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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爱几重-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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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随手将身边的小石子扔进池水里,溅起的涟漪一圈圈地散开,水面终于又归于平静。身边传来轻缓的脚步声,我扭头望去,见一袭白衣胜雪,眉目间却是化不开的忧愁。他看起来年纪与我相仿,脸色苍白,更显出唇色殷红,眉如墨染,双目却是淡淡的灰色。在他的身后,海棠花瓣无声飘落,如一场哀婉的幕景,看得我心头一缩,莫名地生出一种心疼来。
他从容地在我身边坐下,鼻端传来隐隐的药香。他也随手捡起身边的石头扔进池里,问:“你也是来观剑的?”
他的声音婉转流泻,仿佛山间清泉的叮咚鸣响。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我对那些黑铁无甚兴趣,只是随我哥哥一起来的。”
他也点了点头,颇有些无奈地说:“爹爹也不知在想什么,好端端的府邸里聚了这么多三教九流,搞得几日不得消停。”他又狠狠地将石子扔进池水里,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继续说,“我弹琴给你听吧。”
说着,他便一伸手将我拉了起来,沿着池边的廊子慢慢向前走去。我有心拒绝,但看他走路脚步虚浮,像是大病初愈的样子,也没忍心去挣扎,便被他拉着来到了一处偏僻的院落。院中栽着的柳树萋萋,随风摆动着纤细的枝条,柳树下放着一张七弦琴,旁边的香炉里袅袅地燃着些熏香。一个十来岁的红衣小婢从房里迎了出来,脸上带着明显焦急的神情,说:“公子,你跑哪里去了?急死紫澜了。”
那少年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我这个样子,还能去哪里。”说罢,便吩咐那小婢端来水盆净了手,便翩然在琴旁坐下,说,“紫澜,去给这位姑娘倒一杯茶。”
紫澜应了一声退下了,不久便端了一杯清茶放在我旁边的小几上。琴音袅袅,仿佛将心中所有的忧思尽数倾诉,那绵长的余韵绕梁,让我忍不住托腮静听。我仿佛看到烟雨迷蒙之中,一叶扁舟载着一个白衣公子,手里撑着六十四股油纸伞,雨滴从伞缘滑落,如珠帘一般将他笼罩在内。他悠悠地转头,哀怨而凄然地看着我,唇边勾起一抹无奈的笑容。
我正听得如痴如醉,冷不防“铮”的一声,琴弦断裂。那名叫紫澜的小婢一声惊呼已是冲了过去,捧起那公子滴血的手指,眼泪眼看就要滚落下来,说:“公子,你又流血了,这可怎么办?”
那少年似乎极不耐烦,一把将紫澜推坐在地上,自暴自弃般地说:“你整天这一副哭丧脸看得我心烦,我死了就心安了,你们大家就都不用提心吊胆了。”
紫澜坐在地上呜呜地哭,但仍没忘了起身去房中拿了止血的伤药和纱布,熟练地为那少年包扎着手指。那少年萎顿地坐在琴旁,眼神空洞,似是了无生气一般。待到紫澜收拾完毕,他才回过神来,冲我抱歉地笑了笑,说:“让姑娘见笑了。但姑娘是自焱开始弹琴以来遇到的第一位知音,所以今天,虽然付出代价,但我却是真心的欢喜。”
他说话时脸色更加苍白,但难掩心中快意,整个脸上都如沐春风。我站起身来走过去,见他右手食指上裹着厚厚的纱布,但隐隐能看到些许殷红。他用左手抚着那根断弦,说:“知音难觅,公孙焱在此请教姑娘芳名。”
“我叫苏君凝。”我说着,目光仍纠结于那根断弦和他手指上愈来愈明显的血渍,“公子是不是有什么宿疾?”
他轻笑着摇了摇头,说:“苟延残喘罢了。”
他笑得凄凉,在袅袅的青烟中更显得有一股淡定从容的悲壮。我的手正欲搭上他的脉搏,却听到身后传来匆忙的脚步声。我回头望去,那小婢紫澜去而复返,身后跟着一位风姿绰约的夫人。那位夫人虽十分美貌,但难掩眼中的愁容,急匆匆奔过来握住公孙焱的手,眼泪便如断线的珍珠一般洒落下来。
“焱儿,娘亲对不起你。”说着,她便抱住公孙焱低声地呜咽起来。
公孙焱淡定地拍了拍她的背,和缓地说:“娘亲,焱儿不妨事,忍一忍就过去了。”他的语气恭敬,全无对待那小婢时的疾言厉色。那位夫人擦了擦眼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说:“焱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今日有隐仙谷的二公子前来观剑,你爹爹已经求他来为你诊脉了。”
“隐仙谷?”公孙焱的眼中露出了短暂的惊喜,但那光芒又很快地熄灭掩去,说,“求隐谷医圣治病何其困难,据说他们隐于谷中不问世事,求医问药者必得入谷,并在谷中服侍三年。难道爹爹竟然会答应那样的无理要求?”
我愣在原地,目瞪口呆地不知该说些什么。我在隐仙谷生活十五六年,虽然能破解阵法来到湖山小筑的少之又少,但每次遇见有来求医的,也都是尽心治疗,并未提什么无理要求。而且自二哥弱冠成年,爹娘便云游江湖,不知为多少人排忧解患,怎地江湖之上会如此谬传呢?
我刚欲答话,身后一阵脚步声响。我扭头望去,却见公孙敬谦恭地引着梁慕枫走了过来。结合刚才那位夫人所言,我立刻明白了七八分,当下也站起身来,向他们施了一礼。
公孙焱也站起来,向父亲行礼之后,便毫不遮掩地打量着梁慕枫。梁慕枫倒是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任他看了个够,右手里的扇子仍是漫不经心地敲打着左掌心,环顾左右似是在打量这园子里的风景格局。
公孙敬用异常恭敬的口气对梁慕枫说:“这就是犬子。”
梁慕枫这才把眼风扫过去,上上下下看了看,然后对公孙敬说:“烦劳公孙先生准备一间静室。”
紫澜引着众人来到了公孙焱居住的内室,梁慕枫让公孙焱坐在贵妃竹榻上,便关上大门将众人隔绝在外。他甫一关上门,便径直朝公孙焱走了过来。那与生俱来的不怒自威,让公孙焱忍不住畏缩了一下,结结巴巴地问:“你……你要干什么?”
“当然是为公子瞧病了。”他的声音没有半点起伏,话音未落,修长的中指已点上公孙焱的昏睡穴。公孙焱慢慢软倒在竹榻上,没了声息。
“你到底要干什么?”此刻的我真正地感到了一丝犹疑,似乎永远都猜不出梁慕枫下一步想要做什么。
他从桌上青花瓷的茶壶里倒了些冷茶,放在唇边轻啜一口,还不忘用舌尖舔了一下水光四溢的下唇,做出一个妩媚非常的动作,说:“当然是诊脉了。”
“你会诊脉?”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你不是会吗?”
“……”我哑口无言。
“为你二哥的江湖声望着想,你诊完了脉,还是由我来通报给他们比较好一些。”
我犹豫着没有上前,脑子里乱作一团,但有一条脉络却是异常清晰地展现在眼前,那就是,梁慕枫早知公孙焱有疾,所以才打着隐仙谷的金字招牌,一下子就将公孙敬拴在了身边。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也许是我声音发颤,语气冰冷,梁慕枫终于笑了笑,将我推到净手的面盆旁,说:“我做事情一向很散漫,这次愿意相助,全是因为公孙敬其人让我敬佩得很。”
我半信半疑地净了手,伸指搭上公孙焱的脉搏。他的皮肤微凉,脉搏却很妖异。我忍不住闭上眼睛仔细揣摩,那脉象时快时慢,快时如雷雷战鼓中万马奔腾,慢时又仿佛永远也等不到下一次跳动。我皱着眉苦苦思索,但却没有任何头绪。
见我睁开眼睛,梁慕枫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凑过来问:“如何?”
我摇了摇头,说:“表面上看只是普通的血虚之症,但是却感觉很不对劲,具体哪里不对劲,我又说不出来。”
梁慕枫似乎也有些失望,沉思良久才说:“治病不是讲究望闻问切吗,我还是将他弄醒吧。”
公孙焱的眼睑动了动,浓密的睫毛颤抖着,缓缓睁开双眼。那一双眼睛了无生气,如乌云一般的灰霾,连近在咫尺的我的影子都倒映不出来。我头顶上仿佛蓦然响起一声惊雷,突地有一道闪电照亮了混沌的前方。我腾地站了起来,差点撞到梁慕枫的下巴,亏他眼疾手快才勉强躲了开去。
他用惊讶的目光看着我,而我仿佛早已忘了他的存在,只是哆嗦着嘴唇说出了三个字:“蚀心蛊。”



、金风逢玉露

我和梁慕枫与公孙夫妇在前厅落座,自从“蚀心蛊”那三个字从梁慕枫的两片薄唇中轻飘飘地吐出,室内就仿佛是拢上了一层阴寒之色。太阳渐隐没于云层之后,本是暖意盎然的春风此刻却裹着沙砾拍打在木质的窗棂上,发出不规律的声响。公孙敬一言不发,眉头深锁似是心如刀绞;而公孙夫人则安静地垂泪,绣着寒梅傲雪的绢帕上泪渍点点。
沉默良久,公孙敬终于抬起头来,仿佛自言自语地说:“焱儿生来体弱,看遍名医皆言之寿命不过弱冠。我只道天意如此,却不曾想原是蛊毒。”
我和梁慕枫皆没有说话。蚀心蛊失传日久,我也是在阿爹留下来的那几捆生了虫蛀的古书上看到了些只字片语的记载,抱着“失传的东西便无甚必要仔细研读”的心态,粗略地浏览了一遍便扔进了书阁里压箱底。现在想起来真是心惊不已,若不是突然看到公孙焱那死灰一般的眼珠,我可能根本就想不起这号称神仙难救的天下至狠之蛊。
公孙敬此时又转向梁慕枫,脸上悲戚的表情一览无遗,问道:“敢问二公子是否能救犬子性命?”
梁慕枫脸上也现出前所未有的彷徨神色,但在我看来,那不过是他精心伪装出来的面具。他抬手端起茶盏,似是掩饰心中的犹豫,说:“要解蛊毒,必得寻得下蛊之人。不知令公子可遇上过什么人、沾过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此时公孙夫人收了泪,哽咽着说道:“焱儿生下来便皮肤青紫,大夫说是先天不足、气血两亏。这十七年来,不知服了多少补药,可不但毫无起色,反而每况愈下,哪怕轻微的伤口,也会血流如注,钻心蚀骨地痛。”说到这里,公孙夫人又低声地啜泣起来。
梁慕枫求助一般地看向我。我冷哼了一声,知道他这个冒名顶替的苏俊清是再难演下去了,便轻咳了一声,说:“照夫人所说,应是夫人先中了蛊毒,孕中过给了令公子,是以夫人痊愈得解,而令公子则蛊毒缠身。”
公孙敬疑惑地看着我,梁慕枫又喝了一口冷茶,说:“舍妹尽得家父真传,医术更在在下之上,并非妄论。”
公孙敬这才将心思转移到我的身上,但目瞪口呆之余却多了几分惊惧:“苏姑娘的意思是,内子也中过蚀心蛊?”他语声发颤,是掩饰不住的心慌意乱。我在心里感叹,都说公孙敬少年成名,惊才绝艳,可此刻看来,不过是一个为妻儿患得患失、忧思过重的普通男人。
我欠身行了一礼,说道:“这是我的推测,但也是最合理的解释。所以若要解蛊,还等请公孙先生回想一下前尘往事,到底何人意欲加害尊夫人。”
公孙敬与夫人对视了一眼,目光里满是温情与缱绻;而公孙夫人也已收了泪,看向丈夫的眼神中带着坚定不移的敬仰与遵从。我看着他们之间无声的交流,仿佛默契天成,无需说一个字,却能直通对方的心底。那眼底满满的信任与推崇,哪怕前方等待的是刀山火海,亦能不皱一下眉头地欣然前往。我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偷眼看向梁慕枫,发觉他亦轻飘飘地看了过来,吓得我赶紧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公孙敬唤了两名青衣小童,为我和梁慕枫换上新沏的碧螺春,并两碟精美糕点。我看着茶盏中悬浮的绿色新芽,预感到这将是一个说来话长的故事。
“我与内子相识于二十三年前的上元灯会,那时的我刚刚接手家业,又因少年成名而心比天高,没想到遇见内子,便倾心将一颗心全部交了出去。”
随着公孙敬低沉的嗓音,我仿佛看到二十三年前大雪纷飞的那个元宵夜,三千繁华的京城,被无数花灯照得如白昼一般。公孙敬身穿一身宝蓝色织锦长衫,外罩一件黑色裘衣,乌黑的墨发上落满了飞扬的雪花,束发的玉带则在风中招展,好似雪中一只舞动的青蝶。他脸上戴着一面昆仑奴面具,狰狞的面孔与他温润的外形形成鲜明对比。他负手在人群中踱步,耳边是熙来攘往的人群发出的欢声笑语。
年轻的姑娘们三两一群,嬉笑着指点远近的灯谜。而他对那些本无兴趣,置身在这尘嚣之中,只是偷得片刻空闲,让自己从繁杂的家族事务中抽身。一出家门,他便摈退了小厮,独自流连在这光影斑斓之地。
肩头不知被什么撞了一下,他向前一个趔趄,待到稳住身形回头望去,见是一个身材窈窕的少女,穿着杏黄色的棉衣,头上梳着双螺髻,并无钗环首饰,只在鬓边簪着一朵盛开的红梅,花香阵阵,沁人心脾。她白皙修长的手指握着一把红色油纸伞,点点的落雪已经将伞面覆盖,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她脸上同样戴着昆仑奴面具,虽然耳边传来她银铃般悦耳的嬉笑声,但狰狞的面具却打断了他所有想入非非的猜测。那少女略带歉意地福了福身,说:“扰了公子清净,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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