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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树吟-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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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逐渐发现,我毕竟还是喜欢夜间。到了入夜,万籁俱寂,我可以点几枝蜡烛,慢慢想当初相遇时他的模样。
而到了日里,我却只能看着一个不再一样的他,依然是一样的面容,一样的微笑,一样的温柔,一样的斯文……但再不是当初那个看不清我、却急着在池中摸索救我出来;不知我来历、却殷殷询问我名字的俊雅少年了。
他待我很好。对于一个皇上断定了命带不祥的妻子而言,他待我简直无话可说。我有时故意恶作剧,故意任性行事,然而只要不闹到皇上那里去,不闹出什么令人讥嘲的流言的话,他总是一笑而过。即使有时薄责于我,他的语调也是淡淡的,那么宁静而温和,波澜不兴。
可是,我发现自己是贪心的。我觉得这些是不足够的。他太聪明了,他的才华使我只能仰望;然而他技巧地将我排斥于他的世界之外,一切他所沉迷的事物,我都无法插足。但他做得又是那样不着痕迹,使我即使想要为自己争取,也无从开口。
为什么?为什么?难道我不够好吗?难道我配不上他阳春白雪的世界吗?我反覆地问着自己,却没有答案。虽然宫中流传着种种耳语,我却再不想轻信。
起初,宫中悄然传说着,皇上从大婚之日起就对我诸多不满,对那种种的天象凶兆更视为上天示警;于是皇上一直对湘东王明示暗示着,想半强迫他下决定休妻。当光阴一日日流逝,而我依然是湘东王妃的时候,宫中又起了新的耳语;说皇上无法迫使湘东王休妻,就改为要他广纳侧室、疏远正妻。而当湘东王仍然没有选进更多妾侍时,人们的赞美之词也悄然而至,说他不好声色,只慕高名,聪悟俊朗,天才英发——
起初,我以为他是为我而不惜忤逆皇上的意旨;但当我满怀希望地追问他时,他却只是轻轻笑了一笑,轻描淡写地说道:“没有那样的事,不过是流言而已。你不要乱猜。”
我终于知道,我错就错在对他的期望太多了。也许他真的像大家的赞美那样,只是不好声色,只爱读书属文罢了;可笑我还暗暗期待着他会为我这样做哩。
我从期待、到忿怒、到意冷心灰;这样的日子,无声无息,也便似水一般地流过。一转眼间,便已过去了八年。

第五章

人面桃花瘦
普通六年,我十六岁,我的夫君十七岁。
我已经完全蜕变成一个正值花样年华的女子。从前没有的勇气,仿佛随着我身躯的抽高、成熟,也逐渐注入我的体内。我知道外边的人,都说萧绎性不好声色,只慕高名;但是我不肯相信我无法吸引他的注意。毕竟,我是他亲口指名迎娶的王妃,不是么?
我开始尝试着和沉默寡言的萧绎说更多的话,也开始学会恰如其分地装饰自己的美貌;我开始知道如何博取他人的注意力,我的美丽就是我天生的武器。
这天,我在房中试穿一件新装。不知为何,我忽然想起那个许多年前的春日,自己笑着将鲜花插了满头的情景。我的心中忽然一荡,灵机一动间,我拿起书案上一枝萧绎的兔毫笔,沾着妆盒中凤仙花捣成的胭脂,开始在右颊上描画一朵桃花。
我选在眼角附近下笔,因为那里既不显得特别引人注目,却又让人无法忽视那朵桃花的存在。我一边微笑着,一边又极力避免右颊上浮起笑纹,细致地对着菱花镜面,一笔一笔地小心画着。
和萧绎成婚这些年来,我刻意学了从前在娘家时不精的绘画;我最喜欢描绘那些美丽的花朵,含苞待放的、艳丽盛开的,就是没有憔悴欲凋的——
我细心地在一个描花瓷碟中调着胭脂的颜色,深的、浅的,要画出桃花花瓣上那由浅及深的层次,并不容易。我甚至不得不偶尔暂且搁了笔,伸指以指腹轻轻揉开那过深的红色。
当我终于大功告成的时候,我微笑地放下笔,想到庭院中去看一看天色。今日萧绎要去见皇上,也许他会早些回来见我的。我等不及要让他看一看我心血来潮的作品,一朵栩栩如生、鲜艳欲滴的桃花。也许,他也会和我一般,想起那个我把花朵戴了满头的春日,那个他虽然视力不便,仍然将我从水中救起的日子?
这样想着,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我一跃而起,飞奔到殿门口。
来人果然是萧绎。他一袭朴素的淡青衣袍,仍以金冠束发,面目俊朗。他见我向他奔过来,便停住了脚步等我。但是当我要扑进他怀中时,他温文笑着,却向后退了一步。虽然他伸臂来承接我的冲势,但他伸长的双手在接住我的同时,也将我们两人的身体微微隔开了一段距离。
我一怔。虽然这样的动作已是他的习惯,但我还是不屈不挠地尝试下去;也许在我脑海的深处,我仍记得当年那微微笑着,轻声问我名字的少年。他曾经在我面前敞开了他的心防,所以我相信自己理所当然应该是特别的,理所当然应该得到他特别的对待——
他轻咳一声。“昭佩,你又没礼貌了!”他暗示着我,我却满不在乎地仰着头,冲他灿烂微笑。
“臣妾给王爷请安。”我虽然这么说着,但一点也没有要行礼如仪的意思。“这里又没有旁人,何必拘泥那些繁文缛节?”
他俊秀的眉轻轻地蹙起,语气仍是温厚平静。“礼不可废。本朝以礼仪立国兴邦,你身为湘东王妃,理应起到礼仪表率,怎可妄自省略那些礼节?”
我爱娇地噘起了唇,对他的说教并不当真。“哎呀,王爷,臣妾知错了,你就放过臣妾一次吧!”我刻意忽视他在我们之间留出的那点距离,将上身倾近他,笑得妩媚。
“又是春天了呢!万物复苏,草长莺飞……王爷,我们可以去‘颜园’踏青么?”我直截了当地问着,语调里存着一丝暗示和期待。
他闻言,却叹了口气,表情变得很为难。“昭佩,这是不合规矩的……皇上才命我让你抄写经文二十卷,上次你就不甚用心,皇上龙颜不悦……”
我的心一沉,笑容也在唇边淡去。“所以这次要加码?八年来我已经抄写过多少卷经文?早晚诵经礼佛、逢初一十五斋戒,还不够抵消我当初出嫁时所遇上的那场暴风雪?冬季本就天候异常,身为新嫁娘却遇到那种事情,难道我就不难过么?为何皇上可以轻易因此断定我是不祥之人,对我百般排斥厌恶?”
“……昭佩!别太过分!”萧绎难得地微微提高了声音,喝止我大逆不道的言辞。他一手掩住我的嘴,拖起我就往殿内走去。
我委屈地噘起唇,红了眼眶。可是我忽然想起颊侧那一朵自己精心描绘的桃花,我不能落泪弄糊了它。萧绎还没注意到它,还没注意到我的用心……他只知道日复一日地叫我顾全礼仪、抄写经文,叫我跟着他、还有他的父皇一道佞佛!
“……我有哪点不好,世诚?”我丢开那一套礼仪称呼,直接唤着他的字。我想他一定是非常惊异,因为他睁大了眼睛,表情是那样无法置信的痛心。
“昭佩!你怎能这样……”他刚想对我说教那一套“礼不可废”的言论,就被我毫无礼貌地生硬打断了。
“我为何不能这样?你是我的夫君,我想要跟你亲近,何错之有?我还年轻,我不想把自己的一生都埋在终日诵经抄写、精心礼佛之中!这样的生活,虽处身于深宫重院之中,却与寺庙尼庵有何不同?”
他看起来是那样地震惊,他甚至倒退了一步,不敢相信地摇着头;许久才说得出话。
“昭佩……你到底是怎么了?为何会口出此大逆不道之言?这……这是造口业,要遭报应的呀!”他又跨前一大步,握着我的双肩,努力地想要看清楚我的神情。他的双眼睁得大大的,一瞬也不瞬地紧紧盯着我的脸。
我没说话,但是心里却在暗自期待他能看到我右颊上所绘的那朵桃花。也许当他看清楚了那朵桃花,他就能体会我想讨他欢心的苦心,不再像皇上一样挑剔我,或者……愿意带我一道出席他的那些诗酒之会——
他该知道的,于他而言,我或者不如他一般博学,但我从来就是足够聪明,决不会使他在那些文人雅士面前失了任何颜面。我可以像他一般自如地与他的文友酬对,吟诗应和;我对自己的诗词造诣,是很有自信的。
但是,他却丝毫没有发现我脸上妆容的不同。他只是颓然地放开了我的肩,把自己的脸侧向一边;仿佛我的言行,已经彻底地使他失望。
这反应刺伤了我。
我再度绕到他的面前去,伸手捧起他的脸,强迫他看向我。委屈的情绪在我的心中酝酿发酵,使我的心带着沉重的酸楚。
“世诚,你只看到我令你失望的那一面吗?”辛酸使我的言语哽在半途,我努力地眨着双眼,生怕眼泪会一不留神就落出眼眶,模糊了我颊畔那样精心描绘的桃花图案。
他看上去是那样尴尬和为难,他只能转开了自己的视线,难堪地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手,微微用力想摆脱我的掌握。
可是我却不放开手。我用尽了自己全身的力气与他的大手角力,我执拗地把自己的脸,更靠近他的面容一些。我甚至可以感觉他的吐息,热热地吹拂在我的脸上,有些气息不稳。
“世诚……为什么你要漠视我?当初……不是你自己愿意娶我的吗?难道只因为我没有好好地遵守宫中的繁文缛节,或是我自己也不愿意见到的那场暴风雪,你就听信皇上的推论了,你就疏远我了,你就……不想再在我身上花任何心力了?”我一眨眼睛,终究没能留住那已经危险地悬在我眼睫上的泪珠,顿时眼前一片模糊。
“难道你忘了那个你在荷花池中救起我的春日么?难道你忘了你曾经帮我摘下头上已谢的花,难道你后悔了你那天曾经问起我的名字?如果你想让我过的,就是这样一种生活,为何你那天要告诉我你是谁?”我泪流满面,再也顾不得颊上那朵桃花。
“我是这样的寂寞、这样的孤立……可是我可以不去在乎那些,我只想多接近你一点,为什么你要推开我?”我哽咽了,再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旁人都说你不好声色,潜心研究佛经要义……我并不是要阻止你的喜好,我只想让你多注意我一些,这样也不对吗?”我伸出右手碰了碰自己的右颊,再拿到自己眼前一看;果然那朵桃花,已在我的泪雨之下,化为一道艳红的水痕,斜斜划过我的右颊,直到我的下颌。
我茫然地瞪着自己指尖那一抹鲜红的痕迹。他的手仍然握在我腕间,然而他已经没有再用力了;他注视着我指尖那抹红痕的眼神是那样奇特,他忽然以自己的指尖轻轻沾起一丝我指尖的红色,再举到自己眼前。
霎时间,他的面容上划过一道震惊的悲痛。他缓缓抬起眼睛来望着我,他微微侧过了自己的脸,视线在我右颊上停驻;然后,用大拇指的指腹摩挲着我的右颊上那一线殷红。
我为他这样温柔的碰触而震慑了,愣愣地仰首望着他微侧的脸。忽然,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窜过我的意识;我的脸色倏然变得惨白。
“天啊,世诚……我、我不是有意——”我冲口而出,声音却变得艰涩。我看见了他容颜上掠过一抹了然的悲哀与怨忿,我的心忽尔向下沉去,一直沉到了最底层。
“你什么都不用说,昭佩。”他静静地开口,甚至勉强一笑。
“我想,这一定是你特意为了我而画上去的花……只可惜,我看不到,看不到……”他重复着那三个字,面容逐渐由悲伤而变得冷凝。
“……只可惜,我的左眼是瞎的!”
我倒抽了一口气,全身从头至踵变得冰凉。我忽然不知道在这样巨大的哀痛之下,自己还能说什么;我只是摇著头,徒劳地辩解着:“世诚,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我真的不是有意要这样做!我画在这边,只是因为我提笔比较顺——”
他惨然一笑,摇了摇头,放开了我,把自己的脸撇向一边,不再看着我。“昭佩,我没有资格责怪你,毕竟……我生来就是如此,带著缺陷……不能要求所有人都整日小心翼翼!我是半个瞎子,我看不清你,我始终就没能真的看清楚你……”
我崩溃地哭出声来,泪水冲散了我精心描画的盛妆。我从他的话语中,仿佛听出那么不祥的双重意味;我从不知道自己聪颖若此,竟也有弄巧成拙的一天!
他无可奈何地看着我狼狈哭泣的样子。有那么一刻,我几乎可以从他眉间看出某种微妙的矛盾的温柔;但是下一刻,他却只是轻轻叹息,回身向殿门大步走去,将我独自一人丢弃在这空旷的寝殿之中。

第六章

有念为劳苦
我没有遵旨抄写完那二十卷经书。
甚至,当萧绎再来问我关于抄经进度的时候,我正在喝酒。
那是一个夏日将尽的午后,我没有精心梳头,更没有细致上妆。我只把一头如云乌发披散在身后,以一根锦带简单绑成一束。
我正独自坐在碧纱窗前,一边望着庭院中争芳斗艳的花朵,一边自斟自饮。桂花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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