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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眇目,在朝中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我曾听父亲在家中闲谈时讲起,因此留下深刻印象。
据说,皇上曾经梦见一位一目已眇的僧人执香炉前来,称己将托生王宫。继而当萧绎降生之际,满室紫光缭绕,奇香盈门,故此皇上对他生来就非常疼爱,认为他是神佛托生人世;然而这一切的传说和异兆,都无法为他挽回那只生来就患有眼疾的左眼,很快他就一眼失明。
因此,他虽然深得皇上爱重,自己也博涉技艺、无所不精,是众人眼中的奇才;但是同时,他眇一目的缺陷,也成为众人私下的笑柄。
我记起来,就连我自己的父亲,谈起他时,都一面摇头叹惋、一面又忍不住唇边笑意地说:“唉!屈原的诗,果真不错。‘目眇眇兮愁予’——”
我忽然同情起他来。我一冲动,就抓住了他握拳的手,大声道:“我当然知道你,你是皇上最最爱重的湘东王,是大家口中最有才华的人;我还会背诵你的诗呢,像那首‘紫骝马’,我看着,语调风格、遣词用字,竟然很像魏陈思王的‘白马篇’呢!而且,同样都有为国尽忠的鸿鹄之志!”为了讨好他,我竟然放开喉咙就大声背诵道:
“长安美少年,金络铁连钱。宛转青丝鞚,照耀珊瑚鞭。依槐复依柳,躞蹀复随前。方逐幽并去,西北共联翩!”
他睁大了那双眼睛——那样漂亮的、深邃的、如黑玉一般温润的眼眸!他楞楞地盯着我,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清我的脸、我的表情,但是他终于轻轻地微笑了起来,反手握住我的手,声音低低地问着我:
“你叫什么名字呢?可以告诉我吗?”
我用没被他抓住的另一只手抓抓头,忽然有些不好意思。
“我……我叫徐昭佩。”看着他那一身锦袍,那卓尔不凡的气度……我忽然有点脸红了,知道自己的衣衫全湿,头发也乱七八糟地纠结着,看起来就像个没家教的野丫头,而不是什么将军府的大家闺秀。我有丝羞窘,仓促间脱口而出道:“我、我不是野丫头,我爹是信武将军,我只是因为掉到了水里,才变成这个样子的……”
他讶然地看着我,忽然,那个笑容在他脸上漾开。他伸手帮我顺了顺头发,温声道:“我知道的,昭佩。”
第三章
帝子降兮北渚
这一天下朝归来,爹的脸色忽青忽白,难看得紧。他一进府,就直接把我和娘唤到了书房。
“佩儿,你老实和爹说,那日爹带你去‘颜园’游春赏花,你……可遇见了什么人?”
我一楞,脑海里浮起一张温文的容颜。那容颜上,镶着一双我所见过的,最深邃的眸子;在那眼眸深处,隐藏着深不见底的忧郁。
“……还能遇见谁?就连我掉进荷花池里也没人来救,简直是呼天不应,叫地不灵。爹只顾着和朝中同僚们应酬,也不理睬我,呜……”我先下手为强,一头扑进身旁的母亲怀中,哭声悲伤,眼里也极力挤出几颗泪。
母亲心疼我,望向父亲的眼神就多少带了一些埋怨之色,语调里也微带了责备。“今儿究竟是怎么了?几个月之前的事,你倒是现在又要拿出来翻旧帐?佩儿年幼,任性一点,也不至于就这样大阵仗地叫了我们来,关起门来如临大敌地训诫吧?”
父亲长长叹了一声,抬起手揉着眉心。
“咳!我也是想问个清楚!否则咱家佩儿一向长在深闺,名儿怎么会被皇上和湘东王听了去?”
我心底一震,迅速抬头望着母亲,只见她也是一脸惊愕,不敢置信地问道:“湘东王?那个……出生不久即眇一目的湘东王?”
父亲再度叹气,脸色也变得有点灰败。
“皇上今日下朝之后单独召见我,只说咱家佩儿才貌双全、名满京师,皇上正欲为湘东王择一佳配,佩儿就是最好的人选……眼下只怕过不多久就要下旨,年底之前就要迎入宫中呢!”
母亲“啊”地惊呼了一声,掩住了嘴,低下头以怜悯不舍的眼光看着我,忽然一下又将我搂进怀中,对父亲疑问道:“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佩儿虽然聪颖,但毕竟年纪尚幼,再怎么说,也不到‘名满京师’、还传入宫中的地步呀!”
父亲摇了摇头,眼光落到我身上,忽然沉下脸色,肃容沉声问道:“佩儿,爹只要你一句实话。你……当真从没见过湘东王?”
我皱眉,父亲那咄咄逼人的质问语气使我厌烦。
见过萧绎……又怎样?皇上既然心意已决,只待择日下旨,那还有什么事情是我们可以改变的?何况父亲这样唉声叹气,无非是心底暗自嫌弃萧绎一目已眇,身有残疾罢了。
我想到这里,忽然很同情萧绎。纵使身为皇上最爱重的儿子,纵使自己博学多才、工书善画,也无法为他博得旁人的平等对待呵!那些人,当面唯唯诺诺、温顺恭谨,但背后却瞧不起他、对他的努力不以为然——
这样想着,我唇角的笑容忽尔变得有丝冷淡。一线疑问从记忆中升起,我没有正面回答父亲方才的问题,却转而问道:“爹上回忽然起意带我前往‘颜园’游春赏景,却又为何?难道真是单纯只为让女儿开心?”
父亲脸色一变,脱口质问道:“那么,你是那日在‘颜园’遇见湘东王的了?为何他也会在那里?我明明听说,那日……只有太子殿下、还有晋安王与邵陵王会去呵!”
我暗暗一惊,心头倏然雪亮。
原来,父亲果然是有用意的。他带我一道前往“颜园”,并不是要让我赏景,而是他事先预知了几位较年长的皇子也会出现,所以故意安排这样的机会,让他们之中的某一人,可以与我“巧遇”!
然而他千算万算,所想不到的却是,那位眇一目的湘东王竟然也随着几位兄长一道前去;而最后与我相遇的,不是别人,却正是湘东王萧绎!
我忽然想放声大笑。这荒谬的一场设计好的相逢呵!阴错阳差,却演变成让我那机关算尽的父亲扼腕的结局?
我抿唇轻轻一笑。“爹,事到如今,还来追究这些,有什么用?难道我没有见过湘东王,皇上就会收回成命?”
父亲一怔,被我诘问得词穷,半晌方道:“唉!我不过是想知道原因罢了,毕竟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半瞎子……哪个做父亲的,会愿意这样做?但是我又能如何?纵使千般的不情愿,也抵不过湘东王一句话——”
我心中一动,仿佛父亲的言语里隐隐透露出一丝什么,震动了我的心。我看着父亲的愁眉不展,一个疑问就冲口而出:“湘东王的一句话?爹,湘东王究竟说了什么?”
父亲瞥了我一眼,仿佛从我的声音里听出了那一丝急切;父亲的眉目间顿时掠过一抹了然,却只是叹了口气,并没再追问下去。
“湘东王并没说别的什么,只是……向皇上说出了你的名字而已。”
第四章
目眇眇兮愁予
天监十六年十二月,我被正式册立为湘东王妃。
在朝臣当面的恭贺与背后的窃窃私语之中,大婚典礼盛极一时。我虽听不到那些耳语,但心中多少还可以料得到那不堪的内容。
但是我不在乎。我还这么年轻,一直在父母的羽翼下被保护得很好,从没见识过那些险恶风雨。我总以为人手中权力愈大,日子便会过得愈是顺心;可以任意支配旁人的喜怒哀乐,任意指挥旁人的言行乃至人生,任意向旁人索取自己的所求——
然而,成为湘东王妃之后的生活,我却并不觉得那么顺心。
首先,是皇上的冷待。虽然我是他最疼爱的湘东王的正妃,他却总觉得我是不祥之人。
我出嫁那日,车至西州时,疾风大起,掀屋折木;继而狂风暴雪吹袭而来,帷帘皆白。而三朝回门之时,天气阴暗晦冥,雷鸣不止;大雷震碎西州议事厅堂的两根巨大厅柱。
这一切看在皇上的眼中,都成为十足的不祥恶兆,更使得他肯定了自己的推断,深悔一时顺从爱子意愿,未曾细细考查我就贸然下旨。于是他毫不掩饰对我的厌恶,而且我知道,皇上还尝试说服我的夫君;要我终日礼佛为萧绎祈福,又要萧绎另娶侧室。
我在宫中,变得愈来愈孤立。一个十几岁的女孩,虽然出身于名门显贵,毕竟在后宫中不曾培植得多少势力;不讨皇上的欢喜,已经是我最大的弱点。倘若还加上我嫁的良人,是生来半瞎的湘东王,我便有十足的原因,成为后宫的笑柄。
我本来应该是很活泼的。出嫁之前,我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在娘家受尽宠爱。所以我不知道,世间竟然还有这样黑暗的所在;吞噬人的活力、消磨人的意志,表面光鲜亮丽、背后互相倾轧,这难道就是那富丽堂皇的深宫内院里的生活吗?
起初,我想尝试着融入那种生活。我小心翼翼,想讨好每一个人。然而他们看着我的眼神里,既有惧怕不屑,也有无情嘲笑。我从没见过那般表面谄媚、而内里冰冷的虚伪眼神,虽然他们脸上往往都带着一个勉强的笑,却能轻易让我冷入骨髓,全身寒彻。
于是,我退了一步。我想我至少可以学着不去在乎。然而宫中的人太多,千万道眼神射在我身上,也足够腐肉刺骨。那些目光里的评定是那样冷酷而无情,带着一些嘲讽和偏颇,刺得我遍体鳞伤。
我孤立无援,我无数次从梦里哭醒,想向爹娘求援,但被我唤来的宫女只是跪在我床前,反复只是告诉我:娘娘,如今你入了宫,一切不比从前了;除非将来王爷离京就藩,或受命外放,否则……娘娘是很难和将军及夫人再见一面了。
我无法融进那种生活,然而我也逃脱不掉。皇上的嫌恶,引来宫中诸人的排斥轻视;我逐渐懂得,只有在这空旷的“文思殿”之中,我才得以暂避那咄咄逼人的目光审视和流言蜚语。除非我有足够的勇气和决心能够面对这一切,否则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只有躲避。躲在这“文思殿”之中,躲藏在萧绎的羽翼之下——
“文思殿”是萧绎和我的寝殿。据说,当初皇上对萧绎的文采斐然颇为激赏,特别安排他以“文思殿”作为居所。这名字,与萧绎十足相衬。
可是,他也只是个比我年长一岁的孩子。他甚至无力摆脱自己的困境,无力阻止他人议论着他的那只瞎了的眼睛、或在那议论当中所充满的叹惋、嘲弄与同情。他,又怎会有宽阔的羽翼,能护我周全呢?
可是在内心的深处,我毕竟是不甘心的。我从不知道,偶尔发生的巧合,会变成定我罪过的证据。冬日常见的暴风雪,会最终让我在后宫里变得这样立足艰辛。
我的夫君,虽然一如我们当日初遇时的那样温文有礼、才气纵横,但他毕竟是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少年,无力改变我的处境。更何况,他更爱的是那些文书史籍,更爱在风光旖旎的江滨,天天与文人雅士谈玄说道。
是的。再来,便是我的夫君。他的态度,比皇上对我的偏见,更使我痛心。
其实,我也厌恶那终日佞佛的皇上。在我看来,他是对他的江山社稷太有信心了,以至于短短数年间,连续舍身佛门三次;然后那些王公大臣们,就要准备金银珠宝、手写佛经,沐浴斋戒,大张旗鼓地前往寺庙里迎回他。而当他回宫之后,宫中所有人也要跟着他早晚诵经、虔诚斋戒、大做法事,繁文缛节、排场盛大,热闹得仿佛像民间的庙会。
我厌恶这样的生活,然而我可以忍耐。假如我注定要牺牲自己的自由,来与我的夫君相遇;那么,我心甘情愿。
但是,我却从不知道,自己脑海中那个初遇时温雅而羞怯的少年,已经消失了。我所期待着的夫君,早已不是我梦想中那个以深幽的眼眸,注视着我的人了。
我始终记得那红烛半昏的夜,挑高的房梁是那样高,高得我望不到房梁上彩绘的吉祥图案;空旷的寝殿,在他没有回来之前,因为修建的日子年深日久,显得有丝阴晦森冷,使我恐惧害怕,万分不安。我害怕着那粉饰一新的房梁屋角的深处,似乎会突然窜出来某个年代久远的鬼魂,只消一口,便可以将我无声无息地吞噬净尽。
我一直在黑暗里醒着。到了大约三更时分,终于抵不得那层层的困意上涌,一会又昏昏欲睡﹐一会又忽然惊醒。然后又是反反复覆,醒了又睡,睡了又醒。恍惚间,只觉得身旁那具少年的身躯,也一直翻来覆去,和我一样,睡不安稳。朦朦胧胧,一下又觉得有人在我身旁看我;然而自己那时正在困意来袭之际,却也辨不真切。
到了天色微明,曙光新透窗纱时,我醒了过来,细想一想,却又嗤笑自己的错觉:他原是眇了一目,另一眼也视力大不如前,天光白日的,都未必看得清我面上五官;在深夜里只借着窗外月色、与室内一点烛光,又如何能看得清楚了?他自己想必比我更清楚这样做的徒劳,又怎会花时间气力去做这样无用的事?
然而,我逐渐发现,我毕竟还是喜欢夜间。到了入夜,万籁俱寂,我可以点几枝蜡烛,慢慢想当初相遇时他的模样。
而到了日里,我却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