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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诡秘一笑,笑容里又是谄媚、又是邀功。
“娘娘请亲自拆看书简,自有分晓。”
我看着他的样子不似欺瞒,遂吩咐方等的奶娘起身,将方等交给她抱了,自己接下那信和绸袋。
我展开那封郑重其事以火漆密封的书简,触目所及,并不是萧统那风骨清逸的字迹,却使我不由得大吃一惊!
“昭佩,这也许是我能向你说的最后几句话。是我自己无能,致使渐不为父皇所喜;宫中耳目众多,我无法表示什么,但我仍想感谢你在千里之外为我苦寻而来的红豆树种。
“我很抱歉,我已经尽力了,可是却仍然种不活它们……所以我留下了几颗种子,现在我把它们留给你。我想也许你能够不重蹈我的覆辙,也许你终有一天能够把它们种活……可惜,我却已经看不到它们开花结果的那一刻了。但是,你的这片真诚之心,无论如何是我所珍惜的。
“最后,不要因为一时的挫折,而失掉了你的方向。也许我没有立场这样说,但我一直相信当日我所亲眼见到的事。唯愿当红豆树种开花结果之日,你终不用再慨叹‘寸心无以因,愿附归飞翼’。”
“寸心无以因,愿附归飞翼——”我喃喃念道,打开手中那个绸袋,果然是三五粒当日我捎去的红豆树种。我一把紧紧握住,用力得那数粒树种几要嵌入我的掌心。但我掌心的疼痛,却无法比拟我心中的哀恸。
此信必是当时已目不能视的萧统,命人代笔写成。在他生命将尽的一刻,他仍然想到了我。我心中所有想要问他的问题,虽然他已不再能亲口回答,我却已在这封书简中得到了答案。
“太子殿下……薨逝,众人作何反应?”我勉强从喉间挤出一丝声音来,我想要知道那些亲情泯灭的人们是否还是那样铁石心肠,无动于衷!
那小吏却不知我的意思。“太子……仁德素著,及薨,自是朝野惋愕!京师男女,奔走宫门,号泣满路……四方氓庶,及疆徼之民,闻丧皆恸哭——”
“够了,谁问你这个?”我陡然打断他,心下一阵黯然。那些不相干的旁人,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都这般哀痛逾恒;偏偏是父子、手足,反而对他落井下石,冷酷无情!“我问的是陛下,是那些王爷们!他们作何反应?”
“这……自然是叹息不绝,哀惋甚剧……”那小吏唬得结结巴巴,从没见过我这般咄咄逼人。“陛下已下旨,令加衮冕,以隆重葬仪择日大殓,谥曰‘昭明’——”
“‘昭明’?”我低声重复,心下酸涩。
昭明太子。
他终于只能以这样的身份,去黄泉路上。据说每走过奈何桥一步,前世的记忆就会忘却一分;那么当他终于迈过那座桥时,他的面容是不是依然年轻,而他满腔的雄心壮志、文采翩翩是不是就会化为乌有?他前世的悲欢离合,他爱过的人恨过的事,是不是都会在那一步步中零落成尘,逝去无踪?呵,到了那前尘往事皆化虚无的一刻,当他看到他身上所穿的衮冕,会不会疑惑顿生,想要知道自己曾经是怎样一个人,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才能获得这般身后哀荣;想要知道自己曾经想要得到什么,如何在这般的盛年就被怎样的冷酷险恶断送?
“娘娘,那小人的一片忠心——”那小吏凑上前来,脸上满是邀功请赏的志得意满,表情谄媚而贪婪。
我只望了他一眼,厌恶之情顿起,不愿再多问他半句京中的情形——问了又能如何?萧统既逝,又有多少亲人,是真心实意要为他的早夭而悲痛的?难道我对于那些互相倾轧的黑暗,了解得还不够多?于是我把脸撇向一边,简单地说:“我知道了。你此番多有尽心,我日后自有重谢。现在,你先下去罢。”
那小吏显然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没能立刻在我这里捞到半点好处,迟疑着道“这……”,一边磨磨蹭蹭,不肯就此退下。
我冷冷瞟他一眼,“怎么?难道是没立时讨着赏赐,很失望?”
那人忙道:“小的不敢!只是小的此番……也算冒死从京中为娘娘带来太子临终绝笔,若被陛下或其它王爷知道了,小的哪还有命在?娘娘也看不到太子最后的书信了!小的为娘娘办事,还瞒着王爷,可谓忠心耿耿,若现下在娘娘这里竟还讨了个没脸,往后——”
我心头涌起一种无法抑制的厌恶和忿怒,厉声道:“你这倒是在跟我满天要价了?就没有见过奴才还敢跟主子讨要封赏的!许了你的,我总不会变卦;只是眼下这般情景,难道你还要我把大事放在一旁,先拿厚重大礼来恭恭敬敬拜谢了你才是正经?”
那人叩了个头,也不辩解,只是冷笑道:“娘娘好不晓事!容小的冒死进一言:以娘娘如今在府里的地位,还有几个敢隐瞒着王爷,私下为娘娘与太子殿下去传递密信?小的也只不过是念在娘娘毕竟身份高贵,出身世家,想着只要自己忠心办事,娘娘定然不会亏待我们这些下人;倒没想着娘娘还和小的们计较这点礼数,看来还是太子殿下知道分寸,不待小的开口,就——”
“你住口!”我怒极,想到不知萧统当初如何厚礼请托于他,他才肯带信给我;萧统以堂堂太子之尊,竟然被一个跑腿的奴才欺到如此地步!我顺手从腕间拔下一只玉镯,照着他身前的地面用力掼去。“很好。不知你从太子那里讹到了什么,回来又来和我讨赏?这个拿去,你可得拿稳着点,别太过惊喜,一时滑了手跌了!”
那镯子狠狠砸到了地上,应声断为两截。
那小吏的面色变了又变,最后拾起那两段玉镯,假笑道:“娘娘果然慷慨,这样珍贵物事,都下得了狠手。小的谢过娘娘赏赐!”语毕也不等我吩咐,就站起身来,径自下去了。
方等的奶娘吓得半天不能作声。我看了一眼她怀中的方等,草草吩咐道:“近日府中定然事务繁多,无暇顾及小世子,我就将小世子暂交由你照料了,你须得尽心尽力,好生服侍!”
奶娘连连叩首称是,抱着已停止哭泣的方等也退了下去。空寂的房中,重又只余我一人。
窗外日影已斜,我静静伫立在空旷室内,一线残阳透过半敞的窗子,斜斜射进房中,落在我脚旁的地面上。
我久久凝视着那片愈变愈小,最终化为虚无的日影,再慢慢抬起头来,望着窗外初上的夜色。今夜没有月亮,应该是一个漫长而黑暗的夜。
我想起许久许久以前,自己的新婚之夜。那夜也是这般暗沉而漫长,然而我半梦半醒中,仿佛身旁的萧绎一直醒着,在黑暗里凝视着我,使我在陌生的暗夜里,不再那么害怕无依。
可是今夜,又有谁能在我身边?他枕边的人,早已不是我了。而我的枕边人,曾几何时也悄悄变成了其它人。世间人事,总在无奈的怨怼中流转往复,直到如今,早已物是人非。唯有这长夜,这唯一不变的漫长而黑暗的夜,却始终准时出现,准时离去。倘若我们的哀痛、我们所不愿见到的事情,都能这样突然地降临,而后静静地离开,该有多好?
然而静静离开的,却只有一些我们舍不得的人。
只有长夜。
第二十六章
相思夜不眠
我想见萧绎。
然而他已经许久不踏入我房门。
我本以为在这种特别的时刻,他会暂且把我们之间的一切误会或鸿沟都放在一旁。但是我等了两天,他却并没有来。于是我猜测他或许是为了处理太子遽而薨逝带来的许多事情而脱不开身。
我也只能这样想。我也只能这样希望。因为这样的话,我便有十足借口告诉自己,他仍是他,在尔虞我诈的夺储倾轧之中仍然没有忘记了手足之情。
有时候,我真恨自己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女流之辈。我并不想在朝政上施加什么影响,但我已经被“湘东王妃”的头衔拘束在宫中、府中太久,我无法任意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打听自己想知道的事,在某些自己明明想要哭泣的时候,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微笑。即使如此,关于我的偏见和流言也已经成为加诸我身上的另一道无形的枷锁。
“寸心无以因,愿附归飞翼。”
我久久注视着萧统信上的那两句诗。虽然并不是萧统的笔迹,但这是他对我最后的祝福。他知道我的渴望。但愿胁下生双翼——
但这府中,却并无清风送我至天尽头。
浅儿为我铺好了床上衾被,正待轻手轻脚退下,被我阻止。
“浅儿,若没有事的话,过来与我聊聊罢。”
浅儿吃一惊,但也只能走过来站到我面前,一眼看到我拿在手中的酒杯,不禁大惊小怪起来。“娘娘!你怎么又……”
我笑了一笑,指着她身旁一张椅子。“坐。不必拘礼。”看着浅儿有丝局促地坐下,我重又拿起案上的酒壶,斟满手中的玉杯。
“真是好酒。气味芳醇,足以令人熏然欲醉——”我看着浅儿瞪大了眼的模样,不禁失笑。“何事如此惊慌?”
浅儿结结巴巴道:“娘娘,自从你怀了小世子,已有许久未曾饮酒了……奴婢还以为,娘娘已戒了饮酒的嗜好……”
我浅啜一口杯中的桂花酒。“我曾经戒了,为小世子。但我如今才发现,有些时候,有些事,不是心里为着小世子,就能完全寄托得了的……”
浅儿唯唯诺诺,但她毕竟跟随我多年,也算我的心腹亲信,在我面前没有旁人那么多畏惧和顾忌。她偷眼瞟着我的神情,吞吞吐吐说道:“娘娘,恕奴婢逾越,奴婢多嘴要恳请娘娘,还是戒掉这个嗜好罢。就算不为着小世子,娘娘也要看在王爷一片关心的情分上啊……奴婢还记得当年在宫中,王爷亲自吩咐了奴婢,要奴婢看紧娘娘不要饮酒,说饮酒伤身,多饮无益……”
我一怔,没想到浅儿提起当年之事,愣了片刻,才慢慢放下手中酒杯。
“王爷?事到如今,还提他做什么?”我抿唇一笑,语气很轻。
“只怕他如今所关心之人,也不是我了。”
浅儿微愕,大约是没料到我在她面前如此坦白。但她毕竟善解人意,立刻道:“娘娘这又说哪里话来?王爷与娘娘乃是结发夫妻,多年恩义情分,又怎是旁人说夺便夺了去的?”
我大出意料之外,“哈!浅儿,我却没想到如今竟然是你来安慰我。”我感叹,将手中那杯酒一饮而尽。
浅儿见我脸上微有笑意,也松了一口气,笑道:“奴婢还担心娘娘觉得奴婢多嘴多舌,恼了奴婢哩!”
我瞟她一眼,“恼了你?也只有你,如今还是个和我说得上话儿的了!我再恼了你,却又和谁说话去?这些年来,你跟着我,也一道遭了冷落,这都是我这做主子的无能,在王爷面前不讨喜,也连累你没脸,委屈你了!”
浅儿却被我这几句话说得有些感动,连忙离座施礼道:“娘娘这是说哪里话来?只要娘娘不恼王爷这些年来冷落娘娘乃是身不由己,也就是我们这些做奴才的福分了!”
我闻言却心里一动,重复道:“身不由己?”
萧绎,他为什么会身不由己?
他已贵为湘东王,虽然这些年来兄弟之间并不那么和睦,互有毁谤,但他毕竟是皇上爱子,即使不能随心所欲,也足够荣华富贵、如花美眷;还有什么是他得不到的呢?
“浅儿,你不必为他疏远我而找借口。我并不需要这些空泛的安慰。”我淡淡一笑,暗自惊讶自己此刻居然还能笑得出来,并且,这样云淡风轻。
“有时候,我们可以毫无理由地将自己全部的爱与期待,都托付给一个人。但我们总要经过了太多挫折和失望之后,才明白我们的期待,原来是送错了地方,让他不堪重负……我想我的希冀,其实他根本就承受不起。所以他要逃开,不管是心甘情愿也好,身不由己也好,他都不敢再留在我的身边,不敢再背负起我寄予的期望,与我付托的一生……”我轻轻说着,心平气和,然而语调里逐渐浮起了某种透彻的苦涩。
“其实,他只是没有勇气而已。我对他的期望也并没有别的错,只是,不切实际……”
我忽然哽住。
我想起萧绎那双静如深海的眼眸。那深不见底的注视。他唯一完好的眼睛里,原来蕴含着那样多的内容,可惜我从没有看清楚。或许,我心底已经了解了,只是,我怕面对那个事实。于是我躲藏了起来,沉溺于贺徽的陪伴中,在贺徽的注视里纵情大笑。我以为将自己放逐到另一个人身边,就可以忽略掉萧绎的凝视,可以无视他的疏离所带给我的伤痛。
然而,在那些流逝了的飘零光阴里,我早已将自己的一颗心捧了给他,我不怕他看,只怕他不懂。
只怕他不肯看,不肯懂。
“王爷今夜在哪里歇息?”我忽然问浅儿道。
浅儿吃了一惊,想了一想回道:“只怕是在书房罢。”
我闻言有点讶异,“什么?”他居然舍得把李桃儿或王家姊妹拋在一旁?
浅儿恭谨道:“太子殿下新近薨逝,王爷署理的事务骤然增多,加上如今太子大位虚悬……”
哦,我想,我明白了。
“为了前途,也只好暂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