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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婆子咬断了一根棉线,撇着嘴道:“你娘跟着太太回来了,你怎地也不去见见?”
“见她做什么,一去一年多。从不管我死活,而今回来了难道就要我上前去斟茶倒水?”绿浓不悦,将手中的鞋凿子往边上筐里一丢,皱眉说道。
朱婆子嗤笑,“你娘是太太身边的红人,你去套套话也好呀。但凡有什么动静,她那边总该比你我知道得早些。”
绿浓打着哈哈,“她无用得很,根本什么也不知情。”
“这丫头,你诓我呢?”朱婆子伸手往她背上一拍。力道不小,假笑着道。
话音才落,玉紫便也提着鸟笼随人进了门。
去见朱婆子的路上,她心头渐渐被疑云遮蔽。
瑞香院,竟同她之前所想的大相径庭。
只这样瞧着,朱婆子倒真像是个极会管事的人才。
她提着鸟笼的手就用劲了些。脚步也略微沉重了些。
“哟,这不是八小姐身边的玉紫姑娘吗?什么风,竟把姑娘给吹来了?”
玉紫并没有走出多远,朱婆子就已站在了房前的石阶上,笑看着她,一脸热情地道。
“九小姐的鸟儿,又给飞到潇湘馆里。”
“咦?这鸟,可真真是不听话!”朱婆子笑眯眯的,绝口不提那日夜里卓妈妈说过的话,“过去八小姐不在府里。这鸟往潇湘馆飞惯了,只怕是玩出了乐子,一时间难以改道飞往别处。”
说着话,她已下了石阶,伸手便要来接玉紫手里的鸟笼。
玉紫不吭声。将笼子往她手里一塞,便松了手。
“玉紫姑娘见屋歇歇脚再走?”面向资历年纪都不如卓妈妈的玉紫,朱婆子打从心底里并不将她放在眼里,口中虽然殷切问着,但眼神却是轻佻不屑的。
好在玉紫来之前已得了谢姝宁的亲口叮咛,若不然以她的性子,这会只怕是早就忍不住要给这老虔婆点颜色瞧瞧,好叫她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忍了又忍,玉紫才垂着手笑了起来,道:“妈妈客气了,八小姐还等着我回话呢,歇不得。”
朱婆子闻言便道:“八小姐年纪长些,果真也不同些。既如此,我也就不留姑娘了。”
妇人的声音带着挥之不去的得意,也不知究竟在得意什么。
玉紫听得不舒服,敷衍了几句扭头就要走。
离去之际,眼角余光里却出现了一抹鹅黄色的身影。
脚步一滞,她悄悄往那抹鹅黄色望去。
没等瞧清楚,门口的帘子就被放了下来,鹅黄色的身影倏忽隐没,只余帘子微微晃荡。
朱婆子瞧见了,就道:“那是九小姐身边的绿浓姑娘。”
“我识得她。”玉紫点点头,收回视线往前走去。
盯着她离去的背影,朱婆子啐了口,鄙夷地道:“瞧那轻狂样子,还我识得她,小蹄子!”
骂完,她便提着鸟笼往屋子里走去,帘子一撩,人已晃了进去。
绿浓正趴在窗棂上,往外头看,视线才将将收回来。
朱婆子将鸟笼往炕上一顿,“瞧什么呢?”
“瞧瞧也不行?”绿浓掸掸皱了的衣裳,坐了下来。
朱婆子装作没听见,伸手去取遮在鸟笼上的黑布。
黑布一去,里头的鸟因为骤然明亮起来的光线,恹恹地叫唤了起来,却一动不动,更别提扑棱翅膀妄图飞出笼子了。
朱婆子心头疑惑,遂试探着伸手去摸它。
一碰之下,朱婆子霎时面色惨白,磕磕绊绊地道:“糟了……这下可糟了……”
绿浓循声看了过来,疑惑地问:“什么糟了?”
朱婆子转头望她:“这鸟、这鸟的翅膀折了……”
“啊?”绿浓的脸色也登时白了,随即便咬牙切齿地骂了起来,“鸟是潇湘馆那边才送回来的,这事定然同那边脱不了干系!”
朱婆子磨着后槽牙,“八小姐的手未免也伸得太长了些!”
绿浓附和道:“可不是,这鸟是六爷买了给九小姐的,阖府都知道,人人都拿它当宝贝供着,如今可好,八小姐这不是打了六爷的脸?”
“六爷若知道了,想必是要不快的,到时难免要严惩一番八小姐。”朱婆子看着笼中翠羽的鸟,心中渐渐镇定了下来,“这事,看来得去禀了六爷才好。”
朱婆子这样想着,就匆匆提着鸟笼去求见谢元茂。
到了地方才发现,宋氏也在。
夫妻二人似正在闲话漠北的事。
朱婆子顿时萌生退意,可转念要走,已是来不及,早被桂妈妈给瞧见了。
府上可没有下人婆子不经过主母,直接便来求见老爷的道理。朱婆子心虚得很,进门时,两股战战,手都有些软了。
她虽张狂得意,却也明白,如果真惹到了宋氏,她哪里还有好果子吃。赶明儿宋氏就能将她给打发出去,讨饭也难。
朱婆子战战兢兢地站定,不敢将手中鸟笼放下。
“有什么事?”当着宋氏的面,谢元茂不好直接问是不是九小姐出了事,只能委婉地粗略一问。
朱婆子低着头,有些不敢说。
“有什么事,莫不是不能当着我的面说?”宋氏见状,笑了笑,轻啜一口杯中甘冽的茶水,后道,“说吧。”
朱婆子没了法子,小心翼翼地将鸟笼放到桌上,掀了黑布,道:“这鸟方才被八小姐身边的玉紫姑娘送了回来,就成了这模样。奴婢心慌,怕九小姐瞧见了会哭,只得僭越了,直接带到六爷跟前,想讨个法子。”
听到八小姐,宋氏捧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这鸟死了?”
朱婆子连忙摇头:“还不曾,只是被人折断了双翼。”
“可能医?”宋氏道。
不过一只鸟,宋氏根本不在意,这般问起,也不过是因为当着谢元茂的面,事情又是同谢姝宁有关的。
可能不能医,朱婆子哪里能知道。
见宋氏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朱婆子强自镇定,道:“兴许是能医的吧。”
谢元茂这才道:“好好的,怎么被八小姐给捡着了?”
朱婆子一怔,随即醒悟,谢元茂这是理解错了她的话。
“这鸟就爱往潇湘馆那边飞,八小姐嫌吵,这才……”谢元茂开了口,朱婆子的胆子方大了些。
谢元茂闻言则愣住了。
孩子间的小打小闹,他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但照朱婆子的说法,这鸟的双翼是因为谢姝宁嫌吵,故意给折了的,事情就变得不大一样了。
半响,他才开口说:“去将八小姐跟九小姐都请来,把鸟带回去。”
吩咐妥当,他又唤了小厮来,让拿了他的名帖去请个兽医来。
宋氏后头一直没有插话,听到这方道:“看样子六爷心里对这事已有了定夺,那妾身也就不叨扰六爷,先回去了。”
谢元茂急忙起身要留她,可想想若宋氏不在,他训诫女儿的时候,似更好些,便将已冒到了喉咙口的话给咽了下去。
宋氏走后没多久,谢姝宁跟谢姝敏姐妹俩就一前一后地进了门。
俩人分别见了礼,谢元茂就三言两语直接将事情给说了。
话音还未散去,谢姝敏就眼中含泪,一脸哀怨地看向了谢姝宁。
谢姝宁则满面无辜地道:“父亲莫不是弄错了,这鸟的确是飞到了我窗下,女儿也的确是嫌吵,所以才叫人捉了送还给敏敏。送去时,可还是好好的。父亲想想,若女儿真要做恶人,为何不直接杀了这鸟,却要多此一举折了鸟翼?
第161章 疑虑
她越说越似无辜,不等谢元茂开口,便望向了谢姝敏,“昨日这鸟就已被捉住过一回,女儿还让卓妈妈特地叮嘱了朱妈妈,说莫要让鸟儿乱飞。这事想必敏敏也是知道的吧?”
一旁的女童盯着衣袂,任泪珠滚落,抽抽搭搭的,并不吭声。
“你说,你让玉紫送鸟去瑞香院时,鸟还是好好的?”谢元茂却难得在这一段话里听出了重点。
谢姝宁连连点头,本就较之旁人更显苍白些的面庞涨得通红,道:“父亲若不信,大可以去潇湘馆中问一问,这鸟被图兰从树上捉下来时,可是连根羽毛也未掉过,当真是小心得不能再小心。就连玉紫,提着鸟笼去瑞香院时,也是走得再稳当也生怕惊了里头的鸟呢。”
谢元茂听得一头雾水,狐疑不决地道:“那折断了的鸟翼是怎么一回事?”
“父亲这般问,可是不信阿蛮?”谢姝宁忽然也哭了起来。
她看上去就带着病弱之气,本就苍白柔弱如同易碎的瓷器,这会哭了,更是楚楚可怜,似乎下一刻就会站立不稳摔在地上一般,叫谢元茂这做父亲的立时自责起来。
他顾不得旁的,只急忙叫谢姝宁坐下,又亲自给沏了茶端给谢姝宁。
缓过一口气,他才发现庶出的次女也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不由无奈地叹了声。
“好好的鸟,总不至于自己折了翅膀。”谢元茂原地来回踱步,觉得自己揽了件烫手的事。下意识便想使人去请了宋氏来,叫宋氏处置。
好在未等他将话吩咐下去,喝了温茶止住了泪的谢姝宁便微微抽泣着道:“卓妈妈昨日倒是无意中说起过,那朱妈妈听了她的话。十分不以为然。阿蛮想着,会不会是……”
后头的话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但谢元茂已经听明白了。
先前,那鸟也是被朱婆子带来告状的。
玉紫带着鸟出了潇湘馆往瑞香院去,连鸟带笼子一气交到了朱婆子手里边,朱婆子便带着笼子来寻了他。这时。里头的鸟便是只瘫了不能飞的蠢物。
这般一看,能动手的人,便只剩下了玉紫跟朱婆子两人。
一个是长女身边得用的丫鬟,才陪着长女从漠北回来。另一个则是他亲自提拔上来的管事妈妈,暂代了次女乳母之职。
谢元茂迟疑着,哪个也不敢怀疑。
谢姝宁发觉,便适时添柴:“娘亲回来了,隔了这许久,府里的人事定是要变一变的。朱妈妈先前那般能干,想必是忧心着怕今后不得用。才会心慌意乱出此下策,连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也不知。”
她言语之间,已将这事完全推到了朱婆子身上。
谢元茂不知她是故意的,听了暗自琢磨几回,觉得颇有道理。
他本不精内宅之事,更不必提里头那些细碎繁琐的弯弯道道。若不然当初他也就至同宋氏闹到那样的地步。
何况,他骨子里,是个只顾自己的男人。
略想了想,他便看看还在抽抽搭搭的次女,迟疑着道:“敏敏眼见着便长大了,身边的人也的确该好好挑一挑才好。”
谢姝宁在一旁听着,视线却落在了不远处的那只五彩花觚上。
上头的缠枝莲一直攀进喇叭口去,繁密得很,一处也不肯放过,就好比这内宅里的勾心斗角。步步相逼。
眼泪、柔弱、强硬、微笑——
所有的一切,都能作为武器。
故而,当谢元茂转头望过来的时候,她挂着泪水的面上便轻轻绽开了一朵笑。
“父亲说得是,母亲再忙。为敏敏择个能干的管事妈妈总不是难事。”她拿出帕子抹去了泪,温声说道。
谢元茂点点头,十分赞同。
谢姝敏却只是哭着,声音逐渐微弱。
她知道,朱婆子这回是摊上大麻烦了。
庶出小姐身边的婆子,再得脸、再能干、再厉害,也只是个奴才。
连身为小姐的她,遇上了这样的时候,连眼泪都比谢姝宁的廉价些。
这样想着,她眼眶中蓄着的泪水就显得愈加浅显,没一会就流光了。
谢元茂这才弯腰揉了揉她乌黑的头发,安抚了几句,说去请的兽医掌疗兽病的医术极佳,等养几日,那鸟定然就又能飞了。
谢姝敏乖巧地应了声好,由人领着下去了。
尚留在屋中的谢姝宁看着她的背影,不由暗忖,自己是不是小题大做了些。
可看着看着,她的眼神却渐渐变得诧异起来。
背对着他们往外走的女童,伤心之际,脚下的每一步竟然还都是匀称的,不大不小,步伐也沉稳得不像个孩子。
“你也回去歇着吧,好好养养身子,瞧你这面色差的!”谢元茂送走了次女,遂送长女回去,一边嗔了句。
谢姝宁道:“阿蛮知道。”
谢元茂蹙眉:“敏敏虽是陈姨娘所出,但也是你的妹妹,平日里也莫要对她太苛刻了。”
方才两人一前一后地进来,他可瞧见了,次女揪着衣摆踌躇着想要同长女说话,可谢姝宁却根本未发觉,可见从没将谢姝敏放在眼里过。
然而谢姝宁想的却是,又来了。
每每当她觉得眼前的父亲有几分像过去的那个时,他便又会露出她最厌恶的那一面。
她耐着性子应了,推门往外走。
当天午后,朱婆子跟玉紫就分别被人带下去询问鸟的事。
这件事,两人都没有证据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却也同样没有证据能直接说明究竟是谁做下的。
因而,这真的只是问一问罢了。
玉紫早早得了谢姝宁的嘱咐,将事情细细说了。并无异常。
可朱婆子便不同了。
本是她去告状的事,最后怎地却落到了她身上,还开始怀疑她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便慌张起来。说话间翻来覆去、颠三倒四,竟是根本说不清楚。
疑点刹那间,就都集中在了她身上。
……
朱婆子被赶出瑞香院,发配到浆洗房的消息传来时,谢姝宁正伏在黄花梨木的书案上给惠和公主纪桐樱写信。
在敦煌时,不便联系她。这会回了京,就不好继续不联系了。
“瑞香院里乱成了一团,听说还是绿浓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