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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驳板,亲自接了两人上船,又唤人接了货物。
齐粟娘来这世上,在漕上也坐多了船,虽见过不少船队,却无一支比得上罗世清手下的三纲。三十艘漕船俱是高高悬起四张十来丈高的巨大油帆,船下巨浆齐挥,击水破浪,相继而进,遮天蔽日,好不雄壮。
齐粟娘不禁有些咋舌。再见得船上水手和岸上纤夫,**的脊背上被暴晒风吹,皆暴皮如鱼鳞,不由悚惊。
罗世清见得齐粟娘面露不忍,脸上亦有悲容,转眼却哈哈一笑,道:“靠水吃水,原是卖命钱,只要河道好走些,保着船、货,就是保着命了。”说罢,转身大喝一声,“开船——”
行了半日,南风吹起,船队逆风。齐强兴起,跑到船头去帮着下帆,把齐粟娘丢给了罗世清。
罗世清虽是看中齐粟娘,却是个傲气的,自不会故作小心,只是领着她四处看看,见她有兴趣的地方,便细细讲解,倒让人如沐春风,无法生厌。
船舱里堆满了蒲包,里面尽是专供皇室的糯米白粮,成包的棉花、织锦,杭州茶、苏州绢、成窑瓷器、扬州绢花、常州梳蓖各色私货隐在其中。
齐粟娘看了半晌,不禁笑道:“罗三哥,这样藏着私货,两眼就看出来了,可过得了钞关?”
罗世清微微一笑,低声道:“连皇帝老子都知道我们夹带私货,上下打点明白了,自不怕人看出来。辛苦一年只有六两银子,自个儿都养不活,还不让我们这些运丁赚些养家糊口的嚼用,有谁替他卖命?”
齐粟娘走近几步,细细看那些私货,认得都是上等货色,便是那些扬州绢花也不比宫里的差上多少。罗世清见她背转身去细看绢花,犹豫半会,看看四面无人,终是从怀中摸出一朵小娟花,递了过去,故作镇定道:“齐家妹子,这是专供内务府的精细玩艺,你看看。”
齐粟娘原在宫里呆过,自然有眼光,听得如此,接过一看,竟是个小蜘蛛型的红绢花,顿时笑了出来:“罗三哥,这可是个稀罕玩艺,可是专供端午避五毒用的?”说罢,便问他这绢花的本钱,运费和卖价。
罗世清见她不扭捏,先松了口气,再听她问这些,却皱了眉。他嘴上先笑道:“我倒不知这些原由,我收货时,除了花卉、蝴蝶、双喜、寿字绢花,还有五凤朝阳、嫦娥奔月,这批扬州绢花专供内务府,我看着却是寻常,蛤蟆、蜈蚣又丑了些,就这个还看得过去。”看了齐粟娘一眼,又道:“齐家妹子若是喜欢这些,自然要多少有多少,至于那些买卖来往的外头事儿,现下有你哥哥操心,以后——以后有你夫婿操心,你只需坐在内宅里半步不出,相夫教子,玩乐耍子就好了。”
行了几日,齐粟娘寻了时机对齐强道:“哥哥,这才几天,一路上几百人的嚼用和常例钱,我看着罗三哥手上已是去了不少银子,我当初听得八百两银子有七八倍之利,还不太相信,现在算算,不用出这些例钱,赚的怕不止如此。”
齐强叹了口气,道:“漕河游经九省,沿途坝口、闸口怕不有二三百处,虽不用和商船一般在钞关纳税,每至一处坝口,仍有委员旧例、伍长常例,上斛下汤的费用,若是赶期,想又快又稳,还得添些给坝头、纤头、闸头。”又指着库里的米堆;“到了淮安,漕运总督衙门验米,上至总督,下至仓头,俱有常例。若是到得通州粮仓,过验入仓,便有投书过堂种种常例,多如牛毛。一船纳完漕粮,竟需出五六百两白银,若多一些,一二千两也是常事,若是不夹带私货,漕河运丁、水手哪里活得下去?”
齐粟娘听得骇然,暗忖罗世清自不会收齐强的费用,竟是纯赚,茶叶本就利厚,如此获利十倍不止,七八千两银子总是有的。
齐粟娘想到此处,有些犯愁。齐强时时把她甩给罗世清,却是好意,想叫她知晓一些罗世清的性情,也好拿个主意。只是她现在靠人赚钱,欠了人情,哪里好挑剔?
齐强听得她这般顾虑,笑道:“原来你也是个傻的,哥哥是那么糊涂的么?罗老三是那么好相与的么?他也知道你是订过人家的,哪里又会明说?那事儿他只当说了醉话,我只当听了醉话,再没提过一句。没见他上回过门不入么?这次带货,不过是玩笑,八百两茶叶,能占多少地方?我不找他,还能找别人,他自也知晓。我带着你上船,已是看在兄弟情份。觉着他多少是个好的,让我妹子相看相看。他还敢说嘴?没得叫人瞧不上。”
齐强见得齐粟娘似是松了口气,不禁大笑,道:“这几日他春风得意的,我还琢磨着这事儿成了,看你这样子,他高兴得太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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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邮卷 第二十二章 京城茶庄里的秦道然(一)
这般行了两月,常州船终是到了直隶通州张家湾,罗世清已是熟门熟路,该出常例的打点好,和仓官应酬了几日,便也无事,忙着向接船的商家交私货,或是与牙侩商价,把自带私货售出,又收揽皮货、麦豆等北货,南回贩卖。
齐强正要去京城卖茶叶,罗世清也想去收些京货,便带了两个手下,和两兄妹一道,骑马向京城而去。
齐粟娘虽不是头回进京,却一直被拘在宫里,在张鹏翮府上也不方便外出,竟是对京城风物一无所知。
齐强却是对京城极熟,入了朝阳门,便是一街的米、麦、豆类仓库,罗世清自去办货,他便带着齐粟娘满大街的闲逛。
京城有内外之分,内城里还有皇城,皇城里还有禁城,进了内城,沿街民居粉墙青瓦,皆是前店后家。那些生意大的货栈、当铺,则是前店后仓,足足有三四进,入得车,走得马,房子也有几十间。
齐强一路走到东直门大街,入了一家名唤“顺庆隆”的大茶叶庄子,乌木柜头后的,老掌柜穿着黑绸暗福字长袍,头顶黑纱包片蓝锦的瓜皮帽,正抽着水烟,抬头见得他进来,面上露出几分喜色。
齐强低声和他说了几句,那老掌柜转头打了个手式,便有身着青梭短打袍的伙计从侧门里牵了黑漆马车出来。那马车车轮甚大,车厢小巧扎实,开着雕花窗,虽不显眼,却不是寻常人家能用。
齐强将手中的茶叶包袱丢在柜台上,笑道:“回来算钱。”又指着齐粟娘道:“这是我妹子,在掌柜这里坐一会,劳烦看顾。”转头又对齐粟娘道:“妹子,我出去一趟,半个时辰便回。你安心在这里等着,有事就找掌柜。”
齐粟娘只能点头,眼看着他上了车,赶着向皇城而去,心中有些不安。一旁有伙计引着她到了后院,回形的走马楼足有三层高,一间间堆满了货,伙计们楼上楼下忙个不停,三个侧门里马车来回不断。
引路伙计将好在一间客房里安置坐下,奉上清茶,又将白糖蒸馍、马蹄糕、奶乌他等小点送上,便退了出去。
齐粟娘在船上长了不少见识,知晓茶庄生意多是在内务府手里,内务总管现在可是太子的乳公凌普,便是运气没有这么坏,顺庆隆生意如此之大,没有硬气的后台,哪里能在京城开得下去?只是她人生地不熟,不敢多行一步,只得在屋里等待。
还好齐强不到半个时辰便回来,从马车上提下几个包袱,似是些皮货,笑道:“总让你再赚一回。”在柜台上算了茶叶钱,又和老掌柜密语了半会,便招呼着齐粟娘离去。
齐粟娘松了口气,跟在齐强身后出了茶庄。齐强笑道:“妹子,这时节京城里的花会可不错。隆福寺的海棠,法源寺的丁香,都是出了名的,哥哥带你去逛逛。”
齐粟娘满心欢喜,连连点头,“我早就听说隆福寺的庙会热闹。哥哥,我们在京城里……”突地,身后马蹄急响,齐强与齐粟娘同时转眼看去,竟是十来匹高头大马载着身着官服官帽的佩刀侍卫从皇城那头疾奔而来,转眼进了顺庆隆茶庄。
齐强眉头一皱,拉着齐粟娘向城东急步而去,齐粟娘心里惊异,那些人的打扮她是见惯了的,分明就是满人王公家带品级的奴才,知晓不是好事,连忙跟上。
两人奔了一阵,看着后头无人追来,方要喘口气,齐粟娘一眼见到前头人群微分,四五个汉子慢慢挤了过来,虽未佩刀,举止气度分明也是官家奴才,立时扯着齐强道:“哥哥,那边有人。”
齐强扫了一眼,面色暗沉,拖着齐粟娘拐进一个暗巷,教她蹲在角落,将包袱堆在身边,柔声道:“妹子别怕,哥哥去引开他们,回头便来找你。”说罢,也不待齐粟娘说话,转身疾步而去。
齐粟娘心中焦虑,却只能藏着,免得拖累齐强,没料到没过半柱香的功夫,便听到脚步声传来,她还未来得及欢喜,抬头一看,心中一凉,却是四个茶庄前见过的王公侍卫。
那四个人也不多话,提起她身边三个包袱,作了个手式,等着齐粟娘慢慢站起,便押着她走出了暗巷,在巷口上了马车,仍是向茶庄而去。
四个人都是旗人,不时用满语说几句话,齐粟娘在宫里也学了点,却听不太清,只知道齐强惹上了麻烦。
马车在茶庄停下,齐粟娘方要进去,却听得熟悉的声音笑道:“老额,十四爷订下的茶叶,可是到了?”齐粟娘不由自主转身一看,与那人打了个照面,直把那人吓了一跳,叫道:“齐姑娘,你怎么在这儿?”却是十四阿哥身边的太监傅有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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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邮卷 第二十二章 京城茶庄的秦道然(二)小修
那老掌柜看着齐粟娘被押回,面上原有些忧虑,此时听得傅有荣招呼齐粟娘,眼睛一亮,急急出了柜台,请安陪笑道:“傅公公,东西早备好了,只等着公公来取。”看了那几个停下脚步的侍卫一眼,道:“这位姑娘……”
傅有荣自是个伶俐的,看了看情势,打了个哈哈,趋前作势打了个千,笑道:“德力大哥,几日不见,十四爷还念着要再和你比一场呢。”
那领头的德力不敢怠慢,连忙回礼,笑着寒喧了,傅有荣道:“德力大哥这是替九爷办差?这位齐姑娘是十四爷的旧识,可是冒犯九爷了?”
德力看了齐粟娘一眼,似是揣测“旧识”两字的意思,嘴里笑道:“倒也不是,就是她哥哥不识抬举,秦大管家招他到府里当差,他居然回了,这不是削九爷的面子么?大管家让我们拿他哥哥回去。倒和这位姑娘无关。”
傅有荣闻弦知意,知晓德力没抓着当哥哥,就打算把齐粟娘扣下来。皇子府里的管事也是有品级的,九爷府的大管家秦道然,出身江南书香世家,原是九爷的伴读,当过翰林院的庶吉士,挂着汉给事中的衔,最受九爷依重,府里的钱粮都是他管着。但既不是犯了九爷,便好说话。
他寻思半会,笑道:“德力大哥,兄弟自然不能让大哥你在秦大管家面前交不了差,只是这位姑娘确是十四爷惦记的,你看……”
德力沉吟片刻,只得笑道:“既是十四爷的人,奴才不敢冒犯,只是大管家若问起,还请傅公公周旋一二。”
傅有荣笑道:“德力大哥放心,我自会去和秦大管家说叨的。”见得德力率手下走了出去,转头甩了袖子,给齐粟娘请了个安,笑道:“齐姑娘,你怎的上京来了,怎的又多了位兄长?”
齐粟娘不敢受傅有荣的礼,侧身躲了,施了礼,把齐强的身份说了,又诚心谢了,便想出店去寻齐强。傅有荣连忙挡住道:“齐姑娘,九爷府的秦大管家可是个厉害角色,德力这会儿虽是走了,必定在外头留了人,你且安心在这儿等着,十四爷还没有分府,在宫里住着,我回去禀告了再说。您和十四爷也有段日子没见了,除了齐姑娘,十四爷的沙盘可没人能替他侍候好。”又笑着上下打量了齐粟娘一番,“齐姑娘穿着这身衣裳,奴才差点儿没认出来。”
齐粟娘听他说得有理,知晓自个儿已是被人盯上,在哪都是一样,在茶庄里,齐强总不会冒然而来,在外头却容易被人所趁,只得耐心等待。
傅有荣匆匆离去,那老掌柜似是与齐强结好,安慰了齐粟娘几句,叹道:“姑娘,你哥哥总不想和官道上的人搭上,只是这天下捞偏门的,哪有不和官道搭上就能安稳赚钱的?秦大管家知道我有几两重,哪里会不疑心。姑娘,你也劝劝你哥哥,能到阿哥府上办差,也是好事。”
齐粟娘苦笑一声,嘴上谢了,心中却暗暗焦虑,她亦是和齐强一样的心思,奴才哪里是好做的?陈演一心治河,免不了要做皇上的奴才,若是娶了旗女,有了靠山,不论是治河还是前程,皆比娶她一个无根无底的汉女好。再者,她虽是守着这世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