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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众似是对漕上人命事故习以为常,不当回事儿。不少人仍是围着未去,小心翼翼打量着齐粟娘。云典史一皱眉,“县台大人的宽宏,这些愚夫愚妇就不知进退了!”喝令衙役驱散人群,命人将官轿抬到齐粟娘身前,请她上轿。
按朝廷品制,民轿皆是平顶,唯有官轿方能设拱盖、置轿顶、用绿呢,轿夫按品级而定。齐粟娘见得簇新的二人抬锡顶拱盖绿呢大轿走上前来,便知是专为她赶制,陈演平日必是骑马乘船为多。
她方要弯腰上轿,突听得有人叫道:“典史大人请留步。”随着叫声,脚步声急急响起。想是那人来头不小,云典史甚是客气,向齐粟娘告了个罪,转头笑道:“李副坛主,押船回来了?怎的有事寻本官?”
齐粟娘原不在意,听得“坛主”两字,却留了心,果然听得他们说了一些闸口上的事,方知那边毁了一艘三百石漕船,漕帮水手一死两伤。
齐粟娘于这些漕运事务倒也罢了,只是这李副坛主的声音,却是听得有些耳熟,不禁奇怪。她转头看去,正和那李副坛主打了个照面,两人俱是面上一惊。
齐粟娘见是江宁故人,心中一笑,叮嘱云典史天黑后再将嫁妆家私抬入县城,进了轿中坐定。约莫行了半柱香的功夫,到得县城中央的县衙大街。随行皂役轻揭轿帘,齐粟娘弯腰走出官轿,便见得东头一座雪白照壁,直对着清河县衙头门,四周肃静冷清,全无宝应、高邮县、州衙门前那般热闹混乱。
齐粟娘微微一笑,云典史早下马来引她入了头门,入内两侧是吏、户、礼、兵、刑、工六房,以及皂、壮、快三班科房,听得县台夫人走过,书吏、衙役都回避入科房内。
过了大牌楼便是正堂,齐粟娘走上前一看,门前红漆栅栏上挂“肃静”、“回避”、“威武”等虎头风火牌,平添萧杀之气,想来此处就是陈演平日理政所在。从县台高案之后侧门入内,过了川堂,便见得一座粉墙圆中门,上挂击鸣大梆,其内花草掩映,便是内宅。
云典史施礼道:“夫人,外官不便入内宅,内里一切已是安排妥当,请夫人歇息。”
齐粟娘连忙笑谢了,送云典史离去,随从的皂班衙役原与壮、快两班衙役不同,专一主办内事,将几件行李抬到内宅门前,内宅里迎出四个娇美婢女,齐齐上前施礼,口唤道:“给奶奶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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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河卷 第一章 清河县衙的小夫妻(下)
齐粟娘见得四个美婢,心中一愣,她早知陈演没有收用长随、小厮,却未听过他提起身边收了婢女。
那些美婢皆是十七八岁,满脸好奇看她,齐粟娘只得收回心神,微笑道:“免礼。”
皂役退出,四婢引路,齐粟娘慢慢走进内宅。见得后头两进院子,花草树木长得茂盛,十几间屋子皆是粉墙黛瓦。进得正房,帷幄帐幔新挂、窗格承顶亦是新糊,家具俱是簇新儿一式黄花梨木家私,不由疑惑。便有那惯会小意儿的丫头陪笑在一旁道:“奶奶,后院的屋子都是新整的,以往县老爷可不住县衙里,如今全是为着奶奶置备的。”
齐粟娘在宫里伺候人惯了,不到主子问话,便不能开口。再见得四个丫头虽是赶着替她整理行李,不拿强拿,不动强动,处处讨好,但眼光放肆,时时在她身上打转,便知这几女未经正经调教,非是做惯奴才的婢女。她来了这世上几年,好不容易学了些伺候人的规矩,方用上没多久,便轮到她被人家伺候,却比伺候人时更让她闹心。
齐粟娘不动声色,顺着那丫头的话,慢慢道:“县老爷以往住哪里?”
那丫头未察觉出异样,语气里反带了几丝仰慕,笑道:“奶奶不知,县老爷自打来了清河,都是住在码头附近高岗边上的草堂里,以便议事,大伙儿都说县老爷是个大大的好官。”
齐粟娘默默听了,点了点头。她微觉疲累,想卸下钗环,洗去妆容,便去行李中取日常旧衣,却被丫头们慌忙挡住,个个上前要代劳。
齐粟娘见得这陌生的屋子里,尽是不认识的人,个个自来熟一般赶着贴上来,虽知为奴为婢的本是如此,却大是烦闷。没料到她脸色方有不好,丫头们又是嘘寒问暖,她一坐一站,一言一行全没得个自在。齐粟娘寻个借口,或是将她们支使到两厢屋子里去收拾,或是去打水,方松了口气。
齐粟娘换了衣,坐在床边,怔怔出神,她在宫里守规矩,只当是受罪。好不容易在高邮乡下自在过了一阵,现有了陈演,已是要收敛几分,再有得这些婢女……
齐粟娘胸口微微发闷,喃喃自语,“他在信里从没有提过她们……莫非他……”又缓缓摇头,“若真是这样,他的性子,怕也会提起……”她正想得出神,忽听得脚步声起,陈演的呼唤声传来,“粟娘,我回来了,你在哪里?”
齐粟娘醒过神来,连忙走出内室,到了屋门前,笑着道:“县大老爷回来了。”
陈演哈哈一笑,方要伸手将她抱住,突地见得两旁厢房里涌出几个丫头,齐齐施礼,“给爷请安。”
陈演似是吓了一跳,连忙收回了手。他面上微带尴尬,扫了四个美婢一眼,假意咳了咳,“免礼。”
齐粟娘与陈演互视一眼,隔了三尺开,一前一后走向进内室,齐粟娘见他脸色,悄声道:“不是你弄来的?”
陈演亦是悄声道:“我原怕你辛苦,和云典史提了提找个帮你做家事的,谁知道弄了这许多。”说话间,不禁叹气。
齐粟娘满心欢喜,面上绽开笑颜,心中的烦闷散去了些。她见着陈演官袍摆上有些污泥水迹,一边斟酌如何开口叫他把丫头们都退了,一边转身去取了一身常服,笑道:“先把衣裳换了再说,小心着凉。”
陈演点了点头,照例抬头伸臂,等着齐粟娘来给他宽衣,身后却突然伸出来四支纤纤玉手,要替他解衣,顿时又把他惊得不轻。
陈演急急转身,连退三步,看着两个满脸迷惑的丫头,呆了半晌,方苦笑道:“你们且下去吧,以后我和粟娘——本官和夫人在内室时,未唤你们,不许进来。”
齐粟娘坐在床边,一直忍笑,见得那两个丫头惶惶退下,顿时笑出声来,方才因着这四个娇美婢女而生的烦闷全散了开去,半点儿都不剩。
陈演解了外衣甩在一边,无奈道:“竟是在家里也找不着自在了。”说话间,便要挨着齐粟娘坐下。齐粟娘正要和他说话,突又见得陈演站起,走到屋门前,探头左右看了看,把门严严关上,方转身过来坐下。
齐粟娘见得陈演小心翼翼的神色,伏在床头笑得全身发软。陈演一脸苦笑,见她笑得面色绯红,双目含波,却早已心动。他将齐粟娘抱入怀中,细细密密轻吻发鬓耳廓。齐粟娘微侧着头,闭着眼轻声道:“陈大哥,你当初怎的住在河道边,县衙里的事不会误了么?”
陈演一手抱着她,一手隔着衣裳游移爱抚,心不在焉道:“清河县里的人除了盐场灶户,俱是吃水上饭的。便是种田的,也多在码头上找份活贴补家用,若非有凶案,在河道边接了,更是便宜。”说罢,抬头看了看外头天色,又隐隐听得外头婢女语声,伸到齐粟娘腰间衣纽上的手便有些犹豫不决。
齐粟娘身子已是酥软,听得他如此说,勉力按住他的手,抬头笑道:“陈大哥,我也不爱住这儿,我们还是去住河道边吧。”
陈演一愣,犹豫道:“那儿到底清苦些,又没有人伺候你……”
齐粟娘柔声道:“在家里都是这样过来的,有什么清苦的?我哪里要人伺候?再说----”齐粟娘微微咬了唇,含羞瞟了陈演一眼,陈演一呆,终是笑道:“你说得是,便是为了这个,我也忍不得了。”
清河卷 第二章 清河漕帮的李老二
这厢儿县台老爷和夫人连夜搬到了河道边的草堂中去恩爱。那边儿漕帮清河坛口的主厅里,灯火通明,摆着一桌好宴。坛主连震云皱着眉头道:“老云,县老爷竟是把四个丫头都退回来了?”思索道:“可是夫人容不下?”
云典史一身雪缎制的常服,外罩掐紫边儿玄色马褂,虽是宽大,仍是被满身肥肉塞得鼓鼓囊囊,叹气道:“早说过没用的,他可不是这么容易讨好的。夫人倒是贤惠得紧,没看到如今又跟着去河边破屋子里住着了?”
连震云哈哈一笑,“我白花了心思,漕司那边的家私也白送了,大伙儿一般模样,好!”连干了三碗酒。
云典史亦是笑道:“正是如此,漕司主事全过雁,这会儿肯定在翠花街汪县丞府里跳脚呢。”
连震云听得汪县丞之名,不禁皱眉道:“新夫人是宫里出来的,总讲究些大家规矩,我们这些粗汉没处巴结。县老爷虽是个两不偏帮的,男人谁抗得住枕头风?怕要坏事,方才赶着送了几个去,退回来倒也罢了,只是——”看了看云典史:“汪县丞夫人是许家闺女,和那小寡妇死了的男人原是一族;县台夫人若真是贤惠,县大老爷让那小寡妇进了门做了妾,这事儿可真麻烦得紧。”
云典史眯了那双蜂眼,满脸的横肉抖动,大笑道:“连老大放心,姓汪的是鬼迷心窍。且不说县大老爷未必就想和那小寡妇过明路。便是夫人贤惠,哪里又容得一个寡妇进门?那事儿——”突地瞟了坐在一边喝闷酒的副坛主李四勤一眼,奇道:“二当家,你今天是怎么了?平常说到这些事儿,就数你声音最大——”
连震云看了李四勤一眼,哼道:“老云不是外人,说吧,出什么事了?”
李四勤身形高壮,听得连震云此问,一张黑脸膛顿时涨得通红。他将手上的酒碗一丢,提起一坛子酒,胡乱灌了,也不管衣襟全湿,把酒坛向桌上重重一放,叫道:“老子就不信了!那臭婆娘竟是当起县台夫人来了!”
连震云怒道:“闭嘴,老二,你在胡嚼些什么?”云典史也是一脸疑惑,不动声色扫了一眼两边服侍的帮众。
李四勤似是胸闷难耐,猛地跳起,一把扯开衣襟,露出长满黑毛的胸膛和胁下一处结疤的伤口,看得出当初伤得极深。他叫道:“大哥,俺今天在码头上瞧着了陈大人的新夫人,那婆娘——俺看着眼熟!俺——俺——她——”说话间,又急又气,手舞足蹈,却说不出来。
云典史听他说得不像话,连忙向连震云使了个眼色,把厅中侍候的一干帮众都呵退出去,关上厅门,苦笑道:“二当家,你总不会说,陈大人的新夫人是你的姘头吧?那可是出了名的守妇德,连太后都爱着的。”
李老二一拍桌子,大声道:“呸!她如今虽是出落了,但俺就是认得。她绰号叫齐大虫,是高邮帮那伙儿的,又阴又狠,哪里是个正经妇人?她今天定也把俺认出来了。大哥,当初俺和帮里几个兄弟都和她结了仇,她那样的人,哪里会善了?”说罢,咬着牙道:“她若是想仗着县大老爷的势欺压我们,俺李四和她没完!”
云典史听得一呆,疑惑道:“陈大人和她都是高邮人,她娘家姓齐倒也没错,只是我看着她的行止气度,都是大家风范,到底是宫里出来的人,哪里和你说的有半点相似的?”
连震云沉吟半晌,问道:“老二,当初栽在她手里了?把事儿说明白。”
李四勤还要强撑,被连震云瞪了一眼,只得低低道:“三年前大水里,大伙儿都逃到了江宁,遇上高邮帮的王大鞭。以前和他在漕上争过道,俺们看他手上有不少东西,就打算抢过来,顺便揍他一顿出气。没料到——”说话间又咬牙切齿,“没料到这婆娘不知道从哪打听到俺们的行踪,抢在头里,故意从高坡下滚了下来,摔折了手,引得俺们去帮她。等俺们近了身,却下狠手连伤了几个,那群高邮帮子再一围,俺们的东西全被抢了,人也被打了个半死!那婆娘真是太恶毒了!”
连震云原还不动声色,听到最后却是一拍桌子,怒道:“你们谁对那女人动了歪心思?”
李四勤吓了一跳,大叫道:“没有!俺没有!俺只是看着她孤身一人,又带着个病老娘,无依无靠的,就想着水退了把她带回清河,一块儿——”说话间,脸色却是越来越白,声音越来越小,到得最后,嗫嚅道:“大哥----”
云典史怔在当场,半晌回过神来,伸手重重抹了把脸,刷下一手的油汗,叹道:“这下好了。我听陈大人说过,夫人当年水灾里一个人带着病母,吃尽苦头,逃到了江宁,卖身葬母时遇上的陈大人。看来,就是她没错了。”说话间,满脸忧愁,“二当家虽是好心,多少也有些……”看了李四勤一眼,“陈大人可是拒了圣上指婚,也要娶这位齐氏夫人的。她若是记着这事,以后闸上的事,漕司免不了要占上风了……”
李四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