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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说……”
我低头去碾脚下积雪,溅起一块漏进鞋帮里,湿了足衣。我扯了扯玲珑,示意我们还是走吧。玲珑满面愁容,也不知道是为了我,还是为她自己。看来,今天来得真不是时候,我再没有赏花的心情,喊人给絮姐姐捎了个话,就出了谢宅。
“我昨天听六叔说晴雨轩新进了松烟……”我不想回府,随意找了个借口,肩舆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着。小雪初晴,个人自扫门前雪,那些模棱两可的地界就隆起了高高矮矮的雪堆。几户人家的大门已经换上了新的桃符,红红绿绿的,是皑皑冬日里新的希冀。孩子们扬着红扑扑的脸蛋,嬉闹着从我身边经过,大声唱着不明深意的孺子歌:“五马浮渡江,一马化成龙。王马共天下,后有白牛继……”
天下已经不再是司马一家的天下,南朝也将不再是琅邪王氏的南朝。马后有牛继,可怜那白牛,恐怕也早就成了武帝刀下的冤魂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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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我的婚事,大伯还在四处奔走,明眼人大抵都嗅出了气味,琅邪王氏在南朝一家独大的局面终将成为历史。我依旧两耳不闻窗外事,每日都在泚园潜心习字。偶尔会想,王家人都变成了清官,抑或是像石宗山那样的富民,好好经营自己手里的产业,日子不也过得很惬意。有时,又会想到牧哥哥直言正色的样子:没有浊官,那些清官吃什么去?
小年那日,水冻如瘀,天实在冷得厉害,还没写上几行字,手就麻木了。我挨到炭盆边上取暖,见屋子里一盆水仙开得正好,一时兴起,就拿了笔杆子在书案上击节:“凌波生寒花,可怜不复久……”
“呸呸呸!”玲珑放下手里的针线,怒目看我,“小姐和谁学的样子?流里流气的。”
我朝她皮皮一笑,扯了扯裙裾,正襟危坐,继续写我的字……忽闻园子里急急匆匆跑来一个仆从,在棉布帘子外向我报事:“小姐,宫里来人传旨,老爷请您去来燕堂……”
我心里一沉,一笔飞白图成了墨点。玲珑起身应他:“知道了,小姐稍后就来。”
那人又道:“老爷说,请玲珑姑娘也去。”玲珑看我一眼,不知道特地喊她去又是为了什么。
我只是两眼空洞地与她对望,心里早就乱作一团,不再思想了。我以为自己已经有了十足的准备,无论有没有圣旨,都可以泰然处之,原来终究不能。
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的来燕堂,里里外外都挤满了人。我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木然地跪到大伯身后,内官甩了一记拂尘,开始宣读圣旨。屋子里变得鸦雀无声,只有一个老朽尖细的声音,听起来羼杂不清。
我只是这样呆呆地跪着,在周围一片嘈杂的唏嘘声中,终于厘清了头绪。那内官刚才说得是:册封国子祭酒王珲之义女——玲珑——为太子良娣?
我惊愕地看向玲珑,她早就吓得傻了,在一群人的推搡下傀儡般地磕着头,每磕一下,就有眼泪像断线珍珠一样滚落下来。
琅邪王氏树大难撼,太子良娣,这就是晋室的妥协?
玲珑在王府的最后三天还是住在泚园,刘管家从我这拨了一大半丫头给她,她每日都像一个断线木偶一样,任由她们摆布着。我没有什么安慰的话可以说,如果这事发生在我身上,我一样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她再也没有见到牧哥哥的面,从来就只是她的一厢情愿。王府里还有许多庶出的女孩子,皇帝偏偏选中一个丫头,也许,太子是真的喜欢她。
玲珑出府那天,装扮的很隆重,像是一座用珠宝锦段堆砌出来的小山。女孩子们手忙脚乱,还在不停地锦上添花,我真担心堆得太满,要崩塌下来。
她走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说:“小姐,玲珑去了,您自个要好好保重。”她是笑着对我说的,脸颊上傅着厚重的胭脂,如两瓣劲雨催落的海棠,经不起一阵风吹。她是极爱脸红的,不管是生气还是高兴的时候,都会有天然去雕饰的芙蓉面孔,决计不是这样浮夸的颜色,一点儿也不熨贴。我也笑着应承她,不敢去深究这层脂粉背后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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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珑走后,刘管家又调拨了一个近身的丫头给我,是他妻兄的女儿,名唤彩衣,相貌可人。
过了上元节,我就渐渐恢复了往日的作息,好像只要手中有笔,心里就再也存不下别的事了。丫头们比我更热衷于打听玲珑的下落,她们总是在园子里叽叽喳喳地讨论,我伸着耳朵听了几句,也知道太子对她是好的。
砚台里的墨干了,我直觉想叫玲珑,抬头却见彩衣趴在窗台上和外面的女孩子说话。“彩衣,”我喊。她应了一声,露出十只包着凤仙花瓣的手指,小粽子一样,快乐地对我说:“小姐,什么事?……你看我们新调的颜色,等我试好了,你也染染看。”
我笑着摇摇头,在砚台里滴了水,慢慢研磨起来。
刘管家领她来的时候,替她说过不少好话。她的确是个聪明的女孩子,深知一个漂亮丫头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姐跟前当差的好处。后来,刘管家照例来询问过几次,我也都说挺好的。我是个后知后觉的人,对生活琐事的要求也少,玲珑在的时候,我不知道她的周到,现在留下彩衣,倒是可以慢慢体会。
第十一章 零落碾作尘
年节前后,坏消息接踵而来,二伯王琨在荆州突然病倒,此次只派了一个副官回京述职。从牧哥哥近日的神情来看,恐是病得不轻。但王府对外说,近来天气湿冷,大将军只是旧伤发作,暂时行动不便,并无紧要。越是这样的时候,越是不能让皇上找到机会,再叫二伯致仕回家。
转眼已入二月,谢家的老梅零落成泥。大伯一直催促着舅舅先把牧哥哥和絮姐姐的婚事办了,但舅舅始终以“王大将军怎可缺席”为由推脱着,婚礼最终也没能如期举行。龙头节一过,牧哥哥就要起身赶往荆州,婚事也就变得更加遥遥无期。
大伯大约已经在做最坏的打算了,二伯的东安侯爵位世袭罔替,牧哥哥为嫡长子,要继爵位并非难事,但那只是个虚衔,关键还在荆扬刺史并大将军的官位,和那支紧攥在二伯手里的荆州兵。晋室想要削弱王家的势力,废后罢相皆不足惧,那支当年拥立新皇的军队才是王家能与司马氏共治天下的真正家底。所以这次,大伯无论如何也要把牧哥哥扶上将位。
二月春风似剪刀,桃叶渡口,杨柳夹道,已垂绿丝绦。只可惜桃花未开,每年三月,沿岸十里都有碧桃怒放,此种桃花非同一般,它色绛如胭脂,重瓣如牡丹,放眼望去,漫天遍地,红花胜火,绿水如蓝,那才是一年中最美的光景。清晨的桃叶渡,薄雾未散,酒家未醒,难得有这样的清净。牧哥哥伫立船头,还是一身贯穿的白衫,行囊一挑,扁舟一叶,在这料峭春寒、素色江南中显得异常冷俊。
絮姐姐也在送行的队伍里,可惜人多,也说不上什么话。她折了才抽新芽的柳条交在牧哥哥手里,柔声道了句:“牧之,一路当心,你远去荆州,也勿忘建康风景。”那一腔别绪皆在这盈盈一语,脉脉秋水间了。
牧哥哥接过柳条,重重道:“建康有老梅如雪,绿柳如丝,牧之绝不敢忘。”
今日往矣,杨柳依依。牧哥哥不敢忘的,可是那日梅下之约,而如丝两字叠起来,恰是一个“絮”字。我在一旁会得此话深意,也不禁多了些许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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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哥哥走后,王府里清冷了许多。原还有个活络的六叔,送行那天睡过了头,一觉睡到晌午,又挨了一顿好骂。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没想大伯越骂越气,险些把家法也抬出来。六叔近来乖觉的很,大伯带头低调处事,自然也就没人敢再张扬了。石宗山还是三天两头来府里叫阵,六叔高挂免战牌,气得关上门砸家什,也不肯出去见他。就连年年上巳节在吉光雅园里大操大办的曲水流觞诗会也停了下来,常常就只有顾先生陪他一起喝酒聊天。我倒是觉得这样的日子很不错,六叔呆在家里没事可做,我也就能天天上雅园临贴了。
我的字近来精进不少,顾先生夸赞起来是从不吝啬的,有时说得过了,倒让我觉得有些无地自容。六叔是很少出言品评的,只是烧纸的时候不像从前,随手就丢进火盆里了。现在他都会细细鉴赏一番,还有几纸,他没舍得烧,都妥善收藏了起来。每每此时,我都会在心里小小的得意一番。
除了去晴雨轩看看新货,我很少外出。再次出门时,芳歇春去,桃叶渡口红英落尽青果小,已不复三月里夭桃灼灼的胜景了。店家见我进门,殷勤招呼,将我引至二楼的雅间,端茶斟水,又神秘兮兮地拿了几幅作了旧的字请我看:“王小姐,这些都是卫夫人的墨宝,您和六爷是小店常客,您若喜欢,我可以算您便宜一些。”
我随手翻了几张,前两年写的字,果然火候不够。这老板也算是个行家,怎会看不出这些都是赝品?我莞尔摇头:“这些字您还是请我六叔来看吧,我只是来买些左伯纸,上次那批货倒是很好的。”
又随意挑了些笔墨,让店家送去府里结钱。才出晴雨轩,忽降一阵大雨,劈头盖脸地落下来,我赶忙钻进肩舆里,摇摇晃晃地赶回王府。青兕所题的扇子是随身要紧的东西,我解下腰间的扇袋,小心拂去上面的水珠子,好在里面没有沾到水。这柄扇子我爱不释手,若真是字如其人的话,青兕先生必真英雄也!我越看越痴,不觉肩舆已经抬进王府。
轿帘被人挑开,露出顾先生一张脸,不记得他什么时候蓄了一嘴的胡子,看上去老了许多。“狸奴,还不下来?看你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去见心上人啦?”
“胡说!”我嗔骂一句,将扇子收好,提着裙子往泚园跑。先生还不肯放过我,跟在后头直喊:“见就见了,我活了几十年,你这点小女儿心思还瞧不出来吗?是哪家的公子啊?……你跑慢点,小心摔跤!”我头也不回,紧跑了几步把他甩在身后。
骤雨初歇,云开风清。泚园里榴花半吐红巾蹙,池水如簟,荷叶微卷,又该到吃莲糕的季节了吧。彩衣和一群女孩子在廊下说笑,见我回来,丫头们便作鸟兽散了。彩衣笑盈盈趋步而来:“小姐回来啦?刚太子宫派人送东西来了呢,我放在屋里了。”
案上一个红黑漆食盒,开盖便有荷叶清香,小饼圆白,每块上面都印有千瓣莲花的图样,连模子都是和以前一样的呢。我拿了一块,招呼彩衣也来尝尝,剩下的就喊人送到弈秋园里去了,玲珑做的莲糕,母亲也很爱吃。
彩衣咬了一口,连声赞道:“好吃!好吃!太子良娣手艺真好,怪不得太子喜欢呢。可惜……”我抬头看她,她吞咽完嘴里的糕,又道:“唉,只可惜出身总归是低了,太子再喜欢她,也做不了正主。皇上……”彩衣掩嘴咳了一声,我知道她这声咳的意思,她接着道:“听说太子就要娶正妃了,小姐可知道是谁?”
皇上病入膏肓,早就不问朝事了,皇后娘娘衣不解带地侍奉左右,连寝宫门也不出半步。太子实际已经大权在握,相比王府前的门庭冷落,庾宅近来可是车马不绝。“太子妃多半出自颍川庾氏吧?”我看向彩衣,皇室后宫、高门后院里的小道消息,我倒真不如这些丫头们知道的多。
彩衣故作神秘地摇摇头:“小姐有所不知,是谢家絮小姐!”
我不敢置信:“你哪里听来的,絮姐姐和我牧哥哥是有婚约的!”
“婚约又怎样?谢老爷乐得嫁,也不见我家老爷上疏反对啊。”彩衣见我摇头,又补了一句:“小姐不信就算了,再过几天圣旨一下,小姐就知道彩衣说的是真是假了!”
我摇头倒不是因为不信,王谢两家几世联姻,其间关系盘根错节、休戚相关,一家若有难,必得另一家倾力相助。太子想要削弱王家的势力,与其与两家为敌,不如拉拢一家,才是上策。而陈留谢氏,虽然一直以来都是“王谢”并立,但终究是“王”在“谢”前,如果日后南朝能由“谢”家独大,舅舅也是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的吧?
“牧哥哥知道吗?”我小声叹了一句。
彩衣转了转眼睛:“这事瞒得了谁?就算现在不知道,过几天也知道了。就不知牧少爷知道了会……别看絮小姐平日里和善的很,原来也是个性子烈的,不过……女人的命,哪由得自己做主?”她也跟着叹了一声,自顾做事去了。
我细细掳着裙摆上的皱褶,嘴里的莲糕甜意未尽,心头却像吃了莲芯,涩涩发苦。我猛地摇了摇头,起身往吉光雅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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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之疾恐不可为,太子的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