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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龄一怔,才记起自己此刻已不是原来的模样,扑哧一声也笑了。
他的手在她脸颊轻轻滑过,那种炙热的感觉又出现了,仿佛曾在梦里有过这样的感觉,宝龄的心微微一颤,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悠远、低婉的歌声。
——好像今晚月光一样,忽明忽暗又忽亮。
——啊,到底是爱还是心慌。
——啊,月光……
窗外的月光如银霜般洒下来,可为什么,他的目光却比月光更温柔、更明亮?
这双眼眸,她每一次看见,心底的迷惘便更深一分,前世她看到过一句话——在我第一次遇到他之前,我从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他这样一个人,但当我遇到他之后,他总是会那么不期然地出现在我生命里。
每一次的不期而遇,究竟是巧合还是……窗外飘来桂花的香气,深秋夜晚的风温柔地钻入毛孔,她忽地有种慵懒的倦意,微微的闭上眼,不愿去想,萦绕在心头的疑惑像是湖面的雾气,轻轻散去,只剩下一片静谧。
片刻之后,宝龄首先走出了屋子,朝南走去,再过了一会儿,邵九才慢慢走出来,走了几步,他停下脚步,目光瞥向一棵桂花树后,细长的眉微微一蹙,随即,却有些散淡的笑了笑,朝前走去,很快便消失在树林尽头。
又过了一会儿,屋前的那棵桂花树后,才慢慢地走出一个人来。
女子凤冠霞帔,掀开红盖头下的脸颊上,那抹红晕已退得干干净净,只剩一片苍白。接着,她转身便进了那间屋子,良久,目光便落在地上,苍白的唇慢慢地咬了起来。
她蹲下身,不知捡起什么,紧紧地握在手心里,才朝外走去。
别院的那间红烛映照的厢房内,几个丫鬟远远地见了她,连忙过来扶住她:“四少奶奶,您这是去了哪里?今儿的日子可不能乱跑……”
宝婳恍惚地笑了笑:“我听人说四表哥不见了,所以才……”
那丫鬟松了口气:“四少奶奶放心,四公子已经被他们送回了,只是喝多了,此刻已经睡了,奴婢这就去准备热水,给四少奶奶沐浴……”
宝婳坐在床边,凝睇着床上已沉睡的男子,眼底慢慢浮上一丝复杂的情绪。
阮素臣睡得很沉,应该是由于刚才喝了太多酒的缘故,但宝婳却明明知道,他或许是因为另一种原因。
人生三大喜事:雨后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新婚之夜因为喜悦而喝过了头,本是很正常的事,但——除了太过喜悦会喝酒,伤悲时,也会。
阮素臣是因为什么?
就在这间屋子里,不久之前,她亦是坐在床边,头上盖着红头盖,心情既紧张又甜蜜。他什么时候才回来呢?她不觉偷偷掀起头盖,超窗外望去,却见几个家丁经过,她听到他们说,四公子不见了。
她腾地站起来,几乎忘了所有的礼节,朝外走去。
然后,便看到了桂花树下的那一幕:他靠在树上,紧紧地拉着她姐姐的手,嘴里唤着姐姐的名字,接着,两人竟……拥抱在一起。
为什么?为什么与姐姐跟她说的完全不一样?姐姐说,只要她幸福她便也幸福了,但为什么,要在她最幸福的一刻,夺走那个人,给她最痛苦不堪的回忆?!
今天是她的新婚之夜啊!
一瞬间,她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住,她看着邵九出现,将她姐姐拉近了屋子里,然后,又看到阮文臣走进那间屋子。
那一刻,她心里竟然有种残酷的快感,竟然希望,姐姐会和邵九发生点什么,然后,被阮文臣发现。
然而,不知等了多久,阮文臣却出来了,脸上虽是一片冰冷,但并无特别的表情。她轻轻皱眉,难道屋里的那个人,并不是姐姐?是自己看错了?
可当她看到地上那样东西时,心底最后的一丝希望,也化为泡沫。
那是一只景泰蓝的手镯,与她手腕上的那只,是一对。
手镯为什么会掉在地上?屋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宝婳素白的手渐渐蜷曲起来,床单皱成一团,她的指节泛着一种青白之色。
为什么,为什么就算姐姐三心两意,那些人,却仍旧对她那么好?
宝婳的目光渐渐地移向阮素臣,深黑色的瞳仁中是一抹深邃的悲伤:“四表哥,为什么,她可以刚与你拥抱,转而就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里,你为了她难过,可是她呢……这样的她,你也喜欢么?你喜欢她难道已经到了那种地步?”
这一日,她是等了多久?
从她及笄那日开始,她便在等待。她将他约到了小树林里见面,原本相向他说出多年来藏在心底的那些话,告诉他,她一直一直便喜欢他,她唯一的愿望便是一生都与他在一起。
她记得当时他的神情那么温柔,话语却是坚定无比,他凝视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宝婳,对不起。”
“对不起,从第一次看到你,我便将你当做了自己的亲妹妹,我以为,只要你开口说话,像普通的女子一般,我能为你做的,便一定尽量帮你做。可是,只有这件事,我——做不到。”
“是我背弃承诺,是我不好,但若我答应了你,你不会快活,所以,我更不能如此。”
“因为,我心里只有一个人,再也容不下第二个人,你明白么?而且——”眼底浮上朦胧的笑意,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的眼神那么温柔,“她跟从前不同了,她真的很在乎你,以后,你不会再寂寞了,她也会经常陪着你。”
是啊,姐姐与从前不同了,她也会陪着她,照顾她,然而,他知不知道,他在她心中的地位,是没有任何人能取代的?
她仰起头问:“四表哥,你喜欢的,到底是从前的姐姐,还是现在的?”
他一怔,似乎想了想,黑眸如雾一般迷离,半响无奈地笑了:“傻瓜,都是一个人呀,只不过——以前或许大家都太小,不懂得怎么相处,而现在她,让我觉得很自然,很……舒服。”
良久良久,她凝视他,轻轻地道:“是不是我对姐姐好些,不像从前那样,四表哥也会高兴?”
那一刻,她以为,是因为姐姐的改变,让四表哥对姐姐更好了些。
他拍拍她的肩,笑了:“嗯。”
那么,便让她对姐姐好一点,接受姐姐,不再心存芥蒂,从心里接受她,这样的她,她是不是会更喜欢一点?
她的心分明那么哀伤,却带着一点点卑微的期盼。
直到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发现姐姐与四表哥的关系似乎又不对劲了,只是与从前不一样,他们不再争吵赌气,反而渐渐疏远。四表哥甚至很久都没再来顾府。
姐姐说,宝婳,过去的终是过去了,我们都要有新的生活。
新的生活,是代表姐姐已经决定放开四表哥了么?
七夕之夜,她终于鼓起勇气约了他赏月,他竟也同意了。
原本渐渐熄灭的希望在心底又一点点燃烧起来,直到阮府来提亲那日,那簇火苗几乎要飞出她的心脏,真的要实现了么?她心底那么多年来的愿望。
他终于放下了姐姐,到了她的身边,她将做他的妻,永远和他在一起。
这几日,她宛若在梦中,幻想着新婚之夜,幻想着日后能守在他身边,以另一种全新的身份。
贝齿在唇上咬出了一道白色的痕迹,宝婳闭上眼。
然而,为什么,今天是她的新婚之夜,她等了那么久的一天,她憧憬了那么久的情景,却是——如此。
“四表哥,原来你从未忘了她,姐姐……你也在骗我是不是?”她的身子慢慢地靠在阮素臣的胸口,泪水,一点点熏染开来,融化了脸颊上那明艳的妆容,只剩一片苍白。
壹佰拾捌、新婚夫妇
流光飞逝,深秋的九月,季节越走越荒芜,风轻轻一吹,满枝的树叶便泱泱落下。
宝龄托着腮,坐在青云轩里看连生算账。连生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纤细的手指飞快地拨弄着算盘,宝龄静静地看着,不觉一笑,她从未觉得,原来算账也能怎么好看。
虽然因为连生,顾家的商铺总算是稳定下来,但连生却比从前更忙了,幸好他似乎很习惯这种忙碌,什么事都要亲力亲为,每一笔账目,也都亲自过目。
“城东米行的新米没有原来的那批好,让伙计验米的时仔细些,不能让人说我们顾记米行卖出去的米,都是以次充好。”
“还有,过几个月就快换季了,过几日,约几位绸缎庄的掌柜聚聚,看看要进些什么料子。”
……
宝龄看着连生跟几位伙计说完话,才扑哧一笑。
“笑什么?”连生看着她,睫毛一颤一颤的。
宝龄摇摇头:“你的样子看起来跟祥福叔越来越像了。”
连生脸颊飞快地一红,宝龄才低声道:“谢谢你连生。”
连生蓦地抬起头,宝龄展颜一笑:“多亏了你,如果没有你,爹走了之后,那些铺子,我都不知要怎么办。”
现代人又如何?她前世学的并非金融经济,虽然有些新潮的点子,但基础的事,她是一窍不通。
“这些你都不用担心。”连生垂下眼帘,注视着算盘,轻声道:“我不会让那些铺子出纰漏的。”
“那是自然!”宝龄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有你这个大掌柜跟祥福叔在,咱们顾记的生意肯定越来越好!”忽地又想起什么,“对了,连生,铺子的账簿,这几日你是不是还交给娘过目?”
自从那日阮氏见过几位顾记的老客户之后,顾记的生意来往、收支情况,阮氏都叫祥福叔一一交给她过目。
连生顿了顿,点点头:“是干娘吩咐的。”
宝龄暗叹一声,嘀咕道:“娘的身子不见好转,每天还要看账簿……”
连生黑眸中掠过一丝捉摸不透的神情:“不这样做,她怎么放心……”
这是什么意思?宝龄眉头一动,随即想到连生毕竟不是顾家的子女,阮氏这样做,是不是让他觉得阮氏不够信任自己?
她拍了拍连生的肩膀:“连生,娘不是不信任你,她是怕你经验不够,所以才……”
“我没事。”连生仰起下颔,鲜红的唇勾起来,漆黑的眸子里流动着一丝别样流光,“我不在乎她怎么看我,我做的一切,也不是为了她。”
那是为了谁?宝龄的画几乎脱口而出,随即心却被一种满溢的温暖所包围,微笑道:“我知道你是为了这个家,连生,你所做的一切,娘一定会明白的。”
连生凝视她,半响,淡淡道:“她不明白也无妨,但——”他顿了顿,垂下眼帘,只有那密密的睫毛蝶翼般纷乱地翕动,遮挡了眼底那丝清冷的光芒,“若有人要伤害你,无论她是谁,我都不会答应。”
她原本不属于这里,但她却坚持要留下来,她那么在意这个家,那么,无论如何,她都会替她守住这个家。
心忽地一跳,仿佛闪过什么,片刻宝龄才笑了笑:“哪里有人要伤害我?你在说什么连生?”
连生眉心一簇,却听门外传来祥福叔的声音:“连生少爷,城西的许老板来了米行,要看看咱们的新米。”
连生站起来,朝宝龄看了一眼,对祥福叔道:“你先过去,我这就来。”
宝龄朝他笑笑:“去吧,过一会儿宝婳也快回来了,我等她。”
宝婳大婚之后,便随着阮素臣回了南京,一晃好几日,今日,便是三朝回门之际。
连生点点头,张了张嘴,仿佛要说什么,最终还是转过身,朝门外走去。
半响,宝龄随手从桌上拿过一本书,胡乱地反着,几行字映入眼帘,正是李白的那首《长干行》,那叶枫叶所制的书签还停留在那一页,宝龄指尖轻轻一顿,一阵风吹过,那枚火红的枫叶便随风飘落在了地上。
宝龄一惊,飞快地起身,正要捡起那枚书签,却看到一角素白的衣袂,一人已蹲下来,将书签拾起来。
四目相对,她一怔:“你来了?”
修长素净的手指夹着红若火焰的枫叶,阮素臣静静地望着宝龄,复杂的神色流水般从那黑色的瞳仁深处不停溢出,良久才将枫叶递给她。
她伸过手去接,他的目光落在她空空如也的手腕上,眼底那丝怅然如梦境如烟雾。
她已将那串红豆珠取下,连同逝去的那段千丝万缕的过往,随着他的目光,她亦是凝视自己的手腕,有片刻恍惚,忽然间,她眉头一蹙。
那只手镯呢?那只宝婳送给她的手镯,竟也不见了!难道是那一天在阮府……
“怎么?”阮素臣见她忽地凝住,问道。
“没什么。”她飞快地摇头,笑一笑道:“宝婳好不好?她在哪儿?”
“在姑母房中陪她说话。”阮素臣转身走向书架。
“你怎么还叫姑母?”宝龄在他身后笑了,“应该叫娘了。”
猝不及防的,他拿书的手顿在空中,指尖微微一颤,才缓缓地抽出几本书,转过身来:“习惯了,很难改。”
有些习惯,像是罂粟之毒,一辈子都很难改掉,深陷其中,若强行去改,便若气血倒流,痛不欲生。
四周陷入一篇静默中,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