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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季渊抬首温声回道:“陛下已知琴中意,何劳弦上声。崔渊秉笔直书,难道是打了诳语?”
拓拔烈合了一下眸,语气略冷:“朕知道你,所以朕只问你一件事,你也不要和朕打诳语。拓拔佛佑,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崔季渊轻笑,“果然还是瞒不过陛下啊。臣带他出了城,去了哪里,臣也没问。”
拓拔烈轻哂,“世人拿你比汉时张良,你可知你哪一点比不过他?”
“功成,名遂,身退,人臣之道。臣不如张良,恐怕不能全身而退。”
“不过比之诸葛孔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倒也恰如其分。”拓拔烈默了默,似有些怅然,“那些年的秉烛夜谈,如今回想起来,真如梦寐。朕这一局布了十年,终究还是棋差一招。如你所谏,皇子年幼,有桓恒在江左眈视,只怕他守不住朕打下来的江山。可惜朕这副病骨,不能撑到儿子长大了……朕这一局,还需十年。”
“皇上想找一个可以代守江山的人,十年之后,归政皇子……汉王,的确是不二人选。”
“季渊……”拓拔烈嗟伤道,“这世上再难找像你这样明白朕的人了。朕不愿意杀你,只要你说出佛佑的去处。”
崔季渊欣然微笑,“陛下这话……是引为我知音吗,那么,陛下可知崔渊刚才所奏之曲?”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思子,中心养养!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瑕有害?”拓拔烈缓声叹咏,我紧了紧怀里的包袱。公子寿为救急子,以身代死,难道?
“那日在明光殿前,臣一眼就知道汉王抱着的那具焦尸是臣的儿子,父子骨血相连,即便化成灰烬,臣也认得。希颜与世子交情之深,拳拳如二子,又常常互赠随身之物。汉王将希颜误认做世子,世子也被人误认做希颜送回臣的府中。世子说,在与人交手的过程中就发现他们的目标根本不是舆车中的夫人,那些人也不是什么刺客,而是皇上身边的影卫。希颜察觉他们的真正目的,谎称自己便是世子,以身代死……世子的命是臣的儿子换来的,故臣不能让自己的儿子白死。”
“你是不肯说了?”
“臣原想送世子回王府去,那孩子不肯。他说:此事已经累及无辜,若是再回去,不知又要死多少人,只怕父王亦不能幸免。我生在鬼节,家人恐我早夭,常让我亲近佛法,潜移默化之中已受熏染,又遭此变故,更知世事无常。皇上为我取名佛佑,想来也是与佛有缘,至于富贵官爵,乃至……将来的皇位,皆不是我之宿命。这世上佛佑已死,活着的,是出了家的希颜。”崔季渊自顾说着。
“你就信了他的话?”
“臣不打诳语,故知他所说得也是实话。”
“与佛有缘,是吧?”拓拔烈的手指在膝上划了两下,冷冷道,“朕可弘法,亦可废佛。只要下令融佛焚经,诛僧破塔,法难之下,你猜他会不会如你所说,舍身取义呢?”
崔季渊微微笑道:“臣恐怕的确不了解世子,但臣了解陛下,陛下这是在说笑呢。君子死知己,希颜为挚友而死,也算死得其所。臣又何尝惧死,如能为青兕先生一死,虽死无恨。臣只有一请……”
“你说。”
“臣可保证,世子不会再回来了,不管现在还是将来,不管陛下传位与谁。臣一死,此事便埋入黄土,再不会有人翻案。请陛下取我一人之命,不要再连坐他人。”
“好。”拓拔烈咬牙应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他摇摇头,拿起矮桌上的酒壶自斟一杯,仰脖饮尽。复又整裳危坐,开始拨弄琴弦。“我虽挂心妻女,但想到内人从来是明白我的,倒也没什么可说。”崔季渊的嘴角开始渗血,在张翕之间滴落下来,“先生,最后听我一曲无弦琴吧,将来请以大夏王砍断的那块无字碑为我做墓。”崔季渊的手指在膝上抚弄不已,琴无弦,曲无声,声外之音却更为炙烈。
“如,君,所,愿。”拓拔烈哽咽道,看了一会儿,别过头去,以拳抵唇。这么多年了,再艰再难的日子他都不曾弹泪,如今却犹如决堤之势,“季渊,朕会以国史案定你死罪,今日朕取你性命,后人自会还你直笔的清白。是朕枉杀贤臣,朕欠你的,就用身后之名来还你!”
崔季渊终于垂下手臂,伏倒在矮桌上。拓拔烈再难自抑,挥泪如雨下。我紧紧抱着包袱,背墙滑在地上,死命咬着唇不敢出声。
拓拔烈边泣边嗽,时间一久,我终觉不对,忙从密室里出来。“阿烈?”我轻拍他,他的背脊一紧,直到看清是我,才略松了口气。我从他的嘴里拔出已经咬破的手背,他倏然翻手捂住嘴,又嗽了两声,血泪相和,殷红的液体从指缝间喷薄而出。
“来人!来人!”我声嘶力竭,只为让这声音穿过暗黑的甬道,从幽冥地府里冲入尘寰。
第三十二章 归去来兮
我揾去他嘴角的血,将他的手藏进袖里,好在袍子是黑的,乍一眼看不出来。永平和墨童闻声赶来,协力将他扶上撵车,又让人去太医院请百里先生。回东宫时,百里已侯在殿内,还未及诊脉,只望他气色,就急占一方,着人去煎。我虽不懂岐黄之术,也知这方子里太半都是续命的猛药。
拓拔烈被人架上床榻,百里抄起并刀剪开他的龙袍,露出捏白的胸膛。迩时东宫已经乱作一团,她在案上铺开银针,皱眉低喝:“都出去!别在这里碍事!”永平带着宫人往外走,她不耐看了我一眼,“请夫人也出去,您在这里,皇上不能静心。”我抖了抖唇,拓拔烈的神志一直都是清醒的,只是不能言语,他的长睫不住颤动,我会意而出。躲在门背后深作吐纳,如今这情势,也只有临危不乱,方裨大局。
出门凭栏,淡淡扫了众人一眼,拦下一个仓惶疾步的宫女,缓声斥道:“你跑什么?去瞧瞧药煎得怎样了。”小宫女叠声应“诺”,我微颔首,转身入东偏殿。命人取书上灯,铺纸研磨,与我而言,若想隐藏心绪,唯有寄身翰墨。立在案前濡饱一笔,一气贯之,直至笔枯墨竭,再濡再写,不肖片刻,一纸便急就而成。
木犀推门轻唤:“夫人……”
我猛然收住笔,骇道:“什么?!”烛盘里的红蜡消融成泪,四周都散了纸,细笔处缠绵相连,重笔处急雨旋风,渴骥怒猊一般,已是癫了。观字如观人,果然最能泄露心事。
木犀被我一喝,也吓了一跳,“没……没什么,皇上缓过来了,刚才传了永平进去。”
我卧笔出偏殿,见百里从里面出来,连忙上前询问:“先生,皇上他……”
百里漠然回道:“尽人事,听天命。”我欲挑帘往里,被她的龙头拐拦下,“夫人此刻还是不要进去,等待皇上传诏吧。”
无奈退回东偏殿,临窗盯着院子里的动静。永平急攘攘跑出去传旨,赫连恰在巡宫,第一个到。不多时,皇亲重臣陆续赶来,被安置在西偏殿候旨见驾。我看着人来人往,乱哄哄打我廊前过,心下知道这架势恐是不好了,好在心中早有计较,反倒生出一种尘埃落定之感。
端儿被人从学堂接来,也觉出气氛不同寻常,偎着我局促问道:“娘亲,父皇龙体可是良巳了?孩儿每日来请安,父皇都不肯召见孩儿。”
我抱他入怀,尽量语气平和:“你父皇的身子……恐怕是不大好。端儿已经长大了,要是父皇和娘亲都不能在你身边,你能照顾好自己吗?”
他点头,“孩儿已经长大了,也能照顾好父皇和娘亲。”他犹豫片刻,终于悄声问我:“娘亲,父皇是不是……生了很重很重的病。”
孩子少慧,即便不十分清楚,也能猜到一二。我恨不能将他揉碎在怀中,哽咽道:“一会儿见到父皇,好好听他说话,他说的话,都要记在心里。”
他重重点头应诺。屋子里乍入冷风,赫连站在门首,看着我母子欲语又止。我松开端儿,起身问道:“二哥进来吧,可是见到皇上了?他怎么样?”
赫连闷声回我:“大夫说不能见风,隔着张屏。大哥他……他把白城封给我了,要我即刻就启程。”
我黯然点头,“这是好事,二哥终于得偿所愿。”
“你呢,他有没有说过如何安置你?”
四目怅然相对,我缄默许久,拓拔烈的决定,想必他已知晓。“守节难,死节易,何况天下未定,身处乱世之中。如今我心如古井,你只当我给自己挑了个容易的去处,全了我的心志。”
“全谁的心志?你的还是他的!”赫连情急之下抓起我的腕子拖在近前,双眼赤红,“桃园结义,他并未与你誓同生死;夫妻一场,他连个名分也没给你!”
“王叔”,赫连被端儿稚嫩的童音打断,他瞪他一眼,缓缓松开手。
我揉了揉腕子,退开一步,“我若看中这些,岂不坐实了是个虚名?”
赫连冷哼:“你倒情深义重,我难道是贪生怕死的!他既然重义,为何撇下我;既然放过我了,又为何非要扯上你?”
“二哥是有家室的人,哪能轻言生死?若非要和我们同生共死,也罢,端儿即是我和他的骨血延续,你一日不死,就得替我们保他一日!”
赫连嗤鼻:“你们夫妻俩倒也齐心,算计起人来都是一样的话。”
我别有会心,拓拔烈肯放他回白城,必是这个用意。“二哥不肯吗?”
他别扭地撇过脸去,“我赫连翀何曾是个背信弃义的人?”忽又想起一事,“对了,你哥哥从南边回来了,你就是要殉死,也得看他应不应!”我心中一喜,没想还能见最后一面。“大军退回荆州,大哥封他做了刺史,前阵子就诏他回京了。”赫连想了想,笃定道:“大哥这样安排,恐怕也是有托于他。如今有我二人在,只怕你愿,他也不能!”
我苦笑回他,“我为我夫君,二哥为谁?为义妹造兄长的反?牧哥哥才不会和你做这等师出无名的事呢。”
正在说话,永平进来传旨,“夫人,陛下传诏皇子。”
我颔首,将端儿交在他手里,目送他们进正殿。对过西偏殿,一桁珠帘未卷,里面人影参差,我一眼就瞧见牧哥哥,正在和送茶的宫人打听什么。他一回头见我站在廊下,疾步过来,“狸奴!”
我朝他笑笑,“牧哥哥安好?”
他点头,“皇上诏我回京述职,前几日就到洛阳了,听闻你在侍疾,恐脱不开身,故一直未敢打扰。现下皇上要我即刻启程返回荆州,今日匆匆一别,不知再见何日了。”拓拔烈让牧哥哥继续在荆州领兵,一则是防南朝西进,一则,恐怕也是和分封赫连同样的用意,他们将来都会成为端儿背后最有力的亲军。
永平带走端儿不多时,复又领着他折返东偏殿。我见他小脸皱皱的,想哭又强忍的模样,不禁鼻酸。“见到父皇了吗?”端儿点头,我急问,“父皇怎样?”
他且说且抽气,“父皇不让我哭,他说的话,端儿都记下了。”
我矮身与他平视,“父皇说了什么?”
他咽了咽口水,正色道:“父皇说,天下之务莫大于恤民,恤民之本,在于人君正心术、立纲纪。天下的纲纪不会自立,需人君之心公平正大,无偏党之私,而后才立。人君之心也不能自正,需敬天法祖,常存敬畏;慎起居戒游佚,以正宫闱;亲贤臣,远小人,明赏罚之政;重农兴教,勿忘武备……而后心术可正。父皇还说……”他楼上我的脖子,耳语道:“父皇说,别人交在你手里的,恐怕你一时拿不住,只有自己争取来的,才牢靠。”
永平还站在跟前,眼睛红红的,我抬头看他。“夫人听旨。”他的声音略有些颤,我跪地接旨,“皇上口谕,册封琅琊王氏王敏为代国皇后,尊号懿贞。”
我含笑拜首,“臣妾接旨。”复从容起身,问道,“我可以去见皇上了吗?”
永平看了看天,点点头。不觉天色向晚,院子里有宫女往里送吃食,西偏殿的皇亲臣僚见驾过后业已先后离开。
代国历任皇后都没有上过尊号,这原是用来给我上谥的吧。牧哥哥恍然明白过来,拉着我的胳膊退到一侧,他看着我一脸焦虑,我只是淡淡地笑。牧哥哥转身向外,“我这就去求皇上,带你一同回荆州。”
“不用去了。”我扯着袖子拦下他,辞意恳切,“牧哥哥,痛莫痛过生离,这种滋味你难道还没有受够吗?别人不能懂我,你又怎会不懂?”
他的眸子一暗,艰涩道:“可我不是还活着。”
“对你而言,或有破镜重圆的一日。对我来说,已是永诀。”我将端儿揽在身边,万般不舍,“我心意已决,二位哥哥,你们都不必再劝了。嗣社稷之重托,皆在二公,请万勿负我!”
我将孩子托付两位兄长,不忍再多看他们一眼,决绝转身。茶凉人散,漏尽钟鸣,东宫渐渐清冷下来。日月西落东升,天边红霞万朵,夕阳正好,只是近黄昏。
进正殿绕过珠帘银屏,汉王还没有离开。龙榻前一枰残局,黑棋大势已去,就算技不如人,拓拔冶也从来没有这般溃散的局面。他不自觉地松着衣领,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