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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爹今儿个不能出门,得到铺子里做营生。”后羿弄不懂女儿意思,还解释说:“小予月啊,阿爹不是贪懒,今儿个是庙里的神佛诞辰,待阿爹领你们去上过香后,立刻回铺子赚钱给咱们家丫头买新衣裳,好不?”可她不依,怎么都不让他上马车,一家子就僵在那里。
孙沅沅见状,上前抱起女儿柔声问:“予月说个理由来听听,为啥阿爹今儿个非进铺子不可?”予月说:“前些天阿爹帮忙、施棺葬下的姊姊,昨晚来找予月,说是交到几个新朋友,姊姊热心、给新朋友介绍,说阿爹做的棺木又舒服又好,她的新朋友们给家里托了梦,今儿个就要上门来订棺材。”女儿看得见那个?这讯息,让后家夫妇吓得脸色煞白,像是被一根闷棍给打着似地。回过神,孙沅沅连忙安慰丈夫,兴许是女儿胡说八道,后羿却急着要妻子带女儿去见见高僧,看有没有化解的法子,他自己则进棺材铺里,印证女儿所言是真是假。这天,后羿卖了七具棺木,而且,都是他们过世的家人所嘱。就这样,死人托梦、指定用后家棺木的事儿传开,附近几个村镇的人全知道,后家的棺木作料好、作工实在,躺过的都说好,从此生意蒸蒸日上,店面连续扩充几回,比原来的大上十倍。两年后,他家丫头又说话。“阿爹,清县发生瘟疫,死去近百人,阿爹可不可以舍百口薄棺,将那些人给安葬?”这回后羿想也不想,让铺里的工人日夜赶工,分批将棺木给送到清县,为无人安葬的亡者收尸埋骨,此事惊动地方官,地方官上报朝廷,皇上赐下牌匾:天下第一棺。
从此,后家棺材铺开始开设分店,一家一家、在全国各地,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这是好事,但坏消息是——女儿双目能见鬼一事,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严重,她经常被那些死状凄惨的鬼给吓得哇哇大叫,夜不成寐。然而这些内情,外人自然不清楚,只听说后家女儿及笄后不久病过一场,然后后老爷子便到处托媒说亲,好像非得在短时间内把女儿嫁出去不可。有人说,后家姑娘没几年好活,后老爷子想快点把女儿嫁出门,免得日后女儿变成孤魂野鬼,没有香火可受。也有人说,后老爷子听信相师所言,女儿十六岁之前得出嫁,否则将会祸害娘家。也不知哪句话是真、哪句话为假,但后老爷子的确是想尽办法,企图把女儿给嫁出去。只不过,每回总有“人”出头,把好事变成坏事。最常发生的情况,便是合完庚帖的那户人家死了人,或是长辈、或是平辈,总之,就是会死那么一个,于是婚事告吹。慢慢地,也不知打哪儿传出来的谣言,说后家姑娘命格太硬,未出嫁就先克夫家人,此话一出,想招亲就更难上加难了。
不过看在后家出手的礼金丰厚分上,还是有不少媒婆肯担下此事。这回,不就让张媒婆给找到邻县的王秀才?王秀才无父无母、无兄无弟、家徒四壁,孓然一身,还怕什么克星,何况读书人不言怪力乱神,哪会信那些命啊运的无稽之谈。后老爷子见过对方后、一拍即合。亲事方定下,后羿就想办法尽早让女儿早点过门,免得夜长梦多,而王秀才看在嫁妆丰厚的分上,也没有二话,于是两个月功夫,后家姑娘便坐上大红喜轿,嫁往王家。喜轿摇摇晃晃的,说不上舒服,但待嫁女儿心,忐忑不安,予月想着那个素未谋面的男人,想着娘亲教导的新婚夜,想着未来的日子,一颗心揣测不定,哪会在乎喜轿是否舒服。这门亲事什么都好,独独离家太远,出县城还得走上两、三个时辰,才能到王秀才家。阿爹说他秀朗英俊,说他满腹诗书,日后定是要飞黄腾达的。
对于阿爹的话,她心底存疑,这样好的夫君,哪个女子不想要?怎就轮到她这个“克夫女子”头上?何况二十五岁,整整大自己九岁呵阿爹说,年纪大的男人才懂得疼女人。阿娘和哥哥们虽不满意,可家里大事全是阿爹作主,再不乐意,也得点头。阿爹还说,出嫁时间紧迫,还没同女婿好好谈谈,她嫁进王家后,会再找机会与女婿聊聊,如果他愿意,后家很乐意出银子,在城里给他们置办一座新宅院。阿娘则叮咛又叮咛,说读书人都有那么点儿风骨,她问那话时,千万要注意口气,别让王秀才觉得后家财大气粗,想拿银子压人。她认真记下,并且在脑子里复习过好几遍。突然一张七孔流血的脸张扬在眼前,予月吓得差点儿尖叫出声,她猛地往后一仰,后脑勾撞上轿边。
下一瞬,那张七孔流血的脸变成一张娇颜巧笑的脸蛋,“她”笑开、往予月身边坐下,说:“怎么看那么多年啦,还是会被吓?真没胆量。”予月掀开红盖头,扁嘴道:“早说好的,要怎样出现都成,就是别弄那种恐怖的血脸吓我,今儿个还是我的好日子呢。”“行行行,予月妹子别恼,姊姊是过来送妹妹一程的。”文婉笑靠在她肩膀。“我全身穿红的呢,你怎么敢来?”她横了文婉一眼。还以为自己可以清静一天,不必和好兄弟们面对面,谁晓得唉,她可怜的轻薄短小的八字命。“我又不是年兽,还怕红色、怕火、怕鞭炮咧。”手指戳上予月的额头,却穿过她的额头直进脑子。“可别的鬼都怕呀,就你奇怪,不怕红、不怕喜、不怕太阳,你到底是鬼不是鬼啊。”“人分三六九等,鬼也分阶级的,我前辈子好事做尽,死后当鬼,阶级自然得比别的鬼高些。”予月笑望文婉。别的鬼来找她,不是心愿未了,就是有冤无处诉,这些年她帮过一个又一个,技术越来越娴熟轻巧,唯有文婉,从不提事儿,初初认识时,她问过好几遍,文婉总笑道:“放心,早晚有一天要你出手相助的,只不过现在你的力量太小,还不行。”她并不知道文婉有怎样的冤屈,而自己需要怎样的力量,才帮得了忙。不过,一年年过去,两个人就这样,友谊越来越深厚,感情越来越浓,连心事也能说得上。
都说人鬼殊途,爹娘不是没想过办法,可不管庙里大师给她多少加持,让她读多少佛经,她房间贴多少符纸,还是挡不住阴间好兄弟们对她的厚爱与热情。阿爹可是烦恼得不得了,她猜,这大概是阿爹急着把她嫁出门,最主要的理由吧——找个八字重的男人往她身上压一压,好兄弟不敢近身,她才能长命百岁。其实阿爹、阿娘操心也没用,如果这是她这辈子必须背负的使命,躲也躲不开的话,与其每天忧心忡忡、自己吓自己,不如当成积德,欢喜做、欢喜受。从小,她便与鬼魂经常接触,因此一年到头手冷脚冷,每寸皮肤都像泡过冷水似地。小时候,夏天时,几个哥哥最爱轮流抱她,她得一边忍受着汗臭味、一边听他们说话,睡个觉醒来,往往发觉自己不是在阿爹怀里,就是在哥哥们怀里,若不是年纪大了,男女有别,说不定这种事还得经常发生。冬天,她的情况就更严重了,屋里燃几个炭炉都不够用,阿娘要她同鬼兄弟们商量,可不可以定个日期,比方说三天一回、或五天一晤,别天天上门来吵人。
话说得容易,人与人之间还有契约可以打,鬼哪里肯同人定契,他们还是喜欢随意顺心,时时想来、便时时来。她很少出门,曾有庙里师父对她说:﹁予月姑娘积下的阴德无数,方能助后家发达,日后定也福荫夫家,只是身子要多注意些,别沾染太多阴气。可是与鬼称兄道弟的她,怎么可能不沾染阴气?“他们今天不会来闹场吧?”予月试探地问。文婉表现出一脸伤心欲绝的夸张表情,“怎么这样说话,我们家予月要成亲,谁敢闹?”“没有吗?姓马的才收下我的庚帖,立刻上吐下泻,大夫换过一个又一个,怎么都医不好,可庚帖还回后家,他的病立刻不药而愈。”予月比出食指,举例一。
第二章
她大大的眼珠子对上文婉的目光,意思很明白:千万别说谎,若说这事儿和那群“好兄弟们”没关系,才真的有鬼。“他自己肠胃不好,还赖到了妹妹头上,说你克夫,这种没担当的男人不嫁也罢。”文婉轻嗤一声。那个姓马的身子板单薄,哪点像个男人?“李家托媒人上我家,媒人前脚才走,他家就立刻办丧事?”她再加上中指一只,举例二。
予月皮笑肉不笑,盯得文婉竖寒毛。“李家的老太太老早病入膏肓,不过是剩下一口气,早死早解脱呗。”好兄弟们心地善良,舍不得老太太吃苦当吃补,才早早通知牛头马面,这是助人一臂,帮她早些超生,瞧瞧、瞧瞧,怎地好心被人当成驴肝肺啦。哼哼!予月冷笑两声,再把无名指翘起来,例证三。“陈家公子找人送来聘礼,回程就摔了马、昏睡不醒,非要我们家退聘礼,他方得清醒。”这件事太蹊跷,连阿爹都认定“鬼兄弟”在里头大做文章,何况本就心存怀疑的她。文婉无奈地耸耸肩、摊开手。“予月妹妹,你怎么事事件件全记得清清楚楚,真要说是咱们在背后动手脚,目的还不是为了你好?那些个男人太烂,一个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有的一脸短命刻薄相,有的闪个眼神就知道他一事无成、好色贪婪若不是妹妹帮好兄弟们这么多,谁吃饱了撑着,为你的婚事这般上心。”若不是王秀才那个已死的阿爹是狠角色,打得想替这桩婚事“出点力气”的鬼兄弟们抱头鼠窜,予月怎会坐进花轿,往王秀才家里抬。
说起那个王秀才啊唉,真不晓得那后羿的脑子是不是被大便给填了,怎就看不出自己的女儿有多珍贵,配那等下流人品简直是糟蹋!还是王秀才的阿爹聪明,知道把予月娶进王家门,日后,王家定要大发特发。“说来说去竟是为我好?”予月斜眼向文婉瞥去,她连忙点头不止。“可现在临州城里人人都在传说后家姑娘命底硬,是个克夫的命,好门好户的人家,全怕被我克死,谁敢上门提亲?”“现在不就有一个不怕死的王秀才吗?”文婉嘲笑。既知阻止不了,她只好悄悄去翻王秀才的命格,这人说不上好、也谈不上坏,命中无功名,只能当个一辈子的教书匠,命中有一妻、一外室,子嗣不多,富贵没有,却能平安活到八十几,是个长寿的。反正后家财大业大,几个哥哥又宠妹妹宠得紧,断不会眼睁睁看她生活不下去。只是啊,好好的女孩嫁给那种人,不舍呀!
不过、幸好她悄悄地瞄了一眼大红色的轿帘。“谁知道你们会不会突然‘善心大发’,又帮上妹妹一把。”那么这下子定要闹得满城风雨,听说已有人下注,赌她这个亲事结不结得成,而认为“结不成”的,占了七成。“放心,这家伙后台硬,没人能轻易动得了他。”“所以我今天定能嫁得成?”予月想笑。若是再没嫁成,日后想找门亲事,恐怕是难上加难喽。“你说呢?”文婉狡黠一笑,拍拍她的肩头说:“今儿个是妹妹的好日子,姊姊就不打扰你,接下来妹妹自求多福喽。”自求多福?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又有鬼祸?还是指嫁给王秀才本身,就是一件大祸事?她瞠大双目,一脸茫然。文婉方才消失,予月立即听见马车前头一阵吵嚷,紧接着是王秀才扬声怒责的声音。还以为他是个温和性子呢,没想到骂起人来,情绪会这么激动。因为嫁妆多、陪嫁丫头长工多、送嫁的人又多,因此予月离在队伍前头的新郎官有点远,听不到他们的说话内容。
她考虑要不要下花轿,弄清楚发生什么事,喜娘比她更快一步、走到喜轿旁,低声说道:“姑娘,糟了,咱们得往回程走。”往回程走?怎么会,她都穿上大红嫁衣了,依然嫁不得?霜打茄子似地,她蔫了脸,满脸的不敢置信,也没见过哪家姑娘成亲,像她这般一波三折。“是强盗阻路吗?”予月考虑着,有没有可能花银子解决,但喜娘回道:“看那模样,应该不是强盗。”天底下有那么好看的强盗吗?如果有的话,怕是姑娘们都不介意上山落草,当一回押寨夫人了。
“来的人很多吗?”予月再问。
“没有,只有两位年轻公子。”她本想说其他的不提,充瞧那个穿着打扮、非富即贵,再没眼色的人也可以看出来他们是从京城里来的贵人,但予月抢快一步说话。
“既然只有两个人,让陪嫁长工和小厮将他们打发便是,快点,可别耽误了吉时。”她不信,都到这等程度了,自己还嫁不掉。
“姑娘,可人家手上有圣旨啊,圣旨上说,不准姑娘嫁给姑爷。”她可是在贵人身边蹭了好一会儿,才听来的消息。
圣旨?!皇帝住海边的吗,管得这么宽,连她嫁不嫁人都要下圣旨?这个喜娘也未免太宝,话不一次说透彻,非要她问一句才答一句。
予月还想问,喜娘却像看见天大的事儿似地,拔高嗓音,大声尖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