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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朗走后,邵九凝视着睡梦中的宝龄,她紧蹙的眉头看起来似乎有解不开的心结,又像是陷入自己的世界中,不可自拔。
看了一会儿,他站起来,转过身去,朝门口走去,在开门的一刹那,却听到身后忽然传来说话声。
低低的声音,如自言自语,却一字一字,十分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以为我快死了,我闭上眼,却突然来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时空,这个时空,离我的世界或许有好几百年,不,或许更远,又或许,它们根本不在一条平行线上,甚至,根本没有交错。”
“我变作了另一个人,巧合的是,她跟我的名字一样,我叫宝龄,只是,她叫顾宝龄,我叫沈宝龄。”
“我想我再也会不起了,回不到从前那个熟悉的世界,那里虽然有很严重的污染,生活压力也大,但我还是很想念很想念,我在那里生活了二十五年,那里有我最爱的外婆、妈妈,我的朋友,我的过去,我的一切都在那里,可是现在,我回不去了,所有的一切忽然一瞬间都不见了……”
被那魔幻般的语言所引导,她在心底挣扎了一番之后,渐渐地变作了一种回忆,一种倾诉,那穿越而来的点点滴滴,在眼前一幕幕地闪过,她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宛若梦呓。
“没人知道我当时多么吃惊,我本来还想装死,可是那个少年要被活埋了,我怎么能看着他为了我死掉,如果我活了,他便不用死了。”
“那些人吓得脸都白了,其实不怪他们,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真的变作了另外一个人,我住在她的身体里。”
“没有人了解我,没有人知道我是谁,有时连我自己也怀疑我到底是谁,所有的话都不能对人说,那么那么……寂寞。”
她的脸沉在阴影中,有一种无可奈何的迷惘,随后却牵起嘴角,淡淡地笑了:“还好,我有爸爸了,前世我很小没了爸爸,这一世却有了,他对我很好很好,他看着我的是会总是很慈爱,他的手很温暖……”
不知说了多久,声音忽地一颤,笑容渐渐地沉默下来,“可是,他也不再了,我又没有爸爸了,我看着他落下山崖,我连他的尸身都保护不了……”
平缓如梦呓般的语言,忽然变得破碎,宝龄双眉慢慢紧蹙,呼吸渐渐地从不平稳又轻微下去,终有陷入沉沉的睡梦中,眼角,有一滴泪滚落下来。
……
门开了一半,守在门口的平野面容几户扭曲在一起,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爷,刚才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面容隐匿在逆光中,邵九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刚才所听到的任何话,都忘记它。”
平野愣了一下:“可是……阿离大概还在等消息。”
“告诉他,她的确失去了记忆。”顿了顿,邵九道:“若他想来看她,就让他来吧。”
平野走后,邵九不知站了多久,然后,转身轻轻地关上门,当门内少女的容颜一点点地隐去,邵九一贯从容深邃的眼眸里,才慢慢浮上一丝不可抑制的震惊与错愕。
几百年之后……另一个人……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间不见了……那么凌乱的字眼,极为缓慢地在他脑海里掠过。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沉不住气的人,甚至,他太过于冷静,有时连自己都觉得这样不好,情绪、思维、感情,都能理性的掌握,漫长的一生没有意外,亦再没有值得悲或喜的人或事,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又是多么……悲哀?
只是当那深入骨髓的伤口不去医治,只任由它一点点地愈合,那种冷漠,已成为多年来的习惯,根深蒂固,无法改变。
可这一刻,刚才那些话在他脑海里如澎湃的潮水,无声地涌来,叫他一时竟有些分不清方向。
纵然他比这天下许许多多的人都站得高、看得远,但这一切,也已大大地超出了他所能思考的范围。
一个人的灵魂,住进了另一个人的躯体,这是多么荒缪的事?若是在这之前有人告诉他,他甚至根本不会放在心上,他从不信鬼神,亦不信命,他从来认为,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但,这一切,竟是真实存在了,而且还出现在他眼前。
那一日,他问她“怕不怕死”,她的回答是:怕,但有些东西比死更可怕。
竟是……这样的意思。
原本所有那么理所当然存在的东西,突然在瞬间消失不见了,来到一片陌生地,变作了另一个人,那种震惊与无措。
然而最可怕的还不是这些,而是——寂寞。
无人知晓的寂寞。
所有的曾经都被掩埋,从此代替另一个而活,所有的好不是她,所有的坏亦不是她,恨也好,爱也好,都与她无关。
她是一缕孤独的魂,有口难言。
这种感觉,他曾那么深切地体会过,不是痛,不是难过,而是一种无可名状的压抑,压抑得人要喘不过气来。
秀丽婉约的眉梢轻轻地颤抖,他如墨般的眼眸里流动着迷雾一般的东西。
“宝龄,沈……宝……龄……”
这个名字,在他舌尖停留许久,缓缓地吐出来,仿佛是无意识的,却带着一种奇妙的韵律,让四周的气流微微地震动。
宝龄。
从前,这个名字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代号,它无关乎一个人,它早就不存在了,这个名字代表的,只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亦只是其中小小的一部分。
虽然或许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但犹如一盘棋局,操控者只是博弈的人,成功或失败,都与棋子无关。
他以为她是真的忘记了,但他比谁都清楚,她的真实身份。对于她,他一直知道该用怎样的态度去对待,如陆离、如平野、如其余死心塌地跟随在他身边的人,每次完成任务,他亦会不同程度的给予,出现纰漏,他亦会不同程度的惩罚。
如同那些园子里的鸟雀,他从来知道给予与得到,要有怎样的比例。
虽然这些人在他心中,也有各自不同的分量,如平野、陆离,如她,他们是跟着他长大的,所以,对于他们,他略微有些不同。但那不同太轻微了,轻微到他从未去区分过。
然而此刻,他却忽然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对待那个躺在床上的女子。
那是一个毫不相干的、突然闯进来的,却仿佛从此与他千丝万缕的人。
就这么站立片刻,他似乎在慢慢将心中那丝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却确实存在的波动一点点沉淀下去,才缓缓地舒了一口气。
一时想不清楚的事,暂时无法解决的事,他从来便不愿意多想,只将它搁在一边,等它自然消融,或再次出现。
这一次,也是如此吧?
当陆离匆匆而来的时候,他已恢复了从容淡定,微微一笑:“她还睡着,你去看看她把。”
壹佰零陆、顾家二少爷
初秋八月,顾府花园里那一片枫树林,已渐渐地由淡黄转为深橙,泛出了火一般的金红。与这一片炽烈的绚烂所对照的,却是冰雪一般的惨白。从屋梁到门槛,顾府上下笼罩在一片刺目的素白中。
阮氏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贾妈妈守在床边,微不可闻地叹息,眼底是浓郁的疼惜。
她跟随着阮氏这么多年,从小姐到顾家太太,阮氏的身子究竟如何,她不是不晓得,只有当阮氏在人前弱不禁风、人后又露出那种莫测的神情时,她才会有种错觉,其实那一切或许不过是太太的障眼法。
而其实,贾妈妈到底是知道的,阮氏终究还是受不住的,从姑娘家那会儿开始,她的身体便先天孱弱,近些年来,又一直不明真相地服着白朗开的药,贾妈妈叫不出那药名,只知道那药表面上看能缓解人的痛苦,但那只是暂时的,长期服用,反而会叫人对那药产生依赖性,若一天不服,便会浑身无力、痛不欲生,但当初谁也不知道,到知道时,已经太晚了,阮氏已受人胁迫,她之前那般,只不过是强弩之末,撑着最后一口气,要亲眼看着那个又爱又恨的人离开。
贾妈妈到此刻还是不明白,太太究竟是受了那个少年的胁迫,不得已而将老爷的喜好、性子、习惯,和这些日子来每日的动静让翠镯暗地里通知那少年,还是真的那么狠心地要置老爷于死地,贾妈妈只知道,这些年来太太心里的确是苦,那苦说不出,在人前还要强颜欢笑、故作大度,那苦只是在夜深人静时,她一人看到。
老爷若不离开,太太心底恨难平;老爷若不离开,终有一天,他会将这所有的一切留给他最心爱的那个女儿,而太太与二小姐,或将什么都没有。同样是亲生的,但二小姐在老爷眼中,从来便是利益交换下的产物,没有一丝感情色彩。
相反,大小姐……
所以,太太得不到他的爱,便只能死死地抓紧那些如流沙般不真实的东西。
只是,老爷真的不在了,她便好过了么?
就算那像流沙般的东西,太太便就能真的抓得住?贾妈妈忽然想起了祥福叔宣读老爷留下的那封信的情景。
她男人的声音此刻还在她耳际,一字一字,连她不过是个下人亦听的震惊无比,更别说是太太。
老爷哪怕是死了,或许,还是对太太留了一手。
贾妈妈的目光再次投向阮氏,阮氏躺在床上,面容是纸一般的单薄、惨白,不是演戏,亦没有力气再装,这一次是真的病倒了。
……
几日前的那场大雨,将那一树一树原本绿意葳蕤的枝叶吹散在地,满地的落叶,铺成了一片黄绿的毯子,一阵风吹过,漫天缭乱的黄叶遮住了宝龄的去路,而她的眼亦被那一片素白所灼伤。她一步步地踏在枯叶上走,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一个下人正在打扫院子,见了她像是石化了一般,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太太在哪?”宝龄皱皱眉道。
那下人眼底迟疑了一下才道:“老爷入殓之后,太太便一病不起,这几日也没出过院子。”
果然还是……宝龄心一揪,忽地从那下人的话里仿佛抓到什么,蓦地道:“你说,老爷已经下葬了?”
那下人慌忙点头:“是昨日的事。”
“怎么没等我回来就……”宝龄怔忡过后,有些茫然地喃喃,心底空落落的,无比的酸涩。
然后,她看见那下人流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来,支支吾吾道:“是太太的意思,老爷早日入土为安的好,至于大小姐,邵公馆的人已将一切告诉太太了,太太怕您伤心,再坏了身子,想等您身子利索些再接您回来,所以便让……二少爷打点了一切。”
宝龄明显感到那下人说话时在哪里停顿了一下,当听清他后头说的那两个字时,她原本茫然的眼眸定了定,一片愕然:“你刚刚说什么?打点老爷大殓的是谁?”
“是……”那下人支吾了一下道:“二少爷。”
二……少爷?!宝龄愣了片刻才领会这两个字的含义,其实这三个字再普通不过,但,不应该出现在顾府。
顾府,哪里来的少爷?!
她像是看着一个疯子一般看着那个下人,眉目一沉:“你胡说什么?什么少爷?什么二少爷?”
那下人被她凌厉的目光一瞪,身子一抖,正要说话,却听一人道:“大小姐回来了。”
宝龄望去,祥福叔正朝着她走来,走到她跟前,微微行了个礼:“大小姐跟老奴去老爷灵堂上上柱香吧。”说罢,转身朝前走去。
宝龄脚下顿了顿,还是跟了上去,走了几步,回过头,只见那下人一触到她的目光便惶恐的别开头去,她的心忽地轻轻一动。
宝龄走后,那树林子后走出几个婆子丫头,望着宝龄的背影,同时露出奇怪的神情。
“唉,大小姐那性子要是知道老爷将她……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呢!”
“还记得几个月前老爷对大小姐的态度便突然变了,吃饭时说的那番话,啧啧啧……你是没听到,不过谁都以为老爷那是一时的气话,没想到老爷早就存了那样的念头……”
“有人是凤凰变麻雀,有人可是飞上枝头做凤凰了!真是风水轮流转!”
“切,如今这府上跟原来还一样么?就算是凤凰也是落难的凤凰了!我看哪,咱们还是要自谋出路,免得……”
“大帅不是下了令不追究了么?”
“追不追究还不是凭他一时的念头,日后,谁知道呢……”
……
这些话,宝龄自然一句都没听见,她正与祥福叔并排朝前走去,走了一段路,她抿了抿唇角,终是道:“祥福叔,刚才那人说什么二少爷……”
“大小姐想知道些什么,便跟老奴来吧。”祥福叔的背影稍稍一顿,又不紧不慢地朝前走去。
顾老爷的灵堂便设在仁福堂,一片挽联与花圈中,那灵位前的香台正冉冉地冒着青烟。
宝龄一进去,便怔了怔,不知怎么,目光就落在原本那副巨大的水墨画之处,只是那里已没了水墨画,连那间密室亦都不见了,而隔断密室的墙自然也不见了,一旁有敲打过的痕迹。
整间仁福堂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