶像剧里的城堡,到处蜿蜒曲折、绿茵成林。一路上,凉亭、小桥、湖泊,不知经过了多少,才来到一处院落前。院落名为“观云庭”。
其中为首的一个家丁到了门口便退了去,其余的将宝龄的行李搬进朝南的一间厢房里摆放稳妥,才离开。
这间屋子整洁又雅致,宝龄将东西粗略的整理了一下,便道:“什么时候去见过表舅表舅妈?”
阮素臣道:“别急,我先去见过爹,晚饭的时候,再来喊你。”
宝龄皱皱眉,却也知道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不急在意识,就算急,也是无用,终是点了点头:“好,我等你。”
阮素臣匆匆离开之后,宝龄走到窗前,园子里有成片的栀子花和芭蕉,遮住了大部分的烈日,显得相当静谧,风一吹,栀子花盘纷纷扬言的飘落。
而窗台上,摆放一盆花卉,粉红色的小花,株型散落、羽叶纤细秀丽,宝龄不觉伸手轻轻一碰,谁知那叶片竟顿时闭合起来。
宝龄怔了一怔,忽听一个声音道:“这是含羞草,一触碰它便会躲起来。”
玖拾贰、阮府三姨太
宝龄是个女子,也听过各种女子的声音。前世有,这一世亦有。筱桂仙的声音如出谷黄莺,婉转动听;而宝婳的声音则带着羞怯,叫人怜惜。就连宝龄自己的声音,虽偏低沉,算不得清脆,但也不算难听。
可刚刚的那个女人的声音,却是无法用简单的语言来形容。仿佛……仿佛丝缎滑过皮肤,一丝暗哑、一丝沁凉、一丝妥帖。
当宝龄抬起头时,更是有一瞬间有些恍惚。
那女子站在不远处,唇边含着一抹笑,安静地望着宝龄。只不过一袭再普通不过的兰花旗袍,只不过最简单的发髻,浑身上下亦没有一丝多余的点缀,素净得近乎单薄,却……美的叫人能屏息。
她的美,是超乎了年龄的美。看不透年龄,仿佛二十出头,又仿佛已近中年。
宝婳的楚楚可怜,甚至她的五官亦并不如何出彩。然而她静静地站在那里,浑身散发出的那种气质,却让人移不开目光。
着装与气质的截然不同,让宝龄难以猜测来人的身份,她只怔怔地一动不动,而与此同时,那女子亦正看着她,一向淡定的目光里,竟是笼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飘飘忽忽,像是看到了别的什么,良久她才淡淡一笑:“我是素臣的生母。我们不曾见过,这是第一次吧?”
阮素臣的生母,阮府的第三位姨太太,坊间传闻,亦是阮克最宠爱的女子——骆氏七七。
宝龄不确定“曾经”有没有见过这位三姨太,但听过阮克这位三姨太深居浅出,平素除了吃斋念佛,很少过问家中之事。于是她只怔了一瞬,便恭敬地见过礼:“三夫人。”心中却不无疑惑:骆氏为何来了此处?是经过、还是特地?
骆氏目光停在宝龄身上,半响才道:“你是为了令尊而来?”
宝龄心中一凛,忽地想起在栖霞寺遭遇行刺的还有这位阮家三姨太,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原本两家是亲戚,一些相处的礼节她尚能应付,但此刻,关系却在无形中已全然不同。此刻,她是嫌疑犯的女儿,而顾家与阮家如同在陡壁的边缘,关系微妙、甚至一触即发。
宝龄一动不动地望着骆氏,好一会儿才露出一脸释然的神情:“是,我知道很唐突,但为人子女,父亲有事,实在无法坐视不理。”
骆氏恍惚一笑,忽地幽幽道:“是啊,为人子女,谁不担心自己的父母?顾小姐既然深知这一点,那么,有没有想过,素臣会如何?”
宝龄陡然一怔,还未反应过来,却听骆氏又继续道:“在栖霞寺差点遇刺的是他亲生父母,指使之人是你的父亲,而现在,顾小姐跟着素臣前来,除了了解状况之外,怕也是想让素臣去向他父亲说情吧?”
宝龄张了张嘴,随即嘴里有些发苦。的确……如此。
她跟着阮素臣来阮家,除了想了解状况、亲眼见一面顾老爷好不好,又何尝不是存折万一顾老爷有事,也好求阮素臣帮忙的念头?
一来、整个阮家她最熟悉的不过是阮素臣;二来、或许连她自己也没有想过,她有这个念头,是她潜意识里知道,阮素臣会帮她。纵然不知道结果会如何,但他绝不会坐视不理。
当然,在马车上她沉默不语时,也曾想过阮素臣的处境。若是几天之前,哪怕不看两家的关系,相信她只要开口,阮素臣也断然不会拒绝帮她的忙。但此刻,形势完全不同,阮素臣夹在中央有多为难,她不是没有想过,但顾老爷的事却叫她无法顾虑那么多。人总有自私的时刻,总有无暇顾及周全的时刻。
直到此刻,被骆氏一语点穿,她终究无言以对。
“若不是顾小姐,遇到如今的状况,会如何做?”骆氏似乎并不打算她会回答。
宝力高浑身一证,终是明白过来,骆氏来这里,的确是刻意。骆氏是想来告诉自己,不要将阮素臣牵扯在这一桩棘手的事中,别叫阮素臣为难。
宝龄极为缓慢地咀嚼骆氏的话:换做是她,又当如何做?
若差点没命的是顾老爷,而指使者是阮大帅,那么她会如何?她心里应该是怀着仇恨的吧?即使最理智的人,当伤及自己的亲人、朋友,所有在意的人时,都会无法维持最初的冷静。
而阮素臣呢?他带她来南京,一路上并没有说话,但眼神却时不时地落在她身上,那丝担忧与关切无法掩饰。他对她的好,她若再感受不到,便真的是白痴了。
她又何尝想让阮素臣为难,只是,除了阮素臣,她根本想不到还能向谁寻求帮助。
良久,宝龄幽幽地叹了口气:“三夫人说的没错,每个人的立场不同,我明白三夫人的心情,但我的想法亦不会改变。至于四表哥,我相信他也有自己的想法。”
她这句话,算是摸棱两可,亦并未答应什么,有一点小小的不近人情。但又能如何?此刻,她无法答应骆氏什么,哪怕不讲道理也好,她也再没有其他办法了。
骆氏目光一凝,却已站了起来,看样子已是要结束这段对话,浅浅地笑道:“希望顾小姐明白,顾小姐放心,大帅知道此事与顾府其他的人无关,顾小姐来阮府做客,阮府上下自然欢迎,只是,素臣不过是个庶子,又终年不在家,他的话,不见得管用。何况,没有人会留下一个刻意伤害自己的人、留下一个隐患,时时要担心自己的性命,是不是?”
话还在耳边,人已走出院落之外,那一身素蓝的旗袍纵然沐浴在阳光下,却依旧有种别样的清寂。
骆氏已离开很久,宝龄才慢慢地动了动身体,后背传来一丝冰凉,不知何时,竟是被冷汗湿透。
骆氏说话轻轻慢慢,并不尖锐,但她说的每一句话在宝龄听来却又那么的……刺耳。那是一种无形的压迫感,那种感觉竟叫她仿佛想起了一个人。
不知为何,仿佛在骆氏还未开口说话时,她恬静的神情与阮素臣很像,不,应该说,阮素臣与她很像,但不一会儿,保龄却觉得,她与另一个人的身影在眼前慢慢重叠。
邵九。那个叫她一直看不透的少年,那个外表永远优雅柔软,幽深深邃的眼眸却如两颗寒星,心思深沉狠绝的少年。
怎么会有这样古怪的感觉?这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啊。
随即,宝龄甩了甩头,将那些不着边际的思绪统统抛去,回到此行的目的上来。此刻,骆氏的态度已十分明显,她是不是还能求阮素臣做什么?可若不靠阮素臣那么能靠谁?
顾老爷此刻在哪里,情况如何,阮大帅打算如何处置这件事,这件事又是否全是实情,她没有一丝知晓。事到如今,最直接的办法便是……去面见阮大帅。不依靠阮素臣打听消息,而是自己亲自去做,当面将心中所有的疑惑都问个清楚。
但这个机会,并不是说有就有的。一来。纵然阮顾两家沾亲带故,但她不过是个晚辈,要见长辈,特别是阮大帅那样身份的长辈,并不简单;二来,此时两家关系已不同寻常,就算阮氏亲自来,也不一定能扭转局面,更何况是她?
生逢乱世,利益跟前已无人情可言,又何况危及到性命?特别是为君者。古来帝王之家,就算是亲兄弟,亦可为了利益相互杀戮,何况顾老爷与阮克那层单薄的关系。
过了良久,宝龄微微吐了口气,定定地望着院子里那些飘零的栀子花瓣。心里却是千头万绪,不知又过了多久,才见那一袭白衣的少年,由门口缓缓走来。
他的肩膀上落满了白色的花瓣,双眉微蹙,目光与她相触,深吸一口气,嗓音低哑:“父亲不在府中,我找过马副官,只知道,姑父在老虎桥。”
老虎桥?宝龄有片刻的茫然:“那是什么地方?”
阮素臣垂下眼睫:“南京的三大监狱之一,主要收押……军事政治犯。”
心蓦地一沉,宝龄的指尖恰得手心麻木,良久才道:“阮素臣,等大帅回来,我可否单独见见他?”
眉头轻轻一蹙,阮素臣道:“你要做什么?”
她要做什么?连她自己心里都没有底。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