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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姬转过身,一副八十老人吹灯,喘不上气的样子,嗡嗡道:“你来了,起来吧!”
欣然起身微微抬头,瞥见缠绵病榻的赵姬,较之之前见她的时候,萎黄,消瘦了许多。
看来谁都抵不过时间的消磨,曾经绝代风华的赵姬早已没了昔日芳华,已然瘦骨嶙峋,满脸褶皱,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朵揉皱的绢花。
伊芙扶着太后坐了起来,在她跟前支一个螺钿人物山水小凭几,回头轻斥身边像柱子一样僵立的侍女,“你们怎么看顾的,太后咳成这样,你们就呆头呆脑地杵着,干瞪眼是吧?还不快去倒一杯枇杷汤汁来!”侍女急忙把紫檀大案上的一个托盘,擎着过来,呈上一盏药汤,让太后喝一口。
许久,赵姬似乎缓过一口劲,脸色也红润些。
“太后身子如此羸弱!应该好生调养!”欣然礼节性地递话。
“哀家不碍事,风烛残年的人,哪能没有一些小毛病。”
伊芙拿了一件披风给赵姬披上,坐在赵姬身后为她轻轻捶背。太后看了伊芙一眼,目光中流入出的是满满的依恋和疼爱,“伊芙跟了哀家十几年,就数她,贴心。”
欣然面有赧色,按说,赵姬是政的母亲,也是她的母亲,她应该孝敬她,可是眼前的太后,她真心觉得生疏,估计一时半会也难以真的亲昵起来,只能讪讪赔笑道:“伊芙女官,心细又善良,对太后也是芭蕉开花,一条心,真是难得呀!”
“哎!俗话说,积谷防饥养儿防老,哀家跟政儿,现在那是白菜地里耍镰刀,散了心了!”赵姬长吁短叹到,接着又是手卷圆螺,一阵闷咳。
欣然有些尴尬,上大案,为她倒了一盏茶,奉上,温言道:“太后您好歹宽心些,大王这段只是太忙了。十万秦军在前线作战,几十万秦军在集结,······”
欣然才说了一半,太后又咳嗽开了。欣然抿嘴收住了话,她知道政忙只是借口,再忙也可以抽空过来看看母亲。用这样的措辞搪塞眼前这个卧病在床的母亲,欣然觉得惭愧,嗫嚅半晌,终于还是沉默了。
“你叫白欣然,是吧?”太后咳嗽完了,突然问道。
“是!”欣然站着恭顺地回答道。
“其实,哀家早年也听吕不韦提过你们白家。那时候白家不肯入秦经商,是吕不韦请了先王的旨意,把秦国王室的贸易委派给了你们白家。”
欣然有些讶异,赵姬提前吕不韦,语气如此平淡,似乎关于她和吕不韦之间旧事,对她来说,似乎就像凉风吹过凉亭,了无声息一般。
“吕相国对白家不薄!”欣然不知赵姬的用意何在?只是谨慎地说了一句台面上的话。
“你父亲终究也没有忘旧恩。咳咳···”赵姬又咳嗽几下,茗了口水,既然是一番感慨:“时间一晃就是几十年,先王英年早逝,吕不韦也回归黄土,人生一世,恍如一夜梦醒,就像烟雾一般就散了。”
“太后颐养天年,福气还长着呢!”欣然宽慰道。
“哀家现在过得这般凄惶,哪来的福气?煎熬还差不多?”赵姬唏嘘长叹,少顷,又自顾自地嘲讽,“老妪的一番牢骚,你把耳朵敞开,就当吹个风过去,不是抱怨,别听叉了。按说,现在咸阳宫的事,已经落不着哀家管了。可是事关后宫礼法,哀家也不能不吱个声。”赵姬有点言归正传的意思。
“欣然谨听太后垂训!”欣然恭敬地颔首。
“哎!政儿加冠亲政后,中宫主位虚悬,后宫嫔妃连个位分也没安置。竖着看历朝历代,没有先例;横着看,放眼六国,前无古人。王者垂范天下,政儿这么做会让天下人非议的。哀家虽然老了,现在在咸阳宫也人微言轻了,但这些事,身为太后,也不能没有个态度。你也是知书达理的豪门贵族出生,其中的利害关系,你自然清楚,好歹在政儿枕边吹吹风,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更不能白猫钻灶坑,自己给自己抹黑,你说是吧?”
赵姬的语气虽然舒缓,可一脸肃色。虽然没有冰天雪地发牢骚,冷言冷语,可话里话外都透着冷风,像是责怪欣然一味由着性子霸占政,左右他疏冷后妃似的。
欣然不好出言辩驳,也不能提前为政保证什么,只能恭敬地应道:“太后所言极是!”
20131218 22:00:01|6470791
98、破天荒 。。。
从甘泉宫出来;欣然觉得心里堵得慌;端坐在金铃翠幄乘舆里;摇摇晃晃的;手里摩挲着双龙盘结的琥珀美人心;把太后的话;在心里翻炒几遍;越琢磨越不是味。什么叫白猫钻炕洞;自己往自己脸上抹黑;这话说太后自个儿还差不多。她和政,哪里僭越了礼法;哪里冒天下之大不韪了,
怎么能这样寒碜她呢,
雪衣扶着轿,见欣然眉头微蹙,脸上一直定格着一丝淡漠,问了句,“夫人,我们回望夷宫吗?还是走走,散散闷。”
“哦!”欣然像是被惊喜一般,哎呀,都已经出甘泉宫了,过了渭水,就是北宫,去哪儿呢?欣然用素手弹弹自己的脑壳,她想去找政,又怕他现在正跟文武大臣商讨军国大事,犹豫一番,还是下定决心,“雪衣,我们去曲台宫。”
欣然思忖,无论如何得跟政说叨说叨太后的事,太后病重,政作为儿子,再不济,也不能不管不顾。太后虽说不是牢骚,可哪一句的弦外之音,不是在叱责政不尽孝道。
乘舆在曲台宫门前停了下来。欣然扶着雪衣的手,下了车。
曲台宫的通极门大敞着,金镶玉的兽面铺首,折射着太阳的光,铮亮地扎眼。
曲台宫宫苑相结合,台殿池沼错综布列,富有园林气息。少了咸阳宫大殿的森严,刻板。台阶上的执戈卫士期身稽首问安,欣然上了台阶,转过影壁,林木葱茏,走廊迂回,假山堆秀,龙尾道层层汉白玉台阶通往大殿。殿单层,重檐庑殿顶,左右外接东西向廊道,廊道左右两端南折,与建于高台上的翔鸾、栖凤二阁相连。整组建筑如人展臂,又好似雄鹰展翅,既是宫阙,也是议政大殿。
回廊尽头是大广场,广场上,日晷的铜针已经指向了辰时。
欣然一眼就瞥见广场的左侧,停着一辆驷马轺车,一行峨冠博带说士大夫簇拥着政,从曲台宫的台阶,往下信步走。
政这是要出去吗?欣然突然懊悔自己冒昧,来得不是时候。
正在原地踌躇的时候,政瞥见她了,冲她招手,示意欣然进前来。欣然趋步上前,正要行礼,政伸手拉住了,语意暖融地问:“有事?”
“嗯!”欣然颔首。
“参见夫人!” 随行的官员稽首叩拜道。
“免礼!”欣然芳唇轻启,端丽婉约道。
政虎目瞥了一眼日晷的铜针,冲着欣然说:“寺工处的作坊,出的一批弩机配件,乱了尺寸,寡人正要去检视,你就跟寡人一道去吧。具体事宜车上再跟寡人边走边禀奏。”
“这合适吗?要不等君视察回来再说。”欣然偷眼瞄了一下,后面随行的将作少府以及一干文臣。
“不碍事,走吧!”政伸手,示意让欣然,坐上了轺车。欣然不好再推却,坐上马车,随行官员和护卫郎中骑着马,跟在后面。 朝臣一向见秦王都是肃色冰苟,没想到竟看到他对望夷宫的夫人,如此温润谦和,坐在马背上,他们忍不住彼此面面相觑。
一行人车轮融融,马蹄踢踏地沿着青砖铺成的宫道,浩浩荡荡地去寺工署作坊。
旭日的晨光透过明黄色的窗帷,柔柔地晕在欣然的脸上,她清辉流转,淡淡的笑意如水波漪澜。
别看她一脸淡定,其实内心正徘徊,是不是该和政谈太后的事?怎么谈,才能不让这尴尬的话题,闹僵彼此这么融洽的氛围。
“眼珠子骨碌碌地转,想甚事?不是说有事找寡人吗?说呀!”政见欣然上马车,目光飘忽,神不知道定哪里去了,张开手在她眼前晃晃,勾起嘴角,轻笑道。
“哦!欣然知道君朝务繁忙,不该拿后宫的事添乱,可是这事,欣然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向君回禀。”欣然凝眸,定了定神,郑重其事地先敲敲边鼓。
“但说无妨!”
“太后病得不轻,久咳不止。” 欣然略一迟疑,敛容泠然道。
“多久了?”政习惯性的皱眉,看来他其实也并不是不关心自己的母亲。
“听伊芙女官说,已经半月多了。”
“回头让太医令将随身侍奉寡人的几名御医,派去甘泉宫瞧瞧。”政略略沉吟,握着拳头轻叩鼻根处,良久像做出决议似的说道。
想起赵姬那张干涸的脸庞,欣然内心的酸楚涌动,鼓足勇气,她终究把横亘在心里的话,盈盈说出:“君是不是应该起驾去探视一下,君知道,太后的病其实是心病。”
政听了,凝视欣然一眼,眼眸中是难以尽述的复杂,他扭过身,目光游移到窗外,看着慢慢滑过的树木,楼阁,久久怔愣不已。欣然盯着政有意别开的侧脸,见他手指在无意识地轻叩马车上的横梁。知道自己又戳到了政的痛处,他终究不肯释然太后曾经的荒唐。
欣然挪挪身子,依偎在政的身边,垂下排扇般的羽睫,清音素言道:“君是不是怪欣然唐突了?”
政回过身,伸出手臂将欣然环在臂弯里,脸贴着脸,嗟叹道:“不是,是寡人心里有道坎,始终迈不过去!”
“君可曾听说过,子欲养而亲不待。欣然见太后境况,真的不好,所以才斗胆出言劝诫。”
“这是她的意思吗?”
“不是!”欣然摇头,“太后还让身边的人瞒着她的病情,说大王日理万机,不让分心。”
“先让御医去看看病况,寡人再做打算。让你过去,她还说了什么?”
“太后建议大王应该让礼法设置后宫。”欣然说这话是时候,心里很是忐忑,就怕政会误解为她打着太后的旗子,向他要名分了。
“礼法?哼哼!周公的礼法,已经相沿了几百年,早已腐朽不堪。”政的嘴角勾勒出一抹冷笑,“似乎前朝和后殿,都热衷于寡人的家事。本来这件事,寡人只在心里思量,现在你既然提出来,也跟你息息相关,寡人就搬到台面上说一说。寡人要做一个开百代先河的帝王。政治制度上,革新前朝,建一个大一统的中央集权国家,废除分封。在寡人的家族传承中,寡人也想创设一个新的制度。寡人将不再奉行秦国前朝后妃爵列八品的制度。现在,寡人的后宫,被尊为一宫之主的,不是六国的公主就是重臣大将的子女。后宫牵扯着前朝利益,更与寡人将来的子嗣攸关。当年齐桓公试图伐卫,遭到卫姬的哭阻;秦穆公要杀晋惠公被穆姬要挟。寡人不希望后宫的女人成为寡人统一天下的羁绊,也不希望她们因为家国倾覆的仇恨,危及寡人的安全,甚至在寡人百年之后,左右秦国的朝局。寡人不会按礼法给她们设置位分,将来除了世子,别的子嗣也将没有寸土之封。”政目光灼灼,言辞凿凿地侃侃而谈。欣然闻之,惊骇之余,一时无言以对。
政顿了一下,又说道:“欣儿,当然你不一样。寡人向你承诺,等寡人一统六国后,将下诏正式册封你为王后,将来我们的孩子就是毋庸置疑的正统继承人。寡人还可以给你宗国一项恩惠:终寡人一生,不灭卫国。你与寡人之间,没有仇隙,没有怨愤,永远一心相待。”
欣然泽唇弯起一缕淡淡的浅笑,贝齿浅约,“君恩深义重,欣然铭感于心,自当心若磐石,不负君恩。”
政撇撇欣然,算是回应。
车厢里两人一时默然,马车已经骨碌碌地出了宫城,正向作坊区驶进。
欣然依偎着政,眯起眼睛,像是打盹。其实她的内心,根本没有她的表情那样淡然,平静。
刚才政的一番话,让她内心涌起惊涛骇浪。
政真的是个天生的政治家,他的一切决议似乎都是从他即将缔造的大帝国的利益出发,不再给后宫的女子品阶,这是怎样破天荒的举动。不过政的想法,也未必不合情理,列国即将在秦国的铁蹄下,宗室不继,她们心里难免不会对政有仇恨?如果她们凭借的后宫的地位,以及将来的子嗣,形成自己的势力,谁知道她们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还有那些权臣的子女,如果她们内外桴鼓相应,势必掣肘君权。政的决议,算得上,前无古人,可是却也情有可原。欣然甚至想到,政那次带她去骊山看他的陵寝,说得那番话,名义上是为了殉葬,可以生死与共,实际也可能是他为了防范将来,他百年之后,她会仪仗孩子像宣太后、赵太后那样干预朝政,母鸡司晨。
想到这,欣然不知道自己该高兴,还是悲哀。在家天下的统治中,历来家事就是国事。政做这样的决议,也无可厚非,她宽慰自己既然政独尊她,即便与他生死与共有何不可,自己本来也不是一个醉心于权力的人,但欣然还是没来由地感到心里窒闷,
政施给了卫国不灭的恩德,欣然想,政是为她着想,其实何尝不是,在内心对吕不韦的一种隐性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