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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身着褐红芝兰花样的大袖褙子的女官走了过来,女官三十左右,脸狭长干净,眼睛就像没有波澜的荷花池面,深不见底的黝黑。
守卫道:“豫敏郡君这是要出去办差么?”
筠娘子心下盘算开了,能被册封为郡君的几乎都是皇后手下办差的。隔着偏门,筠娘子恭敬的福了□:“宋筠娘见过豫敏郡君。”
豫敏郡君眼睛一扫,寒芒一出:“皇后娘娘有所耳闻,周内司抬了个宋家,皇后娘娘好奇宋家青瓷长什么模样,这不叫奴婢在这里候着呢。你们是怎么做事的?没见着有个娘子么,这都给领上朝,还有没有规矩了?不知宋筠娘这是约了哪位娘娘?”
宋老爷抬头只见巍峨的宫殿飞檐峭立,整个人腿都开始软了。筠娘子规矩道:“我女承父业,豫敏郡君叫我宋青便成。家父不善言辞,宋青责无旁贷,倒教豫敏郡君见笑了!”
豫敏郡君斥道:“哪有女子上朝的道理?行了,从哪来,给我滚哪儿去!”
“宋青虽养在深闺,却没少听闻奇人异事,盛传绣婆一手双面绣无人能敌,绣花花香,绣水水动。当年给惠妃娘娘绣的裙子还能招蜂引蝶呢,皇上就在朝上给她封了绣婆之称,一时门庭若市多少人前去求艺。皇上不拘一格,周内司在鉴瓷上最得圣意,我宋家小门小户,只晓得听命周内司,既然周内司允了……时下时辰也不早了,若耽搁了鉴瓷,欺君大罪的话,宋青可要据实直言的!”
“敢拿惠妃来压我?哼,”豫敏郡君古怪笑道,“你们好自为之罢。”
豫敏郡君一转身,只见周司辅一身官袍摸着小胡子过来,身后跟着马车。周司辅与豫敏郡君打过招呼后,吩咐道:“你们几个,还不把宋家的青瓷都给抬上来,都给我仔细点,一个青瓷一个脑袋。”
周司辅的声音很响亮:“皇上听闻宋筠娘女承父业烧的一手好瓷,倒觉得稀罕了,又觉得不信,这要当众考考宋筠娘呢!”豫敏郡君离开的脚步明显滞了一下。
日头正上东天。宋老爷与周司辅先行进去。筠娘子双手端着一个通体青釉的金丝盘龙云纹五足炉,炉上熏香袅袅,站在朝堂外候着。只听太监传唤,筠娘子把五足炉举高至脸上,缓缓走了过去。
两边的朝臣按照官袍色泽的不同聚拢一块,时下早朝事务已结束,官员们都很放松。崇庆帝重用文人广开言路纳谏,程宰相便是第一人,据说崇庆帝的避暑山庄十年未建好,便是程宰相一句罢官谏言,每逢汛期,南方水涝,北方干旱,不如引南方水至北方,于是便有了淮康运河。而崇庆帝急功近利地方官强征苛税,就是修河期间程宰相几次要撞柱罢官。崇庆帝非但不怒反而大呼程宰相是当朝第一贤臣!
筠娘子低着头,只看到自己的脚尖,每一步都走的分外用力。
筠娘子还未站定,只听一声惊呼:“这……这是惠妃娘娘?”
一个男子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悲怆道:“母妃!”
筠娘子站定,只见目光所及之处,一道光从东墙穿孔而入,直接打在她的五足炉上,投射出一个娉婷女子的影像。
这道光和这个影像成为整个朝堂唯一的光明。
有太监要接过筠娘子的瓷炉,这个男子歇斯底里的哭道:“莫要!莫要抢走本殿下的母妃!”
声音格外耳熟,筠娘子浑身一震:何三爷?
真是雕虫小技!筠娘子要向前避开这道光,只听崇庆帝浑厚的声音道:“你且站着别动,勿需行礼!”
浅青釉色剔透,妙龄女子仿若身临盘龙云的迷宫,加上熏香一炷,羽化而登仙。
程宰相走了出来,直接挡了那道光,铿锵有力道:“陛下明鉴。旻王殿下不经陛下恩准便擅离封地,从禹州到衢州一并劫走了二十个尼姑庵的姑子,利诱周边瓷矿的瓷监,把瓷矿非法据为己有哄抬瓷价,甚至在矿坑里建了地下宫殿,穷奢极欲大逆不道……老臣身为旻王殿下的舅父,都为他感到羞愧!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得姑息!”
筠娘子直觉她来的不是时候。
难怪……何三爷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通身贵气逼人!
大皇子出来道:“三皇弟还小,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还请父皇给三皇弟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二皇子冷笑道:“大皇兄袒护自个一母所出的弟弟,这是人之常情。若是寻常百姓家这是无可厚非……可是大皇兄如此一来便是对国家不忠对父皇母后不孝,对百姓不仁对教授你治国安邦的陈太傅和程宰相不义!父皇明鉴!”二皇子不依不饶道,“三皇弟今天也有二十岁了,都该成家立业的人了,还小么?”
时年崇庆帝即将五十大寿,身体也是每况愈下了,储君一日不立,皇位之争便不罢休。二十五年前惠妃出了庶长皇子,王皇后一直无孕,便把大皇子养在了名下。不巧一年不到王皇后便有了身子一举得子,便是二皇子。二十年前惠妃再度得子,不巧难产而死,崇庆帝大恸便把才生下来的三皇子册封了旻王赶到了北地。尔后崇庆帝再无得子。
大皇子弱冠之年娶了程氏女,与王皇后分裂,取得程宰相为首的清流支持。二皇子娶王氏女,与大皇子分庭抗礼。
大皇子做完样子全了长子情义,便也噤了声。
旻王一把扯开程宰相,程宰相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旻王抬头,看着高高在上的崇庆帝,目眦尽裂道:“你们凭什么说我不懂事?母妃去的早,我一个人在封地,没人教我!我……我……我只不过是想着父皇五十大寿,便想给父皇送份大礼!这才偷偷从封地跑出来了……我……我若是贪色抢姑子作甚……我就是看姑子们可怜给她们条活路教她们唱戏……父皇,儿臣还会唱戏呢,儿臣可是练了十几年的,儿臣唱一段给父皇听……”
旻王就要拈起兰花指,男不男女不女的模样,朝堂轰笑一片。崇庆帝怒起:“给朕闭嘴!”
周司辅来打圆场:“今个可是鉴瓷的好日子,周内司这次可是花了好大心思不走寻常路,这宋家青瓷奢华不足清淡不够,然反过来看却是浓中有淡淡中有味。陛下不开金口,臣等可都不敢开口喽!”周司辅话中随意熟络,崇庆帝反而消了火气,朝堂又恢复到之前的其乐融融。
崇庆帝默了半晌,才道:“宋家青瓷,果真剔透。”
筠娘子把五足炉递给太监,跪下行了个大礼:“民女谢陛下慧眼赞誉。”
筠娘子今日穿的浅青色锦缎褙子,金黄绣细瓣菊花,下面的襦裙裙裾是绯线重瓣仰莲纹,眼睛下挂着面纱,跪拜时如睡莲一开,袅娜清瘦。
“李提刑说能破此案,你宋家功不可没,就由你宋家说说,此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崇庆帝还是惦记着旻王这茬。
“回陛下,”筠娘子的声音里没有一丝卑亢起伏,“民女眼皮浅;平时忙着窑里窑外倒是听了不少传言。我宋家那一片山坳,做姑子都是去净业庵的,自净业庵一出事人心惶惶,不少没有出路的小娘子直接自缢的不是没有!其二传言一出,朝廷不破案,有人甚至怀疑山上是被匪徒占领了,出行都是心惊胆战,说来也是巧了,那条路上还真有几个行商被抢劫了,这事民女自然相信不是旻王殿下所为,难保有恶人投机取巧,谁教朝廷没了威望?其三,旻王殿下此为,直接导致了附近几家瓷窑破产,难保日后的富商不会效仿旻王殿下,垄断朝廷的瓷矿,这还只是瓷矿,万一盐矿铁矿也都……旻王殿下还真是开了一个先河了!”
光瓷器的每年赋税,就占国库的三分之一。旻王殿下敢在瓷矿上打主意,就是在国库上打主意!
程宰相抚着长须神色晦暗:一介商人女,谁给她的胆子?
宋老爷吓的冷汗津津。崇庆帝反倒笑了:“你们一个二个的!还没一个小娘子明白!朕想听的,是百姓话,是实在话。”
旻王脖子一梗道:“宋筠娘!你诽谤我!姑子们是在我建造的地下宫殿里不假,谁能说抢劫姑子的就是我呢?我还冤枉呢!我救了她们把她们好吃好喝的供着,我藏着她们就是怕有人拿这污蔑我,毕竟我关系着皇家的名声……再者说,我只不过盘了瓷山玩,为这事把封地里的税银都亏了大半呢,我又不会做生意,我有没有垄断瓷矿的心思,一查便知!”
“在旻王殿下的眼里,给她们好吃好喝,就是善举么?”
“难道不是么?这些姑子天天做绣活都不够吃顿饱饭的……庵里的姑子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大家心里都明白。”
筠娘子冷笑:“据民女所知,旻王殿下拯救的那些小娘子都是容貌尚可,因着毁了名声或是没有嫁资而嫁不出去……而她们为何做了姑子而不与人为妾?民女以为,她们不过是想靠自己的双手博一个活路。而旻王殿下自以为是的一顿饱饭,就轻易的把她们变成了女伎,毁掉了她们做良民的权利。她们在庵里虽然清苦,起码能平安终老,旻王殿下不过图一个容色和歌喉,旻王殿下难道要养她们终老么?”
“你……你……”旻王气的不行。
第60章 各路人马
朝堂鉴瓷不了了之,没几日;王皇后这头差人来传话;请筠娘子去御花园来赏玩。传话的太监尖着嗓子道:“皇后娘娘最是爱好投壶骑马;宋筠娘不妨带些青瓷过去做赌注;这也是皇后娘娘给你宋家青瓷的脸面,你可晓得了?”筠娘子自是感激了一番不提。
筠娘子这头让秀棠拿衣裳;还没梳洗,便听宋老爷来唤。筠娘子一过去,宋老爷连呼好几声“吓煞我也”,筠娘子示意秀棠给他端茶顺气。宋老爷脸色难看道:“我儿,这富贵;咱们还是不图了……你先是得罪了皇后的人;又得罪了旻王不提,我也算是瞧明白了,就没一个大官给我宋家鉴瓷,我宋家要往这条路上攀,何止是难于登天?就怕富贵没攀上,这条命就没了!眼下皇后岂会无缘无故的召你入宫?我儿——你给我回绝了这桩,咱们今个就回宋家!这京城,不待了!”
筠娘子哭笑不得道:“爹爹这是打退堂鼓么?皇后都下了凤旨,我宋家还能不遵么?”筠娘子试图宽解,“爹爹你且往好的看,皇后这是给我宋家青瓷一个开脸的机会呢!”
“你真以为我老糊涂了不成,休来哄我!”宋老爷气的胸膛起伏不定,“这些个皇家权贵,不过是拿我们老百姓当猴耍!当年彩瓷当道,元内司一手提拔了好些瓷窑,彩瓷以奢华繁复为美,那时的宫廷和几个世大族,无不处处点缀彩瓷。五年前元家一倒牵连甚广,以程宰相为首的文臣都推崇白瓷高洁,呵,这些个人真是可笑,在家摆几个白瓷,就以为自个出淤泥而不染……瓷中利厚,据说元家贪污的数目足有四五年国库的收入了!”
筠娘子也不揣着明白装糊涂了,直言道:“彩瓷死而不僵,虽说元家倒了,皇上每年给彩瓷和白瓷入宫的规格都是一样的,说来也只是分庭抗礼。女子上朝的先例,祁孟娘首当其冲,年初祁孟娘亲手贡上通体开金丝铁线纹片的白瓷,程宰相当场赞许其‘不见豪奢,独独清贵’,此事成佳话一桩。我宋家青瓷尚未入世,皇上却许我上朝,说是鉴瓷却不了了之,圣心难测。周内司推举了我宋家,皇上不拘一格,眼下正是我宋家站队的时候。站的对了,皇上满意了,我宋家日后富贵都不在话下。站错了的话……”筠娘子做了个切脖子的动作。
宋老爷细想,只觉筠娘子说的弯弯绕绕真有可能,脸上一层虚汗。
宋老爷哆嗦道:“咱们该站哪一队?”
筠娘子莞尔:“自然是谁提拔咱们,咱们就站谁的队了。皇上宣我上朝鉴瓷,此事定是周内司从中翰旋,周内司此举,打了祁家白瓷的脸!更显得周内司一视同仁品性高洁不与瓷商绑架……”筠娘子眉间拧起,“人传周内司无懈可击,果真不假!他抬我宋家,引经而不送佛,逼得我宋家不得不依附他,拿我宋家当枪使,我宋家反而得感激他!李提刑破案立了大功,若不是周内司在皇上耳边吹风,他会主动说出我宋家那微不足道的功劳么?周内司这是甩了李提刑的耳刮,却是借着我宋家的手!李提刑,怕是恨都恨死我宋家了!旻王这茬就更可恶了!他借李提刑之力举报旻王,又借我之手与旻王当庭对质!”
宋老爷头晕目眩:“你在朝上大放厥词,我拦都拦不得……你可知,我吓的都……”
“爹爹!”筠娘子无语,“我宋家青瓷要入世,全仗着周内司了!且不说周内司与旻王私仇在先,我宋家立功了便是立功了,我认了,不提皇上对我宋家青眼有加,就是百官也不敢小瞧了我宋家!”
“旻王终归是三皇子……就是证据确凿,皇上还不是举棋不定?你一个商人女当朝指责旻王,万一皇上记恨上了……”
“从来都是富贵险中求!”筠娘子眼睛眯起,“皇上广开言路纳谏,他的肚量就算是装的,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