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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起如何大破野王,冯亭如何智激赵王,赵国如何朝议争执不下,秦王如何怒发冲冠,王龁如何挥军北上,都被说的绘声绘色。一边喝茶,一边谈论军国大事,人人都觉得自己是朝堂上的将军王侯,运筹帷幄,谈笑间便可决胜千里。
茶楼里的小二哥,已经不奉茶了,他肩上搭着毛巾,站在前头,正在口若悬河:“……那须卜仗着武力,本已娶了极美姬妾七八人,日夜取乐。不料见了公主美貌,顿时色授魂与,立要行花烛之礼。礼毕入房,夜深人静,展开鸳衾,成了凤侣。须卜正与公主行周公之礼,公主随身三十宫女一齐动手,缚住了他,公主自枕下摸出短刃,一刀扎入自己夫君胸口。这正是:温柔乡,英雄冢,颠鸾凤,性命丧……”
他嘴里说的这是最近几日,茶楼里最新鲜的谈资:和亲公主义渠平叛。茶客们都围在他身前听的津津有味,惟有角落里坐着一男一女,女子一身白裙,倚在男子身上,含笑听着;那面色黝黑的男子,却不停地皱眉。
黑面男子听到后面,嘴里低声咕囔了一句,站了起来,叫道:“什么周公之礼?什么颠鸾倒凤?人家清清白白的姑娘,被你们这群……”
他这样一叫,众人都转回头来,目光一起都聚集在了两人的身上。白衣女子的眼光在着几十人身上滴溜溜地一转,瞧见几人呆呆的样子,“扑嗤”的笑了起来。
她的身姿,比渭水边上的垂柳还要婀娜,她此刻的笑容,便比眼下咸阳城里遍地盛开的石榴花还艳丽。
“你们别理他,他是个傻小子,只认死理。莫要坏了你们的兴致……”她将黑面男子拉坐了下来,又向众人致歉。她固然清秀绝伦,可老秦人对这义渠国的兴趣却大过了女子。众人扫了这一双男女几眼,又纷纷围住了小二哥问长问短。
“傻小子……”一名身穿黑衫的清秀男子不知几时进了来,他坐到了白衣女子身边,端走了黑面男子面前的茶碗一饮而尽,嫌弃道:“只有你这傻小子才肯喝这些粗茶,你瞧死丫头从来都不喝……”
傻小子,死丫头,世间只得他一个聪明人。喜好这样称呼旁人,这样自高自大的,除了靳韦,还有谁。那两人,自然是月夕和王恪。
“昨日刚回来么?”靳韦漫不经心地问道,丝毫也不理会王恪对他翻着的白眼。
“是。”月夕点头。
“在义渠可遇上危险了么?”
月夕笑着摇了摇头,将头倚在靳韦的胳膊上,柔声道:“你瞧我平平安安的回来,怎么会有事?”
“你便是有事,也不会说。”靳韦冷笑道,“你心里一千个一万个放不下那个家伙,还不是……”
“小师兄……”月夕忙将自己的茶碗朝他一推,说道,“小恪说他方才瞧见你在为爷爷诊脉,我们不敢打扰,便在这里等你。爷爷他……病可好了么?”
☆、29 故事今人嗟
“每日三个时辰,全身热不可挡。水不欲饮,食不下咽;到了子时,腹中又如冰冻侵蚀。每日这样冷热交替着煎熬。这样的病,你说好治么?”靳韦慢声道。
“怎会如此?”月夕一把抓住了靳韦的胳膊,指甲几乎都掐进了他的肉里。靳韦未推开她,只冷声道:“脉象忽大忽小,忽快忽慢。假热真寒,实则是阳虚欲脱,寒邪内闭,阳气不能下降,阴阳不能交通。”
“爷爷怎会染上这样的病症?”月夕又惊又急,百思不解,“他从前只说自己时常身上疼痛,我只当这次只是痛的厉害了……”
靳韦喝了口茶,慢条斯理道:“如何得病,已不可考。他几十年戎马生涯,毛病积少成多,再至恶化,也是有的。”他压低了声音,“可你爷爷却觉得是自己杀人太多,鬼邪入体,非要借烈日之力,驱逐鬼邪……”
月夕一惊,抬起头来:“天下哪有鬼神?爷爷这是心病……”
靳韦道:“你不信我不信,可你爷爷却信。鬼神作祟也罢,心病难医也罢。武安君确实染了重病。我只能当做内火郁结,慢慢下药调理。他若肯借机远离杀场,去渭水边灞桥上钓钓鱼,安治心病也好,秦王也拿他没有办法。”
“只治标不治本,绝非长久之策……”
靳韦伸手一揽月夕的肩膀,将两人靠的极紧,细声道:“治本之法固然有,可实在太难。何况……应侯一向嫉妒武安君的军功,与其等他设计相害。不如此放下军务,岂不两全其美?”
月夕和王恪面面相觑,不出一声。靳韦又问道:“听说秦王又叫你去上党?”
月夕默默点了点头:“赵国派了廉颇据守上党,与左庶长相峙不下……”
靳韦冷笑道:“除了武安君,秦国现今这几个大将都难成大器……”他瞧见王恪瞪着他,立刻学着王恪一样翻了翻白眼:“瞧什么,你是傻小子,你爹爹不就是大傻子么?一把年纪还要死丫头暗中护着……”王恪哼了一声,转过了身不理他。
“王龁眼下暂无胜算;应侯觊觎军权;秦王新掌权柄不过几年,既离不开武安君,又怕武安君功高震主。秦王想左右兼顾,只能叫你去。你这秦王与太后亲信,武安君亲孙女的双重身份,随便一句话,都可以安这些武安君旧部之心。以你牵制武安君,以武安君震慑军心。”他“哈”了一声,“其实就是让从前这些跟随你爷爷的人,安心去送死罢了……”
他话语又直接又难听,却句句都是实情,连王恪都重重叹了一声。月夕却只是笑道:“我这个小小女子,又算得了什么,小师兄你太抬举我了。”
她不过是一个小女子,骑术再精,功夫再好,又有什么用呢?
可有时候,一个小女子,却真是比上千军万马,都更有用处。
靳韦嘴角一撇:“我奉应侯之命,明日要去韩国。”
“你去韩国做什么?不怕韩王发现了,捉拿你问罪?”
“我是堂堂大秦丞相、应侯范睢的常侍,他小小韩王逢迎还来不及,竟敢问罪我?要不是冯亭现在去了赵国,我还想问他擅杀靳蘣之罪呢,”靳韦冷笑,“我去韩国,自有别人去魏国。两国都要识些实务,莫要同赵国沆瀣一气。”
他是一心要让赵国陷入孤军作战之境了。月夕长长的叹了口气,良久道:“小师兄,中山已经灭国,你一人再是如何,也是孤掌难鸣。你何不学学吕盈,放下这些恩怨,好自为之呢?”
靳韦面色一僵,半晌才沉声道:“你都晓得些什么?”
“师父临终前,叫小恪转告我你的身份。我什么都晓得了。”
“临终?师父他……”靳韦正要饮茶,顿时一怔,那茶竟然喝不下去。过了许久,才一杯一杯地几乎将一壶茶饮尽,这才将茶碗往桌上狠狠一砸。
他眉心一蹙一蹙,似在强忍着什么:“师父的后事,是……”
“师父去世时,我正在跟前。恰好信陵君亦赶来了云蒙山,他叫我先去寻月儿,后事都是他在处理。”王恪黯然道。
靳韦一直冷笑听着,这时低声说:“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孤儿。直到那年靳蘣在云蒙山下寻到我,我才晓得自己竟然是中山王后裔,而靳蘣本是我国的一个臣子。”
“你是晓得了自己的身世,才决意弃医学武?”月夕扫了一眼茶楼的另一边。茶楼小二和茶客们仍在那里高谈阔论义渠之事,言语中甚是猥琐,王恪听得忍无可忍,站起来朝小二走去。
“我陡然晓得自己的身世,实在有些不堪重负。脑子一热,想着若能速成功夫,去杀了赵王,便可一了百了,这才铤而走险偷学玄鉴功。可还是被师父发现了,我心中怕师父责罚,便一五一十什么都对师父说了。”靳韦声音微颤,“师父没责罚我,只说叫我放下恩怨,将我逐出了太一门……”
“师父告诉我你的身世,也只是怕你行差踏错,要我力所能及,好护得住你一点。”月夕垂下了头。她一个小女子,能有多大的本事,越御风也不过是晓得她身后有秦国王室,才会做如此安排。
靳韦一听,握住碗的手不住地颤抖,忽听“咔嚓”一声,那碗竟被捏出了两道细纹。
那飘然出尘的老人,他们已不能再见了;云蒙山的旧日天真时光,他们也终究是回不去了。他们与这世上的每一个人一样,背负着命运的摆布,即便伤痕累累,即便心不甘情不愿,仍只能步履蹒跚朝前走着。
他低下头,大声地喘着气。月夕伸手握住了他,柔声道:“小师兄,你还有我,有小恪,还有吕盈……”
靳韦呆了一呆,轻轻将一手合上月夕的手掌,哂笑道:“吕盈在宣华宫,不曾给你惹麻烦罢?她这样一个无用之人,真不晓得你怎么想的,非要事事护着她。”
“若挂心她,便去见她。宣华宫不拦着你,只是莫再让她吃苦受伤。”月夕淡笑道。靳韦讪讪一笑,未及说话,却听见茶楼另一端传来王恪与众人的争论声。
“你尽是胡说八道,趁早别说了,免得玷污月……那位和亲公主的名声……,否则我早晚教训你。”王恪指着小二大声道。
小二哪肯示弱,立刻尖声回嘴道:“我这故事是从宫内听来的,千真万确。你说我说的不对,你且说说看,是如何一回事?”
“诸位,诸位,在下听说是这样的,”另一位茶客扬手叫道,“听说和亲的公主千娇百媚,把须卜迷的晕头转向。公主又假意奉承,趁着须卜在婚宴上得意忘形之际,毫无防备之际,一名小将带兵直杀宴席,将义渠的反贼杀了一个干干净净。”
“公主身边哪来的小将?”
“公主出嫁时,身边都有送嫁将军,他们两人早已私通款曲……”这故事越编越离谱。王恪听得火冒三丈,本就黝黑的面上显得比黑炭还要黑三重。小二没注意,仍是滔滔不绝:“对,对对,那小将正是左庶长王龁帐下一员,名叫……名叫王恪……”他搔头弄耳半天,终于想出了这送嫁将军的名字。不料更加激怒了王恪,他一伸手便揪住了小二的衣襟。
“你要打人?”小二叫道。
“就要打你怎么了?”王恪怒道。
他坏了众茶客的兴致,茶楼里顿时聒噪起来,人人愤愤不平,有人意图拉开两人,有人指着他叫骂。
“这傻小子,真是蠢……”靳韦面上一副鄙夷之色,他站起来,叫道,“诸位,诸位,义渠的事情,有什么意思?在下这里有个西海国的故事,各位可想要听呢?”
他将王恪一拉,自己上前,高声道:“你们只晓得义渠国,可晓得这世上还有一个西海国么?”
“西海国?没听过,没听过……”茶客立刻围了上去。靳韦朝着月夕和王恪眨了眨眼,高声说道:“这个西海国处在匈奴西境,民弱兵寡,又有匈奴虎视眈眈,本该一心自强。可西海国的国王,仗着自己有无数宝藏,根本不顾国家的安危,只是恣意行欢作乐,大修宫殿。却因此引来了匈奴的觊觎……西海国被匈奴攻破,只有一位襁褓中的小王子被送了出来……”
西海国,西海国……如此叫他将心中的郁结吐一吐也好。月夕默默聆听着,见到王恪朝她行来,她将自己面前碗里的清水一饮而尽,这才起了身,同他一起朝对面的小院而去。
“咦,怎么他们进这院子?”几个茶客瞧见了,不禁有些诧异。可又觉得靳韦的故事更吸引人,便懒得过问,只是围着靳韦问长问短。
☆、30 祖孙其属天
王恪推开了院门,月夕与他一前一后缓步进了小院。眼前是一座宽敞简朴的庭院,院中铺满了青石板,后面三间大房,除此之外,再无它物。一位年过花甲的老者,正顶着烈日,端坐在青石板的中间。
他个子矮小,头型尖锐,白发短须,一双眼睛黑白分明。
王恪从院中退了出来,闭上了门,守在门外,只留月夕与这老者在内。
月夕缓缓上前,朝老者伏身下拜。老者自见她进院,双眼便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待她起身,开口便问道:“你错有三,可晓得各在何处么?”
“出上党时布置不周,贸然带靳韦出城,此错一;人少力寡,尚且带上吕盈,此错二;中条山未能全歼赵军,致平原君走脱,此错三。”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敌众我寡,知不可以战而战,败数多;胜而不能全歼其军,敌兵必卷土从来,不可取。”
“月夕知错,谨受教。”月夕的面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俯身拜谢,再直起身,低头听老者训话。
“你也不是光做错了,亦对了不少,可晓得在何处么?”
“月夕不知。”
“善战者,其势险,其节短。若论大战之谨慎稳重,你绝不如王龁;可在中条山,你以骑兵对赵劲骑,野战之奇胜,你却强过了他。”老者至月夕入院至今,讲了这么许多话,眼睛都未曾动过一下,如今终于眨了眨,面上露出了丝丝笑意:“不愧是我白起的孙女。”
“爷爷……”月夕亦终于露出了笑容,欢呼一声,飞身上前抱住了老者。老者亦笑着搂住月夕,伸手拍了拍月夕的头,突地放声大笑。
笑声惊起了盘桓在屋檐上的雀儿,扑愣愣地冲上了云霄。连门外的王恪听到了,都微微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