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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阶辞-第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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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元沛不知道吴六夫妇曾在背后议论了他半天。他十分感激夫妇二人。在这个他完全陌生、孤立无缘的地方,却还有这样良善的人肯关心他,因此与他们夫妇愈发的亲近起来。有时桂枝替他补衣服,他会坐在一边,安静的看着她。
针线本就不是桂枝拿手的活计,被他这样一看更是心慌,最后补出的衣服总像条大蜈蚣一样难看。每次她拿出自己补好的衣服,总是窘得满脸通红。
李元沛却并不在意。有一次他拿起被桂枝补得乱七八糟的衣服,微笑对她说:“娘子别误会。因为娘子补衣服的样子总让我想起一个人,才会盯着娘子看。”
桂枝好奇:“是什么人?”
李元沛却摇摇头,不肯再说。
桂枝听吴六说过,李元沛在西京时似乎是娶过妻的。那他想起的应该是他的妻子吧?不过听吴六说,他的妻子好像留在了西京。桂枝有时想,如果是吴六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她一定会跟着去,所以她不大能理解,为什么李元沛的妻子可以忍受这样的分别?
她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有一天她忍不住把这个念头告诉了李元沛。她以为李元沛会难过,谁知他听了只是笑笑:“素素是个好女人,娘子不要这样说她。”
桂枝恍然,原来他生病时念的,既不是“苏苏”,也不是“叔叔”,而是“素素”。她一拍大腿:“我就奇怪,上次郎君病了怎么不叫阿爹阿娘,反而叫叔叔呢。原来郎君叫的是自家娘子。”
李元沛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别过头道:“娘子莫要取笑。”
“那末那位娘子是什么样的人呢?”
李元沛把手收进袖中,低头沉思半晌,最后轻轻说:“不过是个傻女人罢了 。”
他的描述仅止于此。桂枝无法想象李元沛这般俊秀的人竟娶了一个傻乎乎的女人?而且看李元沛的模样,似乎他们夫妻的感情还不坏。她叹了口气,无法想象那是个什么样的人。李元沛又不愿意多说,所以从他口中探出详情看来没什么指望。什么时候能亲眼见见李元沛口中那个“傻女人”就好了,桂枝这样想。 

119、青丝 
这么一转眼就到了冬天。冬至过后;就一天天的冷了起来。黔州虽然离北疆颇远,也并不温暖。深秋之后;此地便显得愈发的萧索。
这日桂枝出门拾柴。她将捡来的柴禾扎成一捆抱回家;刚在厨房放下,却忽的想起一句话要嘱咐吴六,便进了卧房。她刚进门就见吴六抱着一叠衣服慌慌张张的想往柜子里藏。
桂枝从未见过吴六这么惊慌失措,顿时起疑。她急步上前,抢过他手里的东西,大喝一声:“藏什么呢?”
吴六怕妻子误会,急忙道:“你可别想岔了。”
“你鬼鬼祟祟的我能不想岔么?”桂枝一边喝斥一边低头看手中的东西,看清了不由一愣;“这是男人的衣服。”
吴六搔头:“都说让你别想岔了。这是上面给我的。”
“上面?”桂枝愈发不解;“平白无故的,上面为什么给你这许多衣服?” 
“不是给我的。是京里送来给李郎君的冬衣。上面不放心,让我仔细检查一下。”吴六搓着手解释。
桂枝翻看手里的衣物,皱起了眉头:“你怎么把衣服都拆了?”
吴六心虚,声音越来越小:“我不是怕里面夹带了什么不该有的东西么?”
桂枝斜睨了丈夫一眼:“你发现什么了吗?”
吴六移开目光,瑟缩着摇了摇头。
桂枝在吴六胳膊上使劲一拧:“那你还拆这么起劲?李郎君到现在还穿着单衣呢。他家里人辛辛苦苦做了送来,却被你弄成这个样子。难道你让他就穿两件单衣过冬?”
吴六被她拧得不住的倒抽冷气。他自知理亏,搔着头,讨好的笑道:“我不是想着你能把它们缝回去吗?”
桂枝仔细翻了翻那堆拆得七零八落的布片,往吴六怀里一扔,没好气道:“这活我可干不了。”
“好桂枝,你就帮帮我吧。”
桂枝被吴六求了半天,只得叹口气说:“好吧,我试试。”
她花了三四个晚上,把衣服细细的缝在了回去。这大概是她一生中做过的最仔细的活计。补完后她左瞧右瞧,自觉瞧不出破绽了,才把衣服带去交给李元沛。
看到她手里的冬衣,李元沛露出一个浅笑。桂枝经常见他微笑,却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笑容。那只是一个浅淡的笑容,却透着直入心底的温暖,让她瞧得愣怔了好一会。
他从桂枝手里接了冬衣,却在翻开衣服时笑容微滞:“这针脚……”
桂枝心里咯登一下。吴六把衣服给她时她仔细看过,上面的针脚细密均匀,她极力的缝补,自以为仿得很像了,想不到李元沛还是一眼瞧了出来。桂枝像是做坏事被人逮到一般,低头捏着衣角小声问:“针脚怎么了?”
李元沛却只是怔了一怔,随即对桂枝温和一笑:“没什么,是我看走了眼。”
他小心的将衣服收了起来。
见他如此珍视这些衣服,桂枝更觉歉意,没话找话的问:“这是朗君家娘子做的吗?”
李元沛看了她一会,才和气的回答:“想来不会是别人。”
桂枝赔笑:“娘子的针线活做得真好。”
李元沛淡淡的“嗯”了一声就没再接话。桂枝想起现在这衣服上的活都是自己的,也讪讪的。
仿佛为了免除这份尴尬,桂枝又热情的说:“郎君收到衣物,也该向京中的娘子去个信才是。”
“写信?”李元沛闻言一愣。
“是呀,”桂枝掩饰般的大声说,“京里要往这送点东西着实不易。这些衣服不知经了多少周折呢。郎君写封信回去,好叫娘子知道,衣物郎君都收到了,让她放心。送信的事吴六会想办法。”
李元沛一笑:“吕娘子说得有道理。”
桂枝给他取来笔墨。李元沛提笔蘸墨,在纸上徘徊,数次想要下笔,却终无一字。反复数次后,他搁笔,取过一张白纸封好,让桂枝交给吴六,请他代为寄出。
“可是郎君什么都没写啊?”桂枝困惑的问。
“她会明白。”李元沛淡淡一笑。
桂枝把信交给丈夫,吴六翻来覆去看了半天,狐疑的问桂枝:“当真什么都没写?不会是装错了吧?”
“我亲眼瞧见的,真是什么都没写。我还特意问了他,他只说京里的娘子会明白。”
“这信送出去不会出什么事吧?”吴六捏着信,仿佛捏了一个烫手的东西。
桂枝也有点慌,可想到李元沛的神情,她便理直气壮起来:“不过是一张白纸,能出什么事啊?”
吴六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听妻子的话,找人把信送了出去。大约五日后,吴六被上司叫去问话。
“这是怎么回事?”上司面前摊着李元沛那封没有字的信。
吴六解释了一遍来龙去脉。上司默默听了,又反复确认:“你看清了,当真什么都没写?”
“当时内子就在旁边,她说的确一个字都没写。”
上司叹了口气:“这可不好办。你也知道那人的身份。这封信别说上头,就是我也疑惑得很。上头也是把信翻来覆去都查不出什么东西,才让我来问问。”
吴六赔笑:“上头小心些原也应该。可就算是流刑的犯人,要和家里写封信,咱们也一向会通融,单单拦了这回,未免不近人情。”
“这我当然懂,就连上头也是明白的,否则也不会特意让我来问。只是这信着实古怪,上头也怕担干系。”上司语重心长道。
吴六想了想,小心道:“那……这样办如何?反正这信是一张白纸,咱们另找张纸替换了。信上一个字没有,谅别人也瞧不出来。这样既显得咱们通达人情,也不必担心信里有古怪。将来问将起来,谁也挑不出错处。”
上司想了一会,赞许道:“这倒是个可行的法子。你这脑筋动得不错。”
这样几经周折,到底把信送到京里去了。不过吴六和桂枝都很怀疑,这么稀里糊涂的一封信,中间又不知经了几人之手,京里的那个人当真能看明白吗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京里的收信人似乎真的看懂了。不但懂了,还有了回应。大约过了一个月左右,上司交给吴六一个锦盒,说是京里送来的。
吴六接过,在上司的目光示意下打开,里面是一束女子的青丝,却扎成了一个结。吴六疑惑,抬头看向上司:“这是……”
上司点头:“不可掉以轻心。你去查一下,里面有没有古怪。别是他们的什么暗号。”
吴六答应了。回家后他对着锦盒想了半天,觉得要是没有猫腻,自己特意去问未免显得小题大作。不过上司这么吩咐了,他也不好过于怠慢。想了半天,最后他把锦盒给了桂枝,让她找个机会问问。由妻子开口,相信李元沛不会排斥,转寰的余地也更大些。
桂枝带着锦盒来看李元沛。入冬以后李元沛便又病了。这两日他虽咳得厉害,精神却略好了些。桂枝来时他已经起身,正在院中为梅树剪枝。
看见桂枝,他放下剪子,向她微微一笑,算是招呼。
桂枝取出锦盒,笑着道:“这是京里送来的。”
李元沛轻轻咳嗽着,从她手里接过锦盒。他打开盒子,见到里面的发结,不由怔住。
桂枝仔细留意他的反应,见他凝视锦盒良久,最后用发白的指尖轻柔的抚摸盒中发结,笑容恬淡而苦涩:“傻女人……”
“郎君……”桂枝没有忘记自己的任务,试探着问,“娘子这是什么意思呢?她从那张白纸里到底看出了什么?”
李元沛听见她的问话,有些迷茫的抬头。他看了桂枝好一会才记起,仿佛才记起她这个人。
桂枝并不擅长套话,顿时有点心慌,连忙解释:“我,我只是有点好奇……”
李元沛笑了笑,抚着锦盒,轻声道:“小时候先帝教养严格,我却总是贪玩。有一次先帝实在气得狠了,下令把我的玩物全都收走。因为这个缘故,我总是把好玩的东西藏起来。可我那时马虎,经常忘了藏东西的地方,所以后来每次藏了什么东西,我总会写个字条给她……”
那时他总是把藏东西的地点写在纸条上,压在绮素的砚台下,交代她替他记着。这样他要拿什么宝贝,只要找到她就行了,省却他好多麻烦。
绮素果然很仔细的替他记下来。每次她都会收走纸条,再放回一张纸,写上“知道了”三个字。这就表示她已把地点记下了。原本一直相安无事,可后来有一次先帝亲自检查了他的功课,发现他学了这么久,字却还是写得歪七扭八,顿时大怒。他被先帝责骂了大半日,说堂堂一国储君,字写得跟狗爬似的,成何体统?人家绮素年纪比他小,学书比他晚,字却不知比他好了多少倍。
他怏怏不乐的回来,碰巧看见她压在砚台下的纸条。看着上面公公整整的字迹,再想到父亲责骂,他不由心头火起,跑到她房中大喊大叫,说她故意把字写成这样,根本是成心让他挨骂。
他口不择言的说了许多气话。等他发泄完了,发现绮素双目含泪。她似是不愿让李元沛看见自己哭泣,慌忙跑开。
李元沛心里格登一下,生怕她会去母亲那里告状,急忙追在她后面。他花了半天的时间给她赔不是,好不容易才哄得她肯再理他。
他一向不把事情记过夜,之后也就抛在了脑后。可她却一直记得。那以后她还是回他纸条,只是再也不写字,仅有白纸一张。成婚后偶然和绮素忆起这事,绮素已经释怀,他却满面愧色。当年娇纵顽劣的太子怎会知道为人着想?所以那时总是让她伤心。如今渐渐明白了事理,上天却再没有给他时间补偿。
“因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回忆完后,李元沞摊开手对桂枝说,“所以照旧时那样放了一张白纸,让她知道而已。”
“那末这头发又是什么意思?”桂枝又问。
李元沛低头看一眼锦盒,笑容苦涩。他叹息一声,一个字一个字的念给她听:“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移。”
那还是他们在永州时的事。
绮素婚后并没有荒废习字。他偶尔闲着没事也会陪她。说是练字,他却从来不动笔。他的陪伴不过是将书盖在脸上,躺在旁边的榻上睡觉而已。若是不倦,便有一句没一句的和她闲话。有时她会轻声把她写的内容念给他听:有时是一段佛经,有时是一篇诗文。
艰涩的佛法他不感兴趣,它们就像流水一样,在他半睡半醒间滑过,没留下任何痕迹。倒是她念的几首诗,他还能时不时的记上一句半句。这一首正是她曾给他念过的诗。所以看到锦盒,他立刻就懂得了她的意思。
桂枝不识字,但是这句诗她也能听懂。正因为懂了,她才觉得心酸。她想安慰,却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叹着气走了。回到家,她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吴六。
吴六听完也叹息了一回:“好好的夫妻,竟这么就分开了。”
桂枝正在擦眼泪,听见吴六这话,又勾起伤心来,狠狠在他胳膊上拧了起来:“人家夫妻分离已经够可怜了,你们却还疑神疑鬼,真是狠心。”
吴六吃痛,又被桂枝说得不好意思,最后找个借口出门向上司禀报。
上司正坐着,听着吴六一边搔头一边说清楚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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