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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的目光又落到了站在殿外的方行子身上。他已猜到是方行子的弟弟了,却对朱允炆说:“圣上的佩剑侍卫,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朱允炆却说,这好像不太可能吧?他是刚进宫不久的。
朱棣眼前终于幻化出方行子和其父在临淮关拦阻朱棣南下的场面,他耳畔响着方行子那犀利的言辞:“尽人子之孝固然重要,皇命为上,这道理还用说吗?”“最大的孝是尊君命,忠孝不能两全时,当以忠为先……”继而,前几天在方家的场面又在他眼前重现,于是方行子忽而男装、忽而女装地在他眼前交替……这使朱棣困惑。
朱允炆并不知他为何愣神,就问,这歌舞比他燕王府如何呀?
燕王朱棣忙说,燕王府不过是年节凑个趣而已,怎敢与宫中教坊相提并论。好久不躬逢这样歌舞升平的场面了。最后一次在宫中看歌舞,还是太祖七十寿诞时,在坤宁宫。
朱允炆也记得那场面,那天太祖皇帝特别高兴,还即席吟了一首诗呢。这一切恍如在昨天。
朱棣替朱允炆倒满酒,举杯说,他这次回京,一路上看到的都是太平盛世的情景,他为皇上高兴,也为太祖开创的基业如此兴旺而高兴,他以臣子身份特别敬皇上一杯。
朱允炆与他轻轻一碰杯说,这都是托太祖之洪福啊,也有赖各位皇叔辛苦戍边啊。两个人的话都说得言不由衷,又都显得很真诚。
朱允炆只抿了一小口酒。朱棣说他常常感到有如芒刺在背,很不舒服,所以常常处在惶恐之中。
朱允炆说:“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
朱棣的话显然是说给朱允炆听的。受人猜忌的滋味是最难过的。他知道,皇上最念骨肉之情,时时回护他们,但有些大臣就不一样了,唯恐天下不乱,在他们眼里,每个藩王都像时刻要谋反似的。他这次回京,与几位亲王、驸马相见,说到这些,大家都很伤感,同是太祖皇帝的子孙,彼此弄到这样地步,太祖如有在天之灵,不知该多么伤心呢。
说到这里,他又唏嘘泪下了,他一哭,朱允炆的眼里也是泪光闪闪了。他一时竟像亏了理一样无言以对。
朱棣利用这机会极力表白自己。为什么生生坐定他朱棣必反?他还是那句话,如果陛下也这样看待他,他宁愿现在就缴回大印和宝册,担恶名没关系,绝不能让皇上寝食不安,那真是他燕王的罪过了。
朱棣的表演还是成功的,朱允炆受了感动,他要燕王放心,若是他有此心,那天朱棣在奉先殿上缴大印,他早就顺水推舟了。
朱棣表示感激涕零,幸亏皇上理解他,厚待他,否则他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他好像一肚子委屈似的。
朱允炆又说,不过呢,朝中对他有种种揣测和担心,也是事出有因,朱橚的谋反罪,不是别人出首(指自首或告发别人),是他儿子朱有爋,这还有假吗?朱棣毕竟是周王的一奶同胞,让人疑心也是正常的,但无妨,事有事在,皇上并没有因此对他连坐呀。
朱棣再次说他感激皇上的宽大为怀。朱允炆说朝廷以国家安全计,也是担心变生肘腋。有些臣子完全是一片好心,担心汉代七王谋反、晋朝八王之乱的惨剧会在我朝重演。
朱棣表示义愤地说:“这怎么能同日而语?他们把太祖的子孙看成什么人了?”
朱允炆将了他一军,无事当然更好,他也不相信他的叔叔们会置江山社稷于不顾,甘当千古罪人。
朱棣摇身一变成了卫道者,他请皇上放心,秦王、晋王过世后,藩王中他居长,不敢自命可号令四方,但有他坐在那,谁敢越雷池一步,他会代天行讨的。
朱允炆说:“有叔叔这句话,朕也就放心了。”二人又饮了一口酒,朱允炆问他,打算什么时候回藩国去呀?
朱棣说他正要为此事奏报呢。他出来的日子也不短了,最近北元残余又不老实,常常犯边,他不太放心。
朱允炆说,北藩重地,离了燕王威慑是不行的。朱允炆说,就不多留叔叔了。顿了一下,他像是很自然地说起北边的事,朱允炆倒觉得军队统一调配为好,省得有事迁延时日,互相掣肘。
朱棣事先毫无心理准备,愣了一下神,旋即掩饰表露出来的不安说,唯国家进退为进退,他没有别的主张。
朱允炆很兴奋,趁机拿起一个纸单子,照上面的名字念,给朱棣留下少量护卫外,燕山中护卫指挥唐云,指挥佥事陈志、千户邱福、孟善、副千户陈珪,还有右护卫指挥佥事陈寿,千户陈旭、房胜、赵夷各部,都划归谢贵、宋忠一体统辖,允许朱棣跟前只留左护卫的指挥佥事张玉、千户朱能在燕王府,他问朱棣行不行,说完后,目不转睛地审视着朱棣的表情变化。
由于突兀,朱棣一抖,手里的筷子掉到了地上,这细节令朱允炆疑虑重重。朱棣很后悔,为了掩饰窘态,在小太监过来拾筷时,遮掩地说,这银筷子又重又滑,他向来用不惯。
为了消除他的不安,朱允炆也故意掉了一根筷子,然后笑道:“你看,朕也用不惯,平素朕只用乌木筷子。”回头令太监:“快换两双乌木筷子。”朱棣这才又心安理得起来,待太监给他二人换了镶银乌木筷子时,朱棣在手里掂掂,说:“这就顺手多了。”
朱棣赶紧接着方才的话题聊:“皇上别说调我属下的军队呀,就是调我,也是没二话。要不要我给唐云、陈寿他们写个手令过去?”
朱允炆没想到朱棣面无难色,这么痛快,这又增加了几分对朱棣的信任,他说:“不必了,让兵部去办就是了。”
歌舞暂停,朱棣又来了个先发制人,说他去拜访了方老夫子。他一来怕朱允炆早已知晓,万一不知,自己亲口道出,也显得心里没鬼,这都是在朱允炆面前取得好印象的机会。
朱允炆果然很高兴,他说这应该,能跟着方夫子念书,实在是福分,有他朝夕陪侍,连皇上都觉得大有进益。
由老师谈及弟子,一点都不显得陡。朱棣渐渐把话题拉到三个儿子身上,说他们在京中一年,长进不小,他问过方先生,方夫子也说孺子可教。皇上也一定有耳闻,他的老二过去是一读书就头疼的,打板子也未能使他改去顽皮浮躁之心,不知这方先生有何招数,居然让他浪子回头了。
朱允炆早就高看方孝孺一眼,若不怎么称他为天下读书人的种子呢。他的皇子宫斗才七岁,平时也是嬉戏无度、顽劣异常,可经方先生一调教,也大有长进,不再逃课了。
朱棣说:“这也是一物降一物吧?”二人都笑了,气氛越显得和谐、轻松了。停了一下,朱棣到底忍不住了,拐弯抹角地说他这几年,觉得身体大不如从前了,倦怠无力,时常发病,他感到自己老了,越来越不中用了。
朱允炆意识到他要由体力不支转到膝下不能无人了,却故意不往这上说,他说叔叔刚交不惑之年,春秋正富,怎么就说老了?看他熊行虎步的神态,身子骨挺健朗呀。
朱棣说他徒有虚表,不行了。人啊,到了晚景,都有恋子之情,皇上这个年岁是体会不到的。他此时特别能理解太祖皇帝晚年为什么想这个想那个的。他终于拐到这儿来了。朱允炆不语,静等下文。
朱棣又说,人一处于病痛中,就变得孤单脆弱,盼望子孙绕膝。他也知道,高炽三兄弟在京城受益匪浅,本应让他们继续深造,可是,他跟前确实不能没人,他们不在,大有膝下荒凉之感。所以他恳请皇上开恩,他这次北返,想把他们带回去。
朱允炆故意往一边引,这么说,叔叔是不放心他们在京城了?
朱棣忙说,臣不敢这么想。朱允炆说,当然可以回去,就是走,也不急在这几天。今年冬天,由礼部和翰林院主持,要在王羲之当年曲水流觞的兰亭开一个文人盛会,这正是世子兄弟显露才华的大好机会,岂能错过?他做主说,这样吧,兰亭诗会后,就送他们回去,好不好?
既然朱允炆说的与方孝孺一样,朱棣也就半信半疑,皇上不放人,他再急又有何用。他从朱允炆的口气分析,这是他们君臣早就商议定了的,看来不可改变,再坚持,会让朝廷生疑。他只得说,既然这样,就让他们在京师里多历练一段吧,只是让皇上费心了。
朱允炆说:“这不是说远了吗?他们都是朕的兄弟呀。”
又喝了一口酒,朱允炆问他回封国前还有什么事要办的吗?口气中含着关切。朱棣说:“没有了。”他又像忽然想起来似地说,还有一件事,想请旨定夺。皇上派到北平的翰林柳如烟,他看上了,燕王府里缺个有文采的人,能不能让柳如烟到他府里当个从五品的佥事。
朱允炆笑着说:“叔叔慧眼识人。那可是个状元啊,在朝廷里也很受器重。既然叔叔看中了,就照你说的办,回头让吏部拟旨就是了。”
朱棣说:“谢皇上。”
? 为了江山,父子含泪道别
办不成与子偕归的事,朱棣在南京一天也不想多待了,他怕夜长梦多。道衍更怕朝廷有变,随时都可以翻脸变卦,把朱棣改封他处,或下到牢中。朱棣便匆匆告别皇上和王族亲友,择日北归。
朱棣出城时,明明知道王公、驸马们都在聚宝门外为他饯行,他却来了个声东击西,甩开众人,沿着玄武湖西岸来到神策门准备从这里出城。朱棣的担心不是没来由的,一路上,他注意到,一直有一个忽隐忽现的神秘影子跟踪着他们。
骑驴的道衍也敏锐地注意到了,他悄声对朱棣说,有人在暗中监视我们。朱棣不动声色地说他早看见了。好像就是皇上跟前那个佩剑侍卫。他偶一回头,看了个仔细,男装的方行子急速闪入湖边树林中不见了。事不宜迟,出了神策门,就算龙归大海了,道衍说,皇上随时会反悔,如遭遇不测,该他们终生后悔了。
朱棣一行来到神策门前时,朱高炽兄弟三人都如约来到这里送行,他们事先得到了朱棣在此出城的消息。令朱棣没想到的是,与他们站在一起的是掌印太监宁福,他是奉旨陪朱高炽三兄弟为父送行的,既然送到了神策门,他也就跟着来了。
朱棣不敢得罪他,下了马,笑脸相迎:“宁公公也来了?”
宁福说,皇亲国戚都在聚宝门外等着燕王呢,皇上又特派了驸马都尉梅殷代他送燕王,燕王万不该走神策门,这不是不告而辞吗?说到他自己,他是陪世子三兄弟来送殿下的,皇上关照他,送了些吃的、喝的,还有南方土仪。天热,不让殿下急着赶路。
朱棣说“谢谢皇上惦念着”,把皇上赏的东西收下,朱棣解释说,他不愿张扬,不愿麻烦人,想悄悄上路,让宁福回去谢谢皇上恩典。
因为有宁福在场,方行子又在不远处藏兵洞里监视,朱棣不敢多说,他嘱咐几个儿子,好自为之,冬天兰亭诗会后,他等着他们回家。说话间,不禁一阵阵悲从中来,眼中汪着泪。
几个儿子也快哭了,朱高炽说:“望父王和母妃多多保重,不必惦记我们,我会照顾好两个弟弟的。”朱高煦劝告父亲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不必担心他们的安危。这话暗含的隐语谁都听得出来。
朱棣吓了一跳,道衍和朱高炽也很紧张,幸好宁福忙着指挥太监们把带来的土仪之类装车,没注意朱高煦说了什么。
朱棣狠狠地瞪了朱高煦一眼,朱高煦自悔失言,闭了嘴。
朱高燧哽咽着说:“父王好歹别忘了我们呀,我好想家呀。”
朱棣怕眼泪流下来,就转过身去,翻身上马。
朱高炽说:“父王,好多王公大臣要来送行的,不等等他们就急着走吗?”朱棣说:“不招摇过市了。回头代我一一致意吧。”
世子很理解地说:“这样也好。”
在守门吏的吆喝声中,城门洞开,朱棣留恋不舍地回头匆匆看了三个儿子一眼,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双腿一磕马肚,一阵风地驰出城门,侍从的马队、车辆紧紧跟上,道衍驴慢,他不慌不忙地跟在后面。
这一刻,朱高炽哭了,朱高煦说:“哭什么,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算什么。”朱高炽怕他闯祸,忙拉了一下他的衣襟。
? 放虎归山为不妙
徐辉祖自从得到了妹妹徐妙锦的密报后,感到非同小可,一连几日,寝食难安,本想派人进京上疏,又想到事关大局,就连张昺他们也没告诉实情,推说夫人得病,急着回京师去,嘱咐了张昺、景清一番,便连夜上路,赶回南京。
到了南京,他连家都没回,衣服都没换,就急忙进宫来面圣。
时值中午,朱允炆饭后发困,已经躺在谨身殿屏风后的太妃椅上歇息了,宁福奏报徐辉祖急于见他,朱允炆扑愣一下坐起,这么突然,知道必有大事,便用冷水洗了一把脸,让太监们引领徐辉祖上殿。
徐辉祖大步流星地上殿来,给朱允炆磕了头,说:“臣徐辉祖请皇上大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