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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闻言有点讶异,“什么?”他居然舍得把李桃儿或王家姊妹拋在一旁?
浅儿恭谨道:“太子殿下新近薨逝,王爷署理的事务骤然增多,加上如今太子大位虚悬……”
哦,我想,我明白了。
“为了前途,也只好暂时拋开那些儿女情长了。”我笑了起来,“那首童谣,说得好啊。‘当开复未开,使我心徘徊。城中诸少年,逐欢归去来’——”
我穿上外衣,把长发在两鬓边向后略微拢了拢。
浅儿诧异,“娘娘,这么晚了,你还要出去?”
我在房门旁停下脚步,待浅儿从身后为我披好一件披风。
“只是随意走走。”
※※※※※※※
我在夜色里,缓步走向书房。
虽是黑夜,然而今晚月光清明,温润如水,照亮我面前的路。
我刚刚走到书房外长廊的转角处,耳中忽然传来细微的簌簌轻响。
这响声虽然细微,但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却足够清晰。我疑心大起,立刻停住了脚步,将自己的身子隐藏在转角墙边的暗影里,慢慢侧身向那响声的来处看去。
——那里有人!
我依稀看到在书房一侧窗根下的阴影里,有个影影绰绰的人影!此时那人并未觉察我的存在,正将一半身子小心翼翼地闪了出来,微微踮起脚尖,向窗子里面窥望。一旦失去了暗影的掩护,月光立刻洒在了他那半边毫无屏蔽的身上。待我看清楚了那人聚精会神的半张脸孔,不由得大吃一惊!
庆禧!居然是庆禧!
这么晚了,他躲在这里做什么?
倘若萧绎已经就寝,他便不用此刻还留在外面;若是萧绎尚未就寝,他大可在房中伺候,或者退到廊下静等。无论如何,他如何敢做出这样行事诡秘的窥探行径?他跟随萧绎这么多年,应有的礼仪,难道他会轻易忘记?
我不动声色地退后了十几步,然后脚步急迫,大步转过廊角,装做刚刚走来的样子,一边走,一边做出惊讶的神情道:“咦,庆禧,你怎么还在这里候着呢?难道王爷还未安歇?”
庆禧听到脚步声,还没来得及回头,我的问话已经劈头砸至,他匆匆回身,脸上不由得带了一丝惊慌。
“原……原来是娘娘!”他结巴了一下,立刻跪下。“奴才给娘娘请安!”
我装做诧异的样子,停在他面前。“是啊,我心里头有些事情,本欲来找王爷谈谈。这一路上走着,还怕王爷已经歇下了,看到你还在这儿,我心头一块大石也落了地。王爷现下正忙么?你怎么不在里边伺候?再怎么说,这么晚了,也不应教你在外头枯等呀!”
庆禧听着我这一番话,眼中的神色忽明忽暗,阴晴不定。最后听得我作势薄责萧绎,他眼中忽而一亮。
“娘娘,嘘……且莫作声。”他突然阻止我,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故弄玄虚地对我招了一招手。“请娘娘到此,只是莫发出声响来。”
我疑云满腹,依言轻手轻脚走到窗下,把眼睛凑近窗纸上的小洞,沿着庆禧所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房中一灯如豆,萧绎坐于书桌后,却并没有在处理公文或披阅信件。因为他身旁,居然站着温婉而笑的李桃儿!
我看到萧绎抬起头来,久久地凝视着李桃儿的脸,直看得李桃儿晕生双颊,含羞垂首,轻声娇嗔道:“王爷……奴婢脸上有什么东西吗?为何王爷这样看着奴婢?”
我脑海里轰然一声,心头登时燃起冲天怒焰。我攥紧了拳,绷紧了下颌,满面不豫之色。
我的神情让庆禧早就看在眼里,此刻他不失时机地在我耳边低声说道:“奴才回娘娘的话,今晚李姑娘来了,本来……王爷让奴才早早儿地退下的,但是奴才怕娘娘……吃了暗亏,所以不敢走远,就在这里替娘娘看着——”
我忽而淡淡一摆头,庆禧立刻乖觉地噤声。我并不立刻发作,而是继续紧紧盯着窗子里的那两人。
萧绎轻轻叹息了一声,并不回答李桃儿的问题,而是提起笔来,在面前的纸上寥寥几笔勾画。李桃儿也顺势更靠近萧绎一些,侧着螓首去看,不禁低呼了一声,显见她甚为吃惊于萧绎所画的物事。
“王爷画的这朵桃花……真好看。”她柔声说着,笑容里带了一丝娇媚。
一霎那,某种往事从我的回忆里如电般窜出,尖锐地击中了我的心脏。
当我也在她如今这般年纪时,我曾经异想天开地以凤仙花捣成的汁液,在右颊上描绘一朵桃花。我以为这样巧心构思便可以讨好我的夫君,我以为那朵桃花可以吸引他的注意,让他也爱我。然而我得到的却是什么?他以为我故意在嘲讽他眇一目的事实,他将我一个人独自丢弃在冰冷的殿里!
倘若他受了伤害,我愿意道歉,我愿意受惩罚,我愿意补偿他。然而,我更痛心的是他扭曲了我的一片好意。他这样聪明,为何看不见我的心?我曾经是那么急于讨好他,希望他开心,在别人对他不好的时候挺身维护他……
然而这所有种种,都抵不过李桃儿的温婉一笑么?
他甚至愿意亲手为她画一朵桃花。我不相信他会忘却当年的那件事,也许我们之间的分歧,正是由那一刻开始。但是他愿意为了李桃儿而拋开当年的阴影,同样的一朵桃花,在我身上,他看到的是恶意和嘲讽;但在李桃儿身上,他却只看到了柔婉和温情!
也许,是他的心情迥异罢。也许,是他看着我们两人的眼神本就不同。他只期待在我身上找到肆意妄为或任性出格,却在李桃儿身上看见了低眉承欢和温顺婉转。
我冷冷地笑了。然而我的心里,却痛得想哭。
原来……他早已放弃我了。或许,他一直在后悔当年看错了我。可笑我苦苦追寻,等的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是自己在脑海中虚幻出来的温情。
“庆禧,你为何还要讨好于我?”我笑了一笑,问着身旁一脸谄媚之色的庆禧。
“难道你还看不出来,我已经彻底失势了么?你讨好我,还能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好处?”
庆禧大约是没料到我有此一问,结巴了片刻。“这……娘娘何出此言?娘娘乃是名正言顺的王爷正妃,又诞下小世子,怎可说是失势?娘娘且放宽心,有正室名分和小世子可以依靠,好日子还在后头哩!到时候讨好娘娘的人多着,只怕奴才有心巴结,都挤不上娘娘跟前了!”
我不禁失笑出声,“呵!庆禧,你真真是会说话儿呵!将来的事,谁知道?就譬如王爷从前不喜桃花,现如今却又巴巴儿的希罕上了,当年的我,又如何能料到今天这般情景?”
庆禧吓得慌忙来阻止我,“娘娘,不可!谨防王爷听见啊——”
我却已经直起身来,大步走到书房门前,一伸手就推开了房门。
第二十七章
飘零君不见
房中的两人听到门开的声响,都吃了一惊,同时将视线转向门口。当他们看到来人竟然是我时,李桃儿脸上的表情既惊且惧,带着一丝畏怕的娇怯不安;而萧绎的神情,却非常的复杂。当他往门口看过来的时候,有那么短短的一瞬,他的眼里仿佛有某种光亮闪了一闪。但那抹光亮很快消失,代之以一种不动声色却暗潮汹涌的风暴,衬得他的面容格外阴晦而惨切。
而且,他居然抢先开口了,语气还是那样安安静静的。
“哦,昭佩,原来是你。”
我没有说话,大步走到他桌前,一眼就看到他在纸上画的那朵桃花。我拧紧了眉,狠狠地盯着那张绘着桃花的纸,许久许久。
“王爷好兴致啊。”我终于出声。我不得不承认,当我看到那朵桃花的一霎那,我的心脏已被某种尖锐的东西撕扯得四分五裂。
萧绎微讶,他低下头沿着我的视线寻去,看了看纸上那朵墨犹未干的桃花,他微喟了一声。
“只不过是信手涂鸦,不值一提。”
我尖刻而短促地笑了一声。“哈!王爷,何必如此谦虚?”我转向一旁的李桃儿,逼视着她美丽的脸,满腔嫉妒和怨怼化为极度的愤怒,熊熊灼烧着我的全身。
“值此哀悼期内,难得王爷为了你,肯不顾礼仪和体面,这可是天大的恩典,你还不快快谢过王爷,收下这礼物?”
这番措辞虽然客气,语调却声色俱厉,早吓得李桃儿面露畏缩之意,在我强大的压力之下,下意识点了点头;却立刻反应过来,偷眼看了看身边的萧绎,又不由得摇了摇头。
“奴婢……奴婢……谨遵娘娘教诲,谢……谢过王爷……莫大的恩典。”她吓得脸儿也白了,见萧绎对我的话未置可否,似乎没有立时为她出头的意思,只得颤着声音,遵照我的命令说道。
我却并不放过,紧接着说道:“唔,这张画儿固然好,却没个好题目与之相配,岂不扫兴?如今我倒有一个好建议:既是王爷所作的画,何不就拣王爷所做的一句诗为题?虽然长了点,却难得正巧衬得上今夜作画这种意境!”我一边说,一边自萧绎手中拿过那枝兔毫笔,动手在那张纸上飞快写道:
昆明夜月光如练,上林朝花色如霰。
当我写完最后一个字之后,我放下毛笔,得意地抬起头来看着萧绎。在那一瞬间,我在他眼中忽然看到一抹混合了狼狈、愤怒与悲伤的情绪,一闪而过。
在我还没能看得更清楚的时候,他已经恢复了先前那种云淡风轻,淡淡把头撇过一边,既不望我,也不望李桃儿,只是简单地说道:“……很好,昭佩,很好——”
他的声音忽而在半空中戛然而止,他放在桌上的手突如其来地紧握成拳。他的薄唇苍白,唇角绷紧,额角青筋微绽,似乎在抑制着心中某种莫大的忿怒。他再开口时,声音也因为情绪的巨大波动而有丝颤抖。
“不过,其实却有两句更臻佳妙,又岂是我这两句所能相比?”他双拳抵在桌面上,缓缓站起身来,对我微微倾身,视线紧锁在我脸上,一字一句地继续说道:
“……寸心无以因,愿附归飞翼!”
“你……!”我满脸得意之色登时化为无形,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些气愤、恼恨、惊诧、了然,还有许许多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我直视着萧绎那张没有表情、却显得格外苍白的脸,脑海里一瞬间转过了无数念头。
我选择了最简明直白的一种。
我忽然展颜一笑。
“你真是神通广大啊,连这个你都知道了。”
我的坦白承认,却仿佛大出萧绎意料之外,他眼中灼烧着的一簇簇小火焰轰然炸开,汇聚为一束冲天怒焰。
但是,他的表情仍然很冷静。“当然。我早就说过,身在皇家,是没有任何秘密可言的。片言只字,钜细靡遗,全都无所遁形!即使我不想知道,也自然会有人赶着来告诉我;即使我不想记得,也会一再发生相似的情景,不断地提醒着我……”
好熟悉的话!我的笑容倏地凝结在唇角,一句逼问脱口而出:“是谁?那个赶着来告诉你的人,是谁?!”
萧绎沉默了一瞬,语气也平淡下来,并不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昭佩,这么多年来,你学得好啊!居然也懂得了收买我的手下,藉以行自己的方便?看来这宫中岁月,的确可以彻底改变一个人——”
他敛眉而叹,神色忽而变得落寞。
“但是昭佩,你毕竟还是那个率真无伪的性子,凭了一时意气,拒绝给他事先许定的好处;所以,他便来我面前邀赏,你与太子殿下暗中书信往来,一切我已尽知!”
我大吃一惊,想不到那小吏在我那里碰了钉子,脑子转得居然如此之快,马上跑到萧绎面前来密报一切,邀功请赏了!萧绎显然已采信了那小吏的言辞,我纵然再多辩解,只怕也徒劳无功!
只是,我决不甘心受此冤屈呵。
“你都知道了些什么?”我反问,“你以为你听到的那些,就是事情的全部真相?凭着一句诗,你就可以判定我的罪过?”
萧绎似不意外我的争辩,从书桌后转了出来,走到我面前。
“我已传方等的奶娘前来问过话,证实当日你的确曾收到太子殿下临终绝笔!而当你拆信展阅时,也确曾念出‘寸心无以因,愿附归飞翼’这句诗!两相对照,纵使我再想相信你,事实也容不得我无视……何况,还有那数粒红豆树种,可以为证!”
他冷静的表情终于崩溃,他凝望着我,神色是那样的痛心,他逼近我的脸,忽而攫住我双臂,热热的呼吸吹到我脸上来。
“我很想不相信这一切的……我一点都不想相信这些都是真的!可是,你教我如何能够不去相信?你给我一个还能不去相信的理由!更何况我一直知道,对于太子殿下——我的大哥,你爱戴他,你倾慕他,你同情他,你敬佩他……”
我挑眉,反而在他这般的声色俱厉之下冷静了下来。我静静凝视着他那张被激动、忿怒、怨责和一些伤痛所充满了的脸,想着我们之间都已经走到了这样不可挽回的地步,为何他的情绪还会这样失控而真情流露?
我忽然笑了一笑,慢慢地开口:“世诚,你宁可相信旁人,也不肯相信我,我还有什么话说?你总以为我和太子殿下之间有某种背叛你的事,但你连我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