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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乔接过丽娘手中的药碗,看着母亲一脸高兴的说话,心中一叹,正要喂药,却见一只手伸过来,他有些不敢置信地将药碗放在卢智的手里,看着这失散了十三年,如今出色的让人挪不开目光的长子,哄着老夫人喝药:
“来,这药不烫了,您先喝了药再说,身体早些好才是真。”
房老夫人听话的张嘴任他一口一口地喂下,只是眼神不离他,离他们远远的遗玉,不动声色看着眼前这几乎算得上温馨的一幕。
房乔没见过卢智这副亲近的态度,一时目光有些恍惚,丽娘绞紧了袖中的十根手指。
将一碗药全数喂下后,卢智一边拿手背给房老夫人沾去嘴角溢出来的药汁,一边笑着问道:
“您现在高兴么?”
房之舞还是个孩子性的,房老夫人哪曾受过孙子辈的这种体贴相待,将不安和心虚抛在一边,暗叹这孙子是个识大体的,笑眯眯的点头,呼哧声也小了许多:
“祖母高兴着呢。”
“那您说他们高兴吗?”卢智伸手指了一旁的房乔和丽娘。
老夫人瞥眼过去,“自然是要高兴的。”
房乔虽觉得不对劲,但还是和丽娘一同点头称是。
卢智突然低头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很爽朗,老妇跟着乐,可落在遗玉和房乔耳中,就不对味了。
“您是高兴了,你们都高兴了,可是我不高兴。”卢智缓缓抬起头,唇角的孤度还在,眼中却浮起冷色。
屋里的三人,皆因他这一句话愣住,房老夫人直直对上他冷漠的眼神,乐呵呵的笑容尚来不及收起,就见他突然凑到自己面前,低声道:
“您叫我什么,孙儿?您还有孙子吗,您的那两个孙子,十三年前,就被你儿子给害死了,您告诉我,您从哪里来的孙子。”
看着刚才还温和有礼的孙子,一瞬间变得阴冷的俊脸,听着他一句句直戳心窝的话,老夫人笑容犹在,瞪大的目中却渐渐露出惊愕来。
“你这是在做什么!”房乔到底是个孝子,哪怕心中对卢智多有亏欠,见着老母脸上的惧色,也不由大喝了一声。
“啪嗒!”
“啊!”
卢智随意将手中的药碗丢在一旁的地上,破碎的瓷片弹起打在丽娘和房乔的衣摆上,引得她一声惊叫。
他又盯了一眼房老夫人,而后慢条斯理地从床边站起来,同房乔面对面而立,这一对相隔了十三年的父子,恐怕从没像现在这样站的近过。
他抬起手,落在房乔肩上,借着他布料,一边蹭着刚才给房老夫人擦药的那只手背,隐约冒着火光的双眼紧紧盯着他,轻声道:
“你真的不知道我在做什么?那我现在就告诉你——我是来讨债的。”
丽娘吸气捂着嘴巴,屋里静下,房乔撑着眼睛望进卢智看似平静的目光中,满的都要溢出来的恨意,还有些别的什么。
卢智恐怕出生以来,都没有这样同房乔对视过,此刻,他的脑中流窜的,是一片片混乱的记忆。
他的记忆中没有这床上老妇的模样,却记得就是那个自称他祖母的人将两个祸种接进了他的家,抢了他的父亲,苦了他的娘亲,害了他们兄妹。
他记得太多太多,幼时,是靠山村里痴傻的整日被人嘲笑的小妹,起早贪黑地让他们吃上两顿自己却能饿上一天的娘亲,傻乎乎听见别人背后讲自家坏话就同人打架的弟弟,借书时私熟先生嗤笑的目光,几个种地的汉子肆无忌惮地谈论着他的娘。
少时,是变得聪明的小妹和娘亲在月下赶制绣活,是卢俊跑上十几里路回家满头的汗水。
长安城中,是那些士族子弟高傲的嘴脸,是一次次被恶意捉弄之后更加坚定的心思,是练箭后夜半酸痛难忍的手臂,是在长安街角看见游走贩卖,却被巡街人拿着长棍驱赶的娘亲和小妹,是那个时候却要躲起来,不被她们发现,事后还要当成一无所知的自己!
恨渐积,终难平。
房乔张嘴,吐出一个字,续不上时,丽娘却开口了。
她并未哭花的妆容上,带着惊色,“你、你怎么能这么说话,这毕竟是你祖母和亲爹。”
卢智的回忆被她这一声打断,他闭上了酸涩的眼睛,从进屋起,他就从没正眼看过一下这个女人。
突然从旁传来一阵闷笑声:
“可笑,夫人你的脑子真不是一般的不好使,上次在丝绸铺子里,我不是曾亲口告诉过你,我爹早就死了,我大哥的爹,自然也早死了,你忘了?就是你在街头挨巡街人打的那次,你还祝过我那早死的爹,九泉之下不能瞑目呢。”
一屋子的人,哭的哭,愁的愁,骇的骇,就遗玉一个,竟然在这时笑出声来,一番话便勾起了丽娘挨打的那段记忆,明里暗里羞辱了两个人,这让听出意思的房乔和丽娘皆面生异色,却又无法驳斥。
卢智因她这不着调的俏皮话,刚才的一身沉重顿无踪影,紧挨着她的话落,轻掸了两下衣摆,唇角又挂上一丝弧度,走向遗玉,单手兜过她的肩膀,一手掀起门帘,扭头冲着床边或呆或愁的三人,笑声道:
“你们就继续高兴吧,趁着能高兴的时候,就多高兴一会儿,等日后——”
话没说完,他便回头环着遗玉出了屋子,门帘在三人面前落下,兄妹俩刚走到院中,便听见屋内爆出一阵属于那老妇的哭喊声:“……什么孽,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第292章 你说是他?
兄妹俩再次沿着来时的路,走出房府,路上依旧不见下来往,卢智一语不发,遗玉也贴心地暂不多问,只是看着脚下的路,同他一步步朝前走。
直到他们走到入府时那处后门,卢智才停下脚步,伸手一指,道:
“当年,娘便是从这道门中,带着我们离开的。”
遗玉认真地打量着这地处偏角的小门,可以想象出十几年前母子三人是如何在几双眼睛暗暗注视下,狼狈离家的。
“今日我带你来上一遭,从这门里出去,他日,”卢智牵住遗玉缩在袖子里的小手,沉声道:“我们再不入这家的门。”
门被他打开,遗玉任他牵着自己,跨过门槛,走进冬日阳光漫撒的街上。
胡三的马车已经修好,很是稀奇地在这个时辰出现在这附近的街道上,尚未用过午饭的兄妹俩,被载着朝国子监附近的一间食馆去。
马车内,满腹疑问的遗玉,看着已经恢复常态的卢智,暗松了一口气,刚才在那满是药味的屋里,他露出那不为人知的一面,还真是让她有些心惊肉跳的,想来他忍了这么多年,也是压抑的久了才会那般。
卢智将她的偷瞄看在眼里,心中的寒意已被温暖所取代,之前在那一家人面前,若不是有她相伴,他的情绪怕是会稳不住。
“大哥,事情可是安排稳妥了?”
卢智今日在房家所为,加上礼艺比试上推着她拿下了那块木刻的举动,只有一种解释,那便是他现在根本不惧他们的身份会泄露出来。
兄妹俩互相都很了解,交谈起来很是轻松,“不说万全,也有八分。”
这世上安有万全之策,能足八分,对他来说已经足够,虽这八分是借了旁人的势,但他付出的,却足够。
接下来,在遗玉认真的聆听中,卢智将许多她不知道的事情大致讲了一遍,包括他一番算计后,在魏王府附近抓捕穆长风,却被阿生逮了个正着,之后发生的事。
“我本想趁着礼艺比试将穆长风抓走,好问出那神秘势力的事情,可魏王却偏巧在前一夜便查到了户部咱们修改过的籍贯……阿生带我去见了魏王,我便将出身与他讲了,个中恩怨却没多说。”
正听的仔细的遗玉神情一滞,卢智继续道:
“后来我们谈妥,我又见了穆长风——”
“等等,”遗玉皱眉打断他的话,有些着急道:“你们谈妥了什么,大哥,你说过的,你不会参与党争。”
卢智抚道:“你放心,我们只是暂时合作,各取所需而已。”
听了她的话,她反而更加担心起来,李泰是什么人,卢智拿什么去和他谈条件,这个合作绝对不会是平等的,在李泰和卢智之问,若说偏向谁,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卢智,这两个男人都是绝顶聪明的,但她还是怕自家大哥吃亏。
“早知你就会乱想,你若不愿听,那我就不讲了,反正介时也没你什么事。”
“不行,你把穆长风的事和我说清楚,照你之前所讲,这人因为韩厉的关系,应该恨我们一家子才对,怎么会掺合到你同魏王的合作里去?”
“我刚才同你说的那秘密势力,便是专门打着这些皇子们的主意,隶属他们的穆长风,虽比不上当年把安王和房乔都玩的团团转的韩厉,可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在成为吴王的入幕之宾前,他是先去找过魏王的,只是魏王看出了端倪便没上钩,且暗地里还同他有份交情在。”
“你说的没错,穆长风是记恨咱们。”卢智讲起了他在李泰的安排下,把并不知情的穆长风请到了一间茶社,见面之后发生的事。
“但他更是狡猾,面上半点不露敌意,我和他是第二次见面,问他有关韩厉的事,他只道是多年没有见过这个人,嘴巴严实的很。”
他伸手摸了摸下巴两眼泛着趣味的光亮:“照我的推测,韩厉应是受了那暗处势力的严惩,才生死不知,穆长风若真是一心替他抱不平,又怎会在怨恨咱们母子时,还帮着那势力做事,这不是很奇怪么。韩厉、穆长风这样的人才,那势力是如何能控制住他们的,你能猜到吗?”
遗玉摇头,卢智颇有耐心地提醒,“这个中有个关键人物,你可是见过的。”
她见过的、又能控制住韩厉和穆长风的人……
遗玉两眼一瞪,失声道:“你说是他?”
“没错,”卢智从她惊讶的目光中,便知她已经猜到,这个中的关键人物正是曾同他们相处过一段时日的——神医姚不治。
遗玉片刻之后,便想通其中关节,姚晃那不治神医的名头,是因为他医术超绝,却从不医治送上门来的病人,除非是对方愿意被他下一种异毒,那便在病愈的同时欠下了他的一个要求,只有让他满意了,才会帮对方解毒。
李泰身上的梦魇之毒,便是不治神医名副其实的最好证明。
既能用治病要挟病人中毒,那便可以借下毒,控制他人,这世上不惜命的,还没有几个人,韩厉和穆长风想必便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受控于那神秘势力!
卢智道:“我猜到这点,便拿魏王中有梦魇之毒的事来试探他,一番旁敲侧击后,他才说漏了一些嘴,被我得知,韩厉这十几年来,肯定是受毒所扰,只是他究竟身在何方,却无从得知。”
同两代皇权都有纠葛的神秘势力,姚不治在其中所起的作用,这新知的消息让心惊的遗玉消化了好一阵子,直到马车停下,她才发现,卢智根就没同她讲正题。
“你又糊弄我,这讲了半天都没说清楚,皇上若是知道你隐瞒出身该怎么办,那一家人要是强迫我们回去该如何是好,还有找不到韩厉,你从哪寻那封遗书——你要说就干脆说明白些,偏要这么不上不下地吊着我,让我担心。”
卢智刚才还大开的话闸,却在这时一下子阖上了,伸手掐了一把她鼓起的小脸,道:“我说了已经八分把握,你担心的那些事情就不会发生,好了,下车吧,咱们去吃饭,肚子饿了。”
说完便率先撩开车帘,跳下马车,扶着她下来,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正低头挽缰的胡三,拉着她进到食馆里。
傍晚下学时候,遗玉和卢智从书学院门外,走到宏文路口,见到一群人正挤在贴榜的那面墙下面,不知在看着新张的一张白纸上写着什么。
遗玉只是多看了两眼,起初并没有想着往上凑,可在听到有人口中脱出“邱唯诚”三字后,便被勾起了好奇心,和卢智说了一声,两人便走过去看热闹。
墙下有不少书学院的学生,侧头交谈时候看到遗玉纷纷行礼,待出声询问,有个胆子大的,便朝她走近两步,道:“卢小姐,可还记得在书艺比试上恶意向你泼墨之人?”
见她点头,便有些高兴道:“就是那个邱唯诚,他被人查出来在几次旬考中都是靠着作弊得了好的学评,上被叫去问话时候,不但拒不承认,又当面顶撞了查博士,这榜文如今通告,他被下判辍了一年,要我说,这等连墨清和水浊都分不清楚的人,就该如此……”
遗玉听了他的话,越过一片人头去看那高高贴起的“停学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