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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中“咯噔”一跳,想要开口替自己辩驳,却怕越抹越黑,殊不知她眼中的闪躲,已经透漏一二。
房乔就这么盯着她,将她的反应看在眼中,虽只是短短一刹那流露出的惊慌和闪躲,也足以告诉他答案了。
这身型消瘦,两鬓有些斑白的男人,站在厅中,面上不显,心中却在翻腾,被袖口盖住的双拳紧紧地捏在一处,脑中一片混乱。他知道她同韩厉那一方有联系,还是在卢氏离开的半年后,因着芸娘的遗书,他压根就没怀疑过丽娘在此事上有所插足,而是将矛头完全对向了韩厉。
这么些年,他在明知这个女人并非表现出来的温良的情况下,依旧待她如斯,虽说是有着从她身上调查线索的原因,但又何尝不是因为卢氏母子离去后,她在自己最孤单的时候陪在身边,和自己共同承担了那些沉甸甸的秘密,这份情意,是无法当做不存在的。
然而,他待她如斯,亦是有前提条件的,那便是,她的所作所为不能踩踏到他的底线!
“怎么,不敢问她,还是根本就不用问?我方才同你说了那么多的恨,可你知道么,十三年前的种种恩怨,这些年来我的恨意,是从何而起的?我告诉你,是因为芸娘那个女人的死,那天晚上,你那一剑,刺去了咱们的父子情意,你将我打飞的那一巴掌,打出了我的恨意。”
卢智斜着身子,换了只腿跪着,一肘搁在扶手上,手背托着下巴,看透房乔内心的挣扎,那张清秀俊逸的脸上因为笑容的古怪,图生出几分妖异来,他嗓音刻意放的很轻,带些诱导地缓缓道:
“你自己也清楚吧,若是芸娘不是在那个时候那种死法,一切也许都会不同,你会稳妥地将我们送到别院去暂避,当是在尘埃落定之后,儿女环绕,贤妻在侧,而不是像今日这般,变成整个长安城茶余饭后的笑料,等到你老的那日,连个送终的儿子都没有。”
“你说当年种种,是芸娘的错,是安王的错,是韩厉的错,前面两个人早就死透了,韩厉你抓不到他。如今还有一个错的人,害的你妻离散的人,她就站在你面前,你待如何?”
房乔听了卢智的话,脸上再也挂不住,当即便沉了下来,若说当年最让他后悔到呕心的事,那便是没有看顾好,出了芸娘这么个意外,才让他本来稳稳当当的安排出了差错,最终无法挽回。
可人死不能复生,他便将怒气都转移到了同芸娘之死有关的韩厉身上。这么些年过去了,如今却被告知,他怨恨了十三年的罪魁祸首之一,正是陪在他身边十三年的女人!
尽管理智告诉他,卢智是故意说这些给他听的,可在感情上,他却没办法压下此刻的愤怒和难堪!事到如今,他已隐有所感,自己恐怕是被韩厉,被那个他最不想被比下的男人,当傻子看了十三年的笑话!
丽娘敏锐地察觉到房乔的变脸,心道不妙的她,再顾不得会说错话,上前一步抓住他的手臂,急声道:
“老爷,你莫要听他胡说,这分明是在挑拨离间,芸娘的死怎么会同我有关?我承认自己是同韩厉有联系,可那也是在大夫人离家之后,一时迷了心才会做错事,被他拿了把柄要挟,一错再错,我不敢求你谅解,可你要信我,我知道夫人少爷于你是有多重,怎么会做出伤害他们的事,老爷,你要信我,芸娘的死,真的同我无关,你、你说句话啊?”
已经十有八九确定此事和她有关的房乔,见她一副死不承认的模样,绷着脸,将手里捏着的当年韩厉不曾给他看过的,芸娘的第二张遗书,摊给了她看,忍着怒气,道:
“白纸黑字写着,‘丽娘害我’,你、你要我如何信你?”
一首短诗,在房乔的明说下,丽娘看了看,便发现各种玄机,刚才还哭不出来她,眼泪“唰”地一下便潺潺流下,缓缓低下头,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期期艾艾地哽咽道:
“我、我知道自己从没被你放在心上过,只是这一首来路不明的诗,你便怀疑是我害的人,半点都没有信我的意思,我这十几年来的痴心和相伴,却换不来你丁点儿的信任,如此,我还活着做什么?!”
就在房乔听着她哭声哀语,眼中露出一抹挣扎之时,她却突然硬声低喝了一句,他臂膀一松,便见眼前的人转身向后左面那道光秃秃的墙面冲去,他下意识的伸出手去抓,却不及她跑的快.只能眼睁睁地瞧见她低头用力撞在了墙上,发出“嘭”地一声闷响后,软软地倒在地上。
“丽娘!”
房乔呼吸一滞之后,才慌忙跑上前去,将人扶起来,可把她翻了个身子搂在怀里,触目却见一片的血红!
“丽娘、丽娘?”连叫了几声,没见她应,他手指微抖地探到她鼻下,尚在的呼吸让他稍稍松了口气,可她头上仍在外流的血,却让他整颗心又提了起来,勉强镇定着扯下衣摆盖在她伤口难免的头上,咬着牙把人抱了起来,就要住屋外冲,可一脚踹上屋门,却是纹丝不动,门,被人从外面锁上了。
“快叫人来开门!”房乔扭头怒吼道。
“呵……呵呵……”
门前,是心急如焚地怒吼的父亲,那张孤零零的椅子上,却是托腮轻笑的儿子,就好像刚才那么大个活人撞墙自尽,是多么有趣的一个笑话一般。
客厅内,此情此景,真怪异到了极点。
“来人啊!开门!快开门!”见卢智神态,房乔顾不得怒,怀里抱着人,脚却不停地踢着门板,空荡的客厅里,一片“哐当当”的响声。
卢智听着在耳中,就着那急迫的声音,看着墙上的那块血红,将手中茶杯里最后一口茶水饮下,放在旁边的几案上,笑声停下,瞥了一眼里卧的窗户,道:
“我还有话没说完,出来帮她止血。”
房乔虽着急,但神智还在,听见卢智这么说,便扭头去看,但见从他进屋起就紧闭着的卧房想起“吱呀”的拉门声,那深灰色的门帘被撩开,从中走出一名身着月白,面带黑白双色面具的男人,紧随其后的,便是一名束发无髻,面色复杂的少女。遗玉披散着头发,坐在被搬到客厅里的软塌上面,背后拥着软被,脚边是暖暖的火炉,身旁是伸臂半环着她,正递水给她喝的卢智。如果不是几步之外冷冰冰的地面上,一个男人正抱着一个满脸是血的女人,让另一个男人为她处理伤口,那她简直就要以为,喝了手上这杯水,她便可以上床睡觉了。
说实话,刚才在屋里看着丽娘哭哭啼啼的,她真是半点感觉都没有,可是在丽娘撞墙之后,却陡然升起一股同情心来——担惊受怕地跟着一个并不爱她的男人十几年,一朝拆穿说破,竟是只有借着撞墙寻死,拿命去博那男人的同情。
看着房乔眼里露出的担忧,遗玉暗自叹息,好歹,她是博赢了,十三年,不是十三天,就是养条狗,也会有感情的不是。
“怎样,死得了吗?”卢智拿过遗玉喝空的杯子放在一旁,出声询问站起身子的面具男子,对方正用方巾擦着手,道:
“无妨,死不了。”
听着两人这风淡云轻的对话,房乔脸色黑下,因丽娘的血好歹是止住了,他便没了刚才的慌张,抬头对卢智道:“叫人把门打开。”
第340章 我们活着,与你无关
“叫人把门打开!”
“房大人无需着急,令夫人确实无碍。”面具男子“好心”劝道,将用来擦手,沾了血迹的方巾丢在地上,走到屋里唯一的那张椅子上坐下。
“她这还晕迷着,又流了那么多血,怎会无碍?!”房乔一脸荒唐地看着他。
“你去撞一下墙,你也流血。”遗玉小声嘀咕,房乔是没听见,那面具男子却好笑地看了她一眼。
“快开门!”
卢智听到房乔用着强硬的口吻让他开门,语气平淡,说出来的话却是霸道:
“我的话没说完,你们哪都不能去。”
房乔因刚才着急踹门时候,听见他的笑声,便大动肝火,方才压下,又被他一句话成功地挑了起来,寒着脸,沉声训道:
“你这哪里还有读书人的样子,读圣贤书,知人情事理,这人命在你眼中,就如此轻贱不成!”
这倒是父子相见以来,他头一次对卢智发火,卢智笑而不语,遗玉可不乐意自家大哥被训,紧挨着房乔话落,微微蹙眉,接道:
“人命轻贱?房大人这话还是留着回家对你夫人说去吧,见事情败露,无颜之下,不顾死活地去撞墙的人是她,是我大哥拎着她的脑袋往墙上撞的?你凭什么冲我大哥发脾气。”
自那次在丝绸铺子和遗玉闹了一次后,房乔只要是见着她,就不免生出些避让之心,他并不是个没火气的水人,只因面对着一对儿女,他总有种有理说不清的感觉,用来对别人的法子,不论软硬,到了兄妹俩这里就会全然失效。
可眼下正在气头上的他,听了兄妹两人一前一后的“冷血”之言,许是方才同丽娘摊牌,加上时隔十三年才发现芸娘之死的蹊跷,难堪和愤怒同连日来的不顺全积压在了一处,面对着这对兄妹,再难保持冷静。蹲在地上抱着人的他,抬头盯着遗玉,厉声喝斥道:
“我凭什么?就凭我是你们的生身父亲,你们身上淌着我房乔的血,没有我这世上便不会有你们的存在!”
一句话喝完,他因恼怒喘着粗气,胸前上下起伏。听了他的话,遗玉缓缓收敛了面色,心下微凉,明显地察觉到环着她的卢智身形紧绷起来,扭头看他侧脸,却从那只被灯光折射的眼中,窥见了一如那日在房母病床前的阴沉满溢。
这世上便不会有你们的存在!
遗玉胸口一闷,房乔的话尤在耳边回响,脑中数道画面掠过:
卢家祠堂前卢智伤疤可怖的背脊,五院艺比领取金漆木刻时的风光无二,密宅血夜的惊心动魄,龙泉镇初见房乔时一家人的泪水,魏王府中秋宴上的前突后变,高阳生辰那晚的忍辱苟且,龙泉镇的平静和乐,赵镇外小树林前的脱逃,靠山村外赴京远去的兄弟背影,最后画面定格在八年前,在所有的一切开始之前,一株老树下——睁眼那一刹那,轻黄的麦田,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东升。
她究竟是为了什么才来到这世上,是为了得过且过、混混度日,是为了看着那些恨意,却任由它们滋生?难道不是为了找寻上辈子不曾得到过的幸福,不是为了让他们一家四口变得更幸福吗?
这闪现在脑海的种种念头,不过只是一瞬间,看遗玉却仿佛感到时间静止了很久。身体先于卢智动弹之前,从软榻上起身,不高的个头,却足以在此时俯视蹲在地上,正在含怒看着他们的那人。
不知是否纱灯光照的原因,她的目光比起以往,要更亮堂几分,清脆的声音也更沉着清亮一一
“骨肉之情,生养之恩,那些东西,早在你决心拿我们成全你的大义时,便由你自己抛弃了。你记住,我们活着,但是与你无关。”
这几句话,她说的认真且冷静,不是气话,也不是刚才卢智那种故意的挑衅,却恰恰戳中了对方的骨心——血浓于水,当日在龙泉镇,房乔便是这样强调,这时恼羞成怒,竟又拿了他们无法抹去的血缘关系来说事。殊不知,先漠视这份血缘的,不是他们兄妹,而是他自已。
房乔浑身一震,已显老态的脸上,泄出他心底的愕然。卢智神情微变,抬头看了一眼遗玉的侧脸,既没有开口帮腔,也没有阻拦她说下去。
“在我们兄妹眼中,你并不是父亲。所以,不要借着血缘关系来同我们大呼小叫,你没资格。”
房乔喉头滚动,刚才的股囊的气恼似乎一下子便被遗玉犀利的话语戳破,他声音干涩地开口道:
“我已说过,当年之事,实是逼不得已,若非安王——”
“够了!”遗玉握紧拳头低喝一声。
见他到了这个时候,还是一副死不知错,下意识地把责任往别人身上推的模样,她心中又是无力又觉得他可悲,一股无名之火窜起,当真如同卢智所言,他是在用推脱责任,自欺欺人!
房乔被她一嗓子喝止,只见她板着脸,环扫了一圈屋内,视线落在案几上,刚才喝水用的杯子,转身将其拿起,在屋里三个男人惊讶和不解的目光中,狠狠地朝着染了丽娘血的那面墙砸去一一
“啪嗒!”杯子眨眼便化成了碎片。
遗玉扭头狠狠地盯着微微愣住的房乔,一字一句清晰道:
“按照你那么想,我摔碎这杯子,只能怪惹我生气的人,和将这杯子放在这屋里的人不成!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