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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府的夜,是从未有过的清冷。
拂晓园亮着一盏微弱的灯,一踏进园子,宝龄便被一个人抱了满怀:“大小姐,你回来了!你总算回来了!”
一听到这个声音,抱了那颗泛着凉意的心泛起些许温暖,没有推开她,只是柔声道:“招娣。”
招娣愣了愣,似乎觉得自己的行为太过火了,亦太冲动了,随即放开宝龄,那眼睛还是通红的:“大小姐,你不在的时候,这里发生好多事……”
“我都知道了。”宝龄应了一声,忽然感觉无比的疲倦。
进屋后,招娣一边替宝龄梳洗,一边嘀咕道:“大小姐,我想老爷心里肯定不是那个意思,定是一时冲动才……”
“前些日子老爷不是跟大小姐生气么?我想那信便是那时候写的,当不得真的!”
“连生也真是的,怎么不帮大小姐说话,反而……”
“招娣,他如今是二少爷了,你不能再这么喊他。”宝龄此刻穿着一袭里衣坐在床边,忽地出声道。
招娣手上的动作一顿,半响,那眼神定定地望着门口,忽地凝住。
顺着招娣的目光看过去,宝龄看到连生正站在门口,夜风将他一头乌发吹得凌乱,神情模糊不清。
招娣回过神,道:“二少爷,纵然你今非昔比,与大小姐成了姐弟,但进大小姐的屋子,是不是更该避讳一些?”
口气不善,宝龄一听便知道招娣气着连生,低声道:“你先出去吧。”
本来是一屋子伺候大小姐的人,招娣明明看着连生与自己一样,对大小姐的态度一点点地变化,她甚至看得出连生对大小姐非比寻常的紧张与关心,而如今他竟是变作了这顾府的主子,而且,居然还要赶大小姐走,招娣心里的确不明白也不太自在。但大小姐开了口,她只好先退下。
宝龄玩着连生,忽地笑了笑:“招娣说的对,以后,我们是姐弟了,你进我的屋子,能不能先敲门?”
从前,他来她这里,从来不需要敲门,纵然在外人看来,他只是个下人,但她却从未将他当作过下人,她一直觉得,他是这个陌生的时空里唯一最了解她的人,不是顾宝龄,是那个纯粹的她。
而此刻,身份变了,好像什么都变了。
连生站在阴暗处,屋里的光线照不到他,他的眸子在瞬间黯淡了一下,笼在袖子里的手指,绞得发白,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线:“你应该听从顾老爷的安排。”
“听从爹的安排,然后离开?这就是你的意思?”宝龄忽地站起来,目光炯炯地望着他,“好,连生,那你告诉我,你也觉得爹是真的像信上写的这么看我,所以要我走?”
她一步走到他跟前:“我以为你明白的,你明白我心底最深的那个秘密,你明明知道,我不是,我不是她,从我醒来每一刻我都尽力在做好,我没有闯过祸,我没有再任意妄为,别人可以不知道但你知道我付出多少努力,爹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生我的气,不要我?不是从前,是现在?!”
连生僵直的身子仿佛一张弓,一动不动,眸中的神情复杂无比:“宝龄……”
宝龄。这是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她不觉一怔,随后睫毛长长地垂下来,低声道:“还是,你也变了,爹认你做义子,你如今不同了,所以,你也变了?”
壹佰零捌、兄妹
被几日前的那场大雨点染的空气依旧带着潮湿,阳光在那层薄薄的水汽下闪烁着浅金色的色泽,一点点地再不如之前那般灼热,连空气亦带着些许微凉。
陆离望着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的女子,希朗说她身子虽还虚弱,但已无大碍了,随时会醒来,所以此刻她的面容,已恢复到了不属于她的模样。
纵然这不少陆离第一次见识到邵九的易容术,但还是不禁深吸一口气,经过邵九易容之后的人,面容不会出现呆板、古怪,与常人无异。正因为如此,她此刻脸上呈现的苍白之色,正是属于她自己,没有一丝掩盖,这丝苍白叫一向沉静的他,心头不觉泛起一丝酸涩。
这几日,他都是这么坐在她床边守着她,他已经许久未见到她了,这些年来,他们渐渐长大,不再如很多年前那般一起行事,开始独当一年,有各自的使命,很多时候,都是好几个月、甚至一年都见不上一面,有时纵然相见,亦是匆匆的,说的,不过是帮会之事。然而没有一次,如这次这般,他心中那么的难受。
陆离静静地望着她,清冷的目光渐渐浮上一丝疼惜,伸出手,轻轻将她胸前的被角往上拉了拉。
宝龄微微睁开双眸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双眼睛。分明清冷的好像没有一丝情绪,却偏偏透着一丝深厚的情愫,涣散的焦距慢慢地集中起来 当她看清这是个完全陌生的男子时,他的手还停在她的胸口,她不觉错愕地出声:“你……”
忽然的声音将陆离从遥远的思绪中拉了回来,他对上她的眼,当看到她确实已醒过来时,清冷的眸子里露出一丝欣喜:“醒了?”手又自然地移至她的额头 似是舒了口气,“还好,退烧了。”
脸上露出一丝难得一见的柔和 陆离牵了牵唇角,算是笑了:“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什么?我叫人去做。”
宝龄莫名其妙地盯着他,呆呆地几乎来不及有任何反应,脑子里一片空白:“这是哪里?”
陆离顿了顿道:“邵公馆,这里是浮雪庭。”
邵公馆……浮雪庭……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忽然间涌上脑海,荒野的那场瓢泼大雨 那些面目狰狞的男人,还有……她忽地撑起身子:“我昏迷了几天了?”
“三天三夜。”
居然已是三天三夜?那顾老爷……她心一揪便要站起来:“我爹他……”身子却忽地被人按住。
陆离的耳边忽然响起平野说过的那番话,那一日,邵九与希朗进了她的屋子,他知道他们要做什么,没有邵九的命令,他亦不会擅自进入,所以,他一直等在院落外,那个时候平野走过来 看了他一眼 眼中露出一种轻蔑愤怒的情绪:“我看你还是别等了,等也是白等,她不记得爷 不记得我,说不定连你也不记得了,当初我们从村子里亡命一样的逃出来,她都没有流过一滴眼泪 如今为了那个人居然……真是认贼作父!”
眸光渐渐暗淡下来,陆离收回手 淡淡地道:“顾老爷的棺柩已送去了顾府,此刻,应该早已下葬了。”
“找到我爹了?!”宝龄几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爷带回来的。”
是邵九!一瞬间,宝龄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迷糊的神智已渐渐清醒了,荒山上的那一幕一幕统统回到了记忆中。
那个雨夜,本是那么的狼狈、悲痛、不堪回想,而这一刻她回想起来,竟另有一种别样的情绪浮上心头。
她抬起眼帘,正想再问点什么,却见眼前的男子面容变得有些冷漠,刚才她醒来的那种关切的眼神,仿佛不见了。
但不知为何,从睁开眼看到他的第一眼起,她只是有一点下意识的怔忡,却并没有太大的惊慌。
好像这个双眸清冷的男子,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
他此刻出现在这里,那么他是……邵九请来的大夫?得到顾老爷的消息,她压抑的心情舒展了些,又想到也许是他一直在照顾自己,她终是弯起了唇,低低道,“谢谢你,你是……”
一瞬间,陆离眉宇间流露出一丝错愕的神情,虽然他早已听说她变得有些不一样了,亦已知道她失去了从前的记忆,可是她眉宇间的迷惘与疏离,还是让他有些难以适从。
她的性格从来不属于热情,甚至算不得开朗,不像一般的女子,会向他撒娇,会表现的很亲密,但他们之间的感情,却远比那些来的更为深厚。若不是他几日前还看过她真实的容貌,这一刻,他怕也会怀疑,这个躺在床上的女子,根本不是她。
陆离的心微微地酸涩,他记得曾在父母坟前发誓,会尽自己一生的努力去照顾她,可是,现在想起来,他做得并不好。
从前的她,好像根本不需要他的照顾。
她的枪法甚至比他更精准,她的心似乎比他更冷静、更狠。他还记得第一次执行任务,是与另一伙帮派的厮杀,当时他的枪正对准那个帮会的香主,突然有个妇人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冲了出来,跪在地上,隔着婴孩抱住他的脚,求他放过她的男人。
妇人哀求绝望的眼神与婴孩撕心裂肺地哭声充斥在眼中、耳边,他忽然想起了整个村子被屠杀的那一日,那一夜哭声震天,亦是如此悲惨,就在那一夜,他们的父母、平野的父母,与许许多多的村民倒在一片血光中。
真要这么做么?他忽然有一丝不确定,举起的手亦慢慢地垂了下来。
然而,就在那一刻,那香主忽地一脚踢飞他的枪,从怀里拿出一把匕首,朝他刺来,他的双腿被那妇人死死地抱住,眼看就要被刺中胸口,却听嘭地一声,只间那香主胸口冒着血,慢慢倒下去。
而她,就站在不远处,手稳稳地举着枪,眼角眉梢俱是凉漠。
那一场厮杀,他们完胜。她经过他身边,淡淡的声音传过来:“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这句话,陆离很熟悉,邵九亦曾对他说过。
那一刻,他发现,她与邵九在某种程度上是两个极为相像的人,不,或许是,从邵九拉着她的手,从江边离开,带她回来的那一刻起,她的身心便被他烙上了烙印。
一辈子难以磨灭的烙印。
有些事他不是不知道,包括——她的心事,不是她隐藏得不好,相反,她一直极为隐忍,但他还是察觉到了,谁叫……他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只是,对于那些事,他也无能为力,没有人比他清楚她的性子,表面冰冷,骨子里却比谁都固执;但他更清楚的是邵九的性子,那个少年,从他见他第一面起,便知道,他那样的人,除了他自己,谁也无法改变。在他那里,不是付出,便会获得感动,更莫说是回报。
而现在……或许无论对谁来说,这样,反而更好,不是么?陆离的目光又重新凝睇住宝龄,像是冰封的湖面起了一丝涟漪。
好长一段时间,他没有说话,思绪仿佛飘到了不知哪里,宝龄正觉得奇怪,他却忽然又看住她。
冰冷的神情,又变得柔软了些。她的心忽地一动,心底竟仿佛被牵扯出什么,竟也无端端地跟着柔软起来,迷糊中,她仿佛再一次看到了顾老爷的眼睛。
分明是那么不同,一双是历经风霜的,一双是年轻的,但却同时给她一种温暖的感觉。而他的容貌,也让她有一种说不上来的亲近感。
她亦这么看着他,没有说话,良久,陆离站了起来:“我去告诉他们你醒了。”
宝龄愣了愣才道:“你还没有告诉我……”
走到门口的背影似乎顿了顿,他道:“叫我阿离吧。”
阿离?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哪里呢?宝龄眉梢凝结起来,但下一刻,她却撑着身子站了起来。
不知是睡了多久?虽然之前那种难受淡了,但头还是有些发沉,脚下还是软软的。
她打开门,一股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园子里的芭蕉随风摇曳,一如那一天,她坐在石阶上烤肉时所看到的模样,那个少年目光如水般温柔,执着酒盅,对她说,生辰快乐。
她慢慢地走出园子,迎面差点撞上一个人。
这人一身黑衣,一张脸亦是黝黑无比,见了她微微一顿,眉宇间瞬间闪过无数种情绪,竟是呆呆地站住了。
平野。宝龄将他的名字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见了好几次,却没有一次给她好脸色的少年,此刻的神情怎么如此?好像跟第一次见到她似的,又像是透过她在看别的什么,总之,极为古怪。
“我要见你们九爷。”她开口道。
她的说话声仿佛惊吓到了平野,他浑身一颤,瞪着眼打量了她一番,才道:“爷出门了。”
出门了?宝龄怔了怔:“什么时候回来?”
“没有那么快,爷吩咐了,等……顾小姐身子好了,便送你回顾府。”
心头仿佛掠过许多种不同的感觉,宝龄点点头:“我没事了,家父大殓,我想早点回去。”
有些微妙的情绪横亘在她心间,像一颗种子,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发芽,她似乎意识到那是什么,但不愿深究。回家去,这是她此刻唯一能想到的。
走了几步,她想起什么,叫住平野:“对了,刚才在我屋子里的那个人,是不是大夫?叫……阿离。”
一瞬间,平野的唇角抽搐了一下,又露出那种极为怪异的神情,有些含糊地应了声。
果然是大夫,宝龄笑笑:“替我谢谢他这些天的照顾。”顿了顿,想起并未见到拾巧,又道,“还有拾巧,我来不及见她了,若她有时间,可以来看看招娣。”
拾巧与招娣,那一日在春申湖也算交上了朋友。
再没有迟疑,她转身便朝前走去,留下一脸呆楞的平野站在原地,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