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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倚在车门边,前尘旧事象走马灯一样在眼前转着,光阴捻指而过,使人感慨不已。
第十九章 他乡遇故知
奔波才一日,满身尘土,夜里投宿客栈,才得了一盆清水洗脸。我取出四个银锭交给夏生安排。谁知他说这银锭上都有制造局的大印,是宫里专用来打赏的,既然是寻常百姓的装扮,怎么能拿这些出来用,只怕招来追查。国境边上更是不太平,大盗横行,行走在外,财不能露白。我一时犯了难,好在夏生周到,早就准备了散碎银钱。
草草用了饭,晚上独宿一间,朔风吹得窗纸沙沙作响,门外的狗无故乱吠,我心里害怕,开了条窗缝去看。天上一弯冷月,院子里的马累极了,无精打采地垂着头。大堂里还有依稀灯火,一群赶不及回家过年的游侠聚在一起饮酒谈天。有个皮肤黝黑的胡人女子抱着五弦箜篌坐在门边唱歌:
久要不可忘,薄终义所尤。
谦谦君子德,磬折欲何求。
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
盛时不可再,百年忽我遒。
……
她的歌声轻哑而慵懒,好像催眠的曲调,许是在那《箜篌引》里得到了慰藉,才渐入梦乡。
这一路水宿山行,日炙风筛,走到荒僻处,根本无处投店,有时借一农舍,有时就宿在破庙。从小被人伺候惯的,如今吃住全要靠夏生打点,自己出不了半分力。觉得艰难的时候,也会想起那女子的歌声来,苦中作乐,晃着两条腿,坐在马车前头曼声吟唱:
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
先民谁不死?知命复何忧。
从代国辗转进入南朝,长途刚过半,马就染上瘟病訇然倒在地上。因为身在荒郊,无处可买,只好弃车徒步。耽搁了投店,夜里露宿在荒郊野地,拣些干柴取暖,煨面果腹。月黑风高,野兽的号叫声此起彼伏,如四面楚歌,我蜷在斗篷里不敢睡,紧盯着眼前那蓬火,生怕它熄灭了。
后来我听夏生说,他也害怕得要死,手里连个铁器也没有,那些安慰我的话,其实都是说给自己听的。
生平不曾如此跋涉,等杖藜坚持到有人烟的村子上,就一病不起了。荒村僻壤,缺医少药,全靠借宿的大娘凭借经验,采了些藿香煮水,连喝了几天才勉强能够下床。夏生奔波了十几里路,才从前面的村子里弄了辆牛车来,虽然慢些,总好过双脚徒步。
到了荆州城里,再把牛换成了马,备足干粮,从益州进入成国。天气渐暖,算算日子,也快到龙头节了。蜀中都是山路,阴雨连绵不绝,道路湿滑泥泞,马车就行进得更慢了。有几日雨下得实在急,被困在山野村店,只恨不能身插双翅。
当初只想着能帮拓拔烈劝降牧哥哥,莽撞偷跑出来,旅途上的艰难困阻都不曾考虑周详,幸好得夏生相助。一路幸苦自不必说,到李成国都汉中时,已近阳春三月。
这些年中原混战,西川因四周险塞,免遭战火波及。加之雨水丰沛、沃野千里,不愧“天府”之称。只是这样的金城汤池,历来都是霸王之地,山河之险,不足以自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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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城门,便四处打听王大将军府,可问了七八个人,竟没人知道。都说城里的将军府邸是有几座,却不曾听说过姓王的大将军。我心里又急又疑,夏生安慰道:“小姐宽心,这才入城,小老百姓哪里知道朝廷里的事,我们再往前走走,那里人多,若遇官署,也可进去打听打听。”
车入闹市,夏生前头牵马,逢人便问,可也都摇头说不曾听过。他干脆打听了官署的去处,跳上车准备调头,却险些撞倒一个埋头走路的男子,夏生连忙勒住马,下车作揖,“这位大哥,真是抱歉,我着急赶路,不知伤着您没有?”
我从车舆里探头,那男子穿着一领粗布单衣,身材高大,将包袱夹在腋下,草草回礼,“不碍,不碍,并没有碰着。”他说话的音调偏软,是熟悉的吴侬口音。
“这样便好。敢问这位大哥,您可知城里有没有一个王牧王大将军?”
那男子愣了一下,上下打量夏生,又看了看我,狐疑道:“你寻他作甚?你们是他什么人吗?”
夏生见此事终有眉目,抱拳喜道:“我们是大将军的……故人。不知大将军府邸何处,还请大哥给指条路。”
那男子三十余岁,四方脸,面色偏黑,棱角分明。他蹙起眉头,似乎还在犹豫。我越看越眼熟,试探道:“请问,阁下可是骆公晏骆副将军?”
那人闻言微震,“您是?”
我高兴道:“我是狸奴啊!在建康的时候,你常来王府里找牧哥哥,我见过你的。有一次我的猫爬在树上下不来,还是你上树帮我捉的呢。”我使劲抹抹脸,生怕一路风尘没有擦干净,他认不出来。
“您是……祭酒家的小姐?”骆公晏见我连连点头,拍腿跌脚,直道:“啊呀,那时您才多大,小姐不说,哪里还认得出来!只怕站在大哥面前,他也不认得了!”
他乡遇故知,真是又喜又悲。“我牧哥哥,可好?”
“好、好、好。”他连说了三个好字,却是越说越没底气。
我不疑有他,“骆将军拿着包袱,这是要去哪里?”
他看了看包袱,窘涩地掖在身后,“不去哪里,不去哪里……小姐别净顾着说话,我这就带您去找哥哥啊。”
夏生也跟着高兴,将骆公晏让上车,和他并排坐在前头。穿街过巷,路越走越偏,走到后来,路上已经看不见车辙。想想进城后的境遇,我心里起疑,却没有开口相问,只想着快点见到牧哥哥,再行打算。
蜀川风候隔秦川,节物不同中原,三月不到,汉中已是春意昂然。车停在穷闾陋巷间,围墙里伸出几枝枝条,有梅有柳。夏生将我扶下车,骆公晏把马拴在门口的石桩上,“小姐,我们到了,就是这里。”
大门敞开着,门槛上架着一块踮脚的木板,上头虽蒙着厚厚的尘,但还是看得出曾经上过红漆。我用脚抹了抹,扬起一层灰,依稀辨出“大将军府”四个字。说是大将军府,竟还不如昔年的白石草堂,院子里几间穷庐茅舍,若非那几株绿柳葱茏、青梅压枝,才不至于显得十分寥落。
墙角一个白衣男子正在给梅树剪枝,听见有人进院,头也没回。“公晏,这么快就回来啦?衣服可当掉了?”
骆公晏后我一步进门,提着包袱,尴尬地看了看我吃惊的表情。“大哥,看我带谁回来了!”
昔日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素裳翩翩。那一年,二月春风似剪刀,桃叶渡口,杨柳夹道,白衣少年伫立船头,如今蓦然回首,已是微霜染鬓。韶光不再,繁华已尽,眼前景物依然,却已人事全非。
燕子飞来,黄昏庭院。牧哥哥呆呆地看着我,很久以后,才淡淡出声:“狸奴……是小狸奴啊。”我哽咽不能出声,骆公晏和夏生都在抹泪,只有牧哥哥笑容清浅。“快进来啊,都站在门口干什么?”
骆公晏也跟着招呼:“是啊是啊,小姐快进门吧。家里没有什么招待,我这就去买些酒菜来。”他抱着包袱转身要走。
“小哥哥,你陪骆大哥去一趟吧。”他们如今要靠典衣存生,身上哪里来得银钱买酒菜。
“哎。”夏生心领神会,从他手里拽过包袱摆在门边,“你老抱着这个作甚,腾出手来好拎东西啊!骆大哥,市集在哪里,前头带路吧。”边说着边将骆公晏推出门外。
我跨过门槛,徐步走近院子,昔年来燕堂,今日将军府,再见故人,真是云泥之别。他掸了掸蒲团,弯腰放在石桌边上。“坐吧……牧哥哥老了,都快认不出来了吧?”
我忍着眼泪摇头,看着他一本一本收拾石桌上的兵法。“牧哥哥还在读兵法吗?”
“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我一日有大将军之名,便读一日兵法罢了。”
陋巷箪瓢,人不堪其忧,牧哥哥也不改其志。那么建康的老梅如雪,绿柳如丝,你可曾忘?“牧哥哥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他略顿了一顿,“公晏他们常来……渴了吧?去给你倒杯水喝。”他转身进了屋子,我帮忙把书规整在一边,书下压着一张纸笺,险些被风刮走。
杨柳青青杨柳黄,青黄变色过年光。
我如柳丝易憔悴,卿似柳絮太颠狂。
柳丝憔悴随风舞,柳絮颠狂逐水流。
我将纸笺放归原处,牧哥哥从屋子里出来,拿了一个粗陶碗,在水缸里舀了一瓢水,“没有茶叶了,只有清水待客。”
我也热渴了,点头接过,一气灌下半碗。“牧哥哥……我……”他撩袍坐在我对面,微笑看我,可是事到如今,我已不知从何说起。
嗫嚅半晌,倒是他先开口:“汉中四面环山,见闻闭塞,我听说北帝拓拔烈专宠一个夫人,出自琅琊王氏,原以为王家早就无人了,那夫人不过借你之名自恃,却原来真的是你。”
我点点头,从大伯带着我们入宫请罪,到司马映查抄王家,我逃出火宅,寄宿在白石草堂,又辗转入了宫门之事都略略说了一遍。
牧哥哥合目淡笑:“如今说来,你果真是想来西川劝降我的?”
“南帝薨了,絮姐姐她……”
他轻笑一声,打断我道:“当初我不会为了她造反,而今……我也不能。过去的事,已然都过去了。我结庐在此,生活虽然清苦了些,但柳是我妻,梅是我子,此心安处,便是我家了。”
我咬了咬唇,伶俜十年,你若真的忘却前尘,只爱梅柳,果然能写出那样的《柳枝辞》来吗?
“牧哥哥坦荡君子,我便直说了,王敏千里而来,确实是来当说客的。可我若诱你以利,利大不过天下,尧舜拥有天下,子孙却没有立锥之地,利尽则散;我若饵你以势,势大不过天子,汤武立做天子,后代却遭灭绝,势尽则疏。势利都不足以屈你之心,牧哥哥是君子儒,必然最重名节。
世人所称道的,莫若黄帝了。可他战于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不慈,舜不孝,禹偏枯,汤放其主,武王伐纣,文王拘羑里……那些圣人尚不能全德!逼主的确是大不韪,可商汤、武王以来,凡是称孤道寡的,哪个不是篡逆之人?
天下乱久必治,分久必和。乱世摇荡,人人自危,海内一统,难道不是人心所向?拓拔烈是明主,因天顺民,若为大道,你我兄妹何惜这些名声?”
牧哥哥只是垂下眼眸,凝神倾听。随后悠然长叹:“狸奴所说,我何尝不知?而你们能想到的,旁人又怎么会想不到呢?
那年南帝派桓恒来荆州剿灭叛军。反,乌衣巷里王家死;不反,我十万兄弟死。反与不反,已经全然不能由我。幸得青兕先生指了一条生路,可是我若带着十万兵马入川,李钟李鼎怎么肯开城门?
这兄弟二人平昔贪财嗜色,亲狎小人,根本不恤朝政。除了会重赋扰民,哪里有半点治国之才?这些年不过仗势四川天险,才能在乱世中偏安一隅。百姓们也都因着老天庇佑,碰上丰年,才勉强有口饭吃。我们能进城,也是因为青兕先生投其所好……”
“青兕先生……许了他们什么?”
“化兵为民。将我十万大军拆散在西川各处,让他们卸甲归田……我十万荆州兵就这样消弭于无形,他们每年可白白得十万赋税,恁地不乐意?
后来这些兄弟们都在各处安了家,置了田地产业,有了妻室子女……我因归顺有功,被封了个大将军之职。呵呵,武官之首啊,可惜空有个名头,手里却无一兵一卒。因为身有官职,不能在外做别的营生,每月只有极少的薪俸度日,常常要靠公晏他们接济。我辞官数次,他们也都不允,用个虚名将我困在此处。司马映说我造反,外头不也都传我名里有反字,脑后有反骨,这兄弟俩焉能不防我逼宫倒戈?”
我听了心下吃惊,半天,怳惚问了句:“你是说……这些都是青兕先生出的主意?”
牧哥哥面露不屑,点头应道:“是啊,都说物以类聚,这青兕盛名在外,却与这兄弟俩常有往来,我看,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北帝这趟让你来西川,也真真失算了。”他轻轻扬起嘴角,稍自宽慰,“当初那个说‘兵法无用’的小狸奴,如今会说‘天下之大道’了呢!可惜你牧哥哥却再也没有能力兼济天下,只能独行其道罢了。”
第二十章 江山易美人
落花风起,杜鹃声里斜阳暮。我兀自沉浸在得知真相的震惊之中,朝野内外传得纷纷扰扰,所有人都以为拓拔烈安插了十万大军在蜀中,可是这次,所有人又都猜错了!人心本无疑,流言不算多,奈何理势相侵,入耳便如此契合。夫妻多年,竟还抵不过三人之言,他一定伤心了吧?为天下大道故,我不在乎他利用谁,他在朝堂上废寝忘食、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又何尝不是在利用自己?可如今巴山上的三条栈道全毁,他的军队又要如何入川呢?
牧哥哥掩着嘴咳嗽了几声,我这才回神。三月未到,夜凉时节,他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我忙抱回门边的包袱,从里面翻出夹衣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