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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本来准备离开外祖家逃走,可那时候宫里出了事,明曜受过一个人的大恩,他跟我说要去救那个恩人,等恩人救了出来,他就会带我远走高飞,去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逍遥地过一辈子。可谁知道他那日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她微微黯然失色,咬住了自己的双唇。
阿琇心下有几分疑惑,但也不便说出,只安慰她道:“也许他当时只是出了什么意外,他并没有忘记你们的约定。”
献容呆了一呆,苦笑道:“我在外祖家日夜期盼,却丝毫没有他的片言音讯。直到有一日父亲来对我说,他已与外祖父商议定了,要送我入宫做皇后。我自然是不肯去的,可父亲突然跪了下来,老泪纵横地对我说,如果我不入宫,他和母亲还有疼爱我的外祖父,都会受到株连。我哪里还有什么选择,只能求父亲去找明曜,如果寻到他就替他脱了贱籍,让他自在生活。我……我便是这样进了宫。原本以为高墙如山,此生再没有见到他的机会,想不到他还是来了宫里。好妹妹,你要帮我想个主意,我一定要救他出来。”
虽已入了仲春,可风却仍然极大,刮得窗棂瑟瑟有声,更添几丝寒意。房中忽然就静了下来,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阿琇想了一会儿,慢慢理清她话中的几处关键,忽然问道:“献容姊姊,你能确定被抓到的刺客一定是明曜吗?”
献容一下子怔住了,她听了宫女的描述,那个刺客剑法超群,手持一柄削铁如泥的细薄长剑刺杀赵王。而那长剑只因是缠在腰间,所以躯过了太极殿外层层的检查。她一听到缠在腰中的长剑脑中就一片空白,那不正是明曜平日里从不离身的春水剑吗?她摇头低泣道:“我也不知道为何会这样,父亲明明告诉我他已经为明曜脱了贱籍,替他寻了个好差事的……他怎么会……怎么会……”
阿琇想了一想,说道:“如今我们还是要确定清楚被抓的是不是明曜,才能再做打算。”
阿琇带着献容,在太极殿外苦苦等候。太极殿外宫人穿梭如云,可每个人看着皇后和清河公主来了都恭恭敬敬地行个礼。但献容一到太极殿就心惊胆战,她拉着阿琇的衣襟,低声道:“阿琇,你不会是想找陛下帮忙吧。”她从内心深处是深深恐惧这个她名义上的夫君的,虽然他们成婚已有数日,可因为她一直称病,两人的见面便只有婚礼上那一次。
阿琇摇了摇头,轻声道:“等会儿十六上叔出来,一切都听我安排。”
眼见着日头偏西,太极殿外的宫人渐渐少了许多,贴着东首宫墙的那扇朱红色的大门忽然开了,从里面转出了几个人来,为首的一个正是成都王司马颖,他和身后那几个胡子都花白的老者交谈了几句,便拱手送他们离开。
献容好奇道:“那些是什么人?”
“那些是十六叔找来给父皇看病的大夫。”阿琇低声道,浑然没有注意到献容的面色变得雪白,“父皇一直生着重病,十六叔怀疑宫里的太医受人指使,并不想让父皇的病医好,每日午后都悄悄地将民间有名的大夫送来替父皇瞧病。”
献容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却见阿琇快步向成都王走了过去,也只得硬了头皮跟上去。
成都王司马颖原本就得赵王器重,这次又立下大功,如今进出宫廷都十分便捷,并没有人敢约束他。他见阿琇过来,有些惊讶,但礼数不缺,先向献容行过了大礼,方才温和地问道:“阿琇,你们是专来找我的吗?”
阿琇点了点头,她本就唇齿伶俐,三言两语便讲清了明曜之事,但她顾忌献容的面子,只说明明曜是献容的表弟,却见献容感激地向她望了一眼。
司马颖颇是仔细地听了一遍,很快便明白了她们的用意,他皱眉道:“当时我就在朝堂上,与那刺客交手过几招,他剑法的确极好,用的长剑也是薄如寒绡的春水剑,那人身量并不高大,我仿佛见过他一次,有几分眼熟。”
阿琇紧张道:“十六叔你仔细想一想,那人是不是上次在贾皇后寿宴上替驸马献礼之人。”
司马颖目光一闪,点头道:“似乎确实是那人。我记得他脖颈上还有个黑色的胎记,倒是比较醒目。”
献容的眼眶瞬时又红了,低泣道:“那就是他了。”
司马颖面露难色,轻轻地吁了口气:“这可就有些麻烦了,这次淮南王行刺之事,涉及到齐王诸人。而赵王等待这个时机已经很久了,就等他们动手便一网打尽,现在不仅淮南王和明曜都在狱中,连齐王安插在宫内的人都被控制了起来,准备一起处置。”
阿琇心下一沉,但为了献容她不能不竭尽全力。她沉吟了一瞬,却又问道:“十六叔,你可知道明曜如今被关在什么地方?”
献容仿佛抓到了一丝希望,双目直视着司马颖,只听司马颖说道:“都关在宫内地牢里。”
阿琇望着司马颖,轻声道:“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去……”
她话还没说完,只见司马颖摇了摇头,面色越发沉重了几分,却道:“在宫里地牢救人比登天还难,外面有重兵把守,里面地势复杂,纵然你冒险闯进去,也很难找到犯人在哪里。去年阿邺被贾后关在地牢里,我曾经去救过他,一进到地牢里很快就不辨东南西北,根本找不到犯人关在哪里,那次还白白折了许多人手。”阿琇神色一黯,却也明知他说的是实情。
献容脸色苍白,泪痕中微见果决,她的声音暗哑得如水底死裂开的冰一般:“不管什么代价,我都要救明曜出来。”司马颖静默片刻,忽然直视着献容问道:“你可知道淮南王如果行刺成功,第一件事要做什么?”
阿琇有些茫然,却只见献容的脸色变了。
司马颖的神色分外凝重,声音平淡得听不出一点波澜:“从淮南王住的地方抄出了已经拟好的几封诏书,第一道就是要废掉皇后,立左婕妤为后,不仅如此,还要抄斩羊氏满门。”
献容的面色霎时又由红转白,樱唇哆嗦了几下,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阿琇大惊失色:“明曜不是淮南王的心腹之人吗?如果淮南王事成,他怎么会不保你?”
“淮南王与羊之有无冤无仇,他所图的只不过是除掉赵王罢了。他写这样的诏书,定然是受人所托。”司马颖淡然道:“这就要问清楚皇后娘娘,那个明曜以及淮南王与你羊氏到底是敌是友了。”
献容咬住了嘴唇,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司马颖却毫不可怜她,冷冰冰地说道:“你是赵王安排进宫的,左婕妤是齐王的人。不论你是否心甘情愿,你已经是皇后了。可你始终不肯认命,任由左婕妤在宫中站稳根基,你已是连累赵王和羊家一族输了大半局。今日若是赵王不在了,你连性命都不能保全,还谈什么救人?”
献容额上冷汗涔涔,面色越发苍白。
阿琇从未见过十六叔这样冷面的样子,有些惊愕地对他说道:“十六叔,你何必这样再刺激她,她已经很伤心了!”
司马颖叹息一声,仍是对着献容道:“不是我不愿意帮你们,可你要先想清楚了,他如果成事,心里会有你半分么?现在他杀你全家不成,你还要救他出来,我竟然不知道谁痴谁愚了。”
献容仿佛被人抽去了筋骨,颓然坐在冰冷的青石地上,失声恸哭。阿琇心慌意乱地扶起了她,只见她满面都是泪痕。
她瞧着阿琇,低声泣道:“我该怎么办,我没想到他居然想杀爹爹……”
阿琇心中也是戚然,含泪道:“你别想那么多,也许是十六叔弄错了。”
“不会错的,那就是明曜。”献容摇着头,眸中的光亮却一丝丝的黯淡了,疲倦的笑道:“他是匈奴人,是我父亲捡来的逃奴,我父亲收养他这么多年,他却恨我家入骨。这到底是为什么,他为什么一定要置我们羊家于死地!”
阿琇这些时日经历了许多事,看事不像献容这样简单,她听司马颖的叙述早就心中有了疑惑,淮南王是何等人物,怎么会轻易选择一个草莽之徒做刺客,明曜既然与淮南王的关系并不简单,由此可见他来洛阳也别有深意,恐怕不仅仅只是为了献容而来。但这些话都不能对献容直言,阿琇想了想,只能安慰她道:“虽然有诏书在,但十六叔并没有亲见明曜所写,这些都只是猜测而已,你何必自寻烦恼。”
献容闻言面上露出一丝不知是喜是悲的神情,牵了一下嘴角仿佛是想笑,可泪珠却簌簌而落,浸到地上,转瞬就不见了。
隔了这样冗长的距离,他与她分离又相聚,原本以为天涯遥遥再无会面之期,如今竟然同在这座宫闱里,只是天上地下,如同隔了万重的绝壁。
长夜便在这样揪心的焦急与无奈中度过。献容回到宫中,已是更深露重,侍候的宫人知她这几日心境不好,谁也不敢扰她,都悄悄地退下去了。内侍冯有节却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酪盏走进殿中,他照例开口道:“皇后娘娘,赵王殿下吩咐,还请您尽早与陛下圆房。”
他一壁说话,一壁却顺手就把那碗酪盏放在了献容面前的矮几上,双目直视着她。献容最害怕的就是他每夜都来的问礼,她轻咳了一声,说道:“太医说我病体未愈,不能去侍寝。”
冯有节眨了一下三角眼,这次却没有为难她,只说道:“既然如此,那老奴就不打扰皇后娘娘用药了,这碗热酪盏是膳房新热的,娘娘用过就早点安歇吧。”
献容心不在焉地接了酪盏,顺口一饮而尽,只觉得今日的酪盏格外的甜,她皱眉道:“以后少加些糖,太甜了。”
冯有节恭敬地接过空盏:“是,老奴都记下了。”
春末时节,气候最是反常。宫里本都换了薄罗被,撤了厚帐,全然是入夏的准备了,可这几日天气实在诡异得紧,竟莫名地起了寒意。特别是今夜,北风一直呼呼地刮,仿佛一夜回到了寒冬。
阿琇独自倚在西窗边的长榻上,白袖和豆蔻替她放下了薄如烟云的縠纹帐,她看了看白袖的脸色不好,便道:“你身子还没有全好,先回去歇着吧,今夜有豆蔻值夜就够了。”白袖应了一声,自是去歇息了。阿琇听到外面一阵阵的风声,只觉得每一阵林间树梢的回响都在拨弄心中的烦闷。她拿出石泉,信手练了一会儿《幽思》,只觉得琴中苦幽之意甚重,似是不祥之语。她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一颗心没有个着落的所在,老觉得这几天要出什么事。好不容易迷迷瞪瞪地睡了,到了三更时分,她忽然听到外面似是有女子的哭声,一阵阵地传来,直刺到人的心里。
她从榻上坐起,惊道:“豆蔻,外面是什么人在哭。”
豆蔻眯着眼向外看了一会儿,对阿琇道:“公主听岔了吧,外面只有风声,哪有什么哭声。”
阿琇心下总是不安,又听到风吹得窗上绡纱作响,更觉几分惊心,她说道:“你去差个小黄门上到昭阳瞧瞧,我总觉得皇后那边有什么事。”
豆蔻掩着口打着呵欠去了,过不了多久便回来了:“小黄门回来禀报,昭阳殿里烛火都没点,想来宫人都睡了。敲了半天的门也没人开。”
阿琇霍然坐起身来:“糊涂!昭阳殿是后宫正殿,怎么会没人值守,献容那儿定是出事了。赶紧再去看看那边怎么回事。”
听到殿中的声响,白袖披了衣匆匆赶来,她瞬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奴婢这就亲自去一趟。”她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不一会儿便苍白着脸回来禀报:“昭阳殿里什么消息都打听不出来,但奴婢听……听太……太极殿的人说,初更时,冯在节亲自送皇后去太极殿侍寝了……还说……”
“还说什么了?”
“那几个宫女还说瞧着皇后进去的时候是被冯在节扶着的,瞧着似乎是有些神志不清的样子。”
“现在是几更了?”阿琇一壁趿鞋起身,一壁匆忙问道。
豆蔻心知出了大乱子,低声应道:“已经四更了。”
阿琇心中如重鼓在捶,她交代击穿服药,按理说千差成差不会被人发现,可这几日赵王不再派太医来诊治,她就应该意识到赵王可能是发现了端倪。但今日她与献容都记挂刺客的事,忽略了此节。
今夜定是赵王指示冯在节对皇后下手的。以献容的刚烈性子,断不会清醒地就去太极殿,那就是被人下药了。她想定了此节,心知现下去太极殿恐怕已是于事无补,但她怎能留献容一个人在那里。她想好其中关键,便披起鹤氅,径直向漆黑的夜幕走去。豆蔻还想追出去,白袖拦住了她,摇了摇头道:“让公主去吧。”
黑暗中远处宫殿都只是朦胧的影子,就连半点星光,也在风中摇曳忽闪忽暗。
阿琇刚转出荼菽殿的大门,忽听鸾铃阵阵,一人一骑亦是疾驰而来,拦住了她的去路:“你要去哪里?”
阿琇抬头一看,拦住她的人正是成都王司马颖。她心下讶异,有几分不相信地望着他:“十六叔,今夜之事,你也参与其中?”
司马颖翻身下马,一袭青袍在风中鼓胀。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定然道:“你不能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