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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薇亦在末席坐定,仍只觉脑中恹恹地,提不起什么精神。她略略打量了一下这将军府,那是前后几进的深宅,宽敞却并不奢华。错落的屋檐掩映在苍松翠竹间,别有一番宁静雅致。
方才坐了半盏茶的功夫,忽听得外界有人禀报:“平原王驾到。”
“快迎。”司马懿即刻道。
一府的人便又急急忙碌起来,雨薇本不懂得古人的繁文缛节,此刻却也不得不拖着一身疲累,随着众人列队在府门口迎候。头脑在仅有的一些历史知识中竭力搜索着这个平原王的来路。
终于,一驾驷马的大车停在了府门前,紧随着的是一长列的仪仗华盖。少顷,从车上步下一华服少年,峨冠赭衣清瘦玉立,却面白如雪。因隔着数尺,雨薇只觉得她眉目淡淡的,并看不真切。
司马懿已携了二子,迎下台阶。“老臣拜见平原王。”说着正作势要跪拜下去,却早已被那少年扶住。
“大将军快免礼,睿素来敬将军为尊长,阁下岂可这般多礼。”那少年话音平和清越,甚是温雅。
“老臣岂敢。”司马懿笑着寒暄,又深揖了一礼,侧身让道:“殿下莫嫌寒舍蔽陋,还请内室上坐。”
平原王也略揖了揖手,缓步踏上台阶。雨薇这才终于看清了他的侧脸,那一瞬间,却如雷重击般呆愣住了——那清朗的眉目、挺秀的鼻梁、淡薄的唇色,以及那似有若无的笑靥,一切竟与她记忆中那千回百转的容颜渐渐重叠。
“至恒……”那两个字脱口而出,她呆呆伫立在那儿,全然未觉身旁的人早已匍匐在地。
周遭立刻鸦雀无声,平原王曹睿有些诧异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敢与她平站直视的人。墨玉般地双眸中,浮起了一丝好奇和疑惑。
“殿下恕罪。”此时,一直隐在其父身后的司马昭却忽然趋步上前,走到平原王面前直直跪下,“内府医侍,因路途劳累以至神情恍惚,冲撞了殿下,还请殿下宽恕。”
而曹睿的眼神却依然停驻在江雨薇身上,只闻他淡声一笑道:“莫非这就是那位救治了大将军的奇医,江若先生?”
这陌生的话音响起在耳边,雨薇却已乍然醒悟,眼前的少年虽然有着与周至恒相似的五官,但那眉眼间的神态行止间的气派却于他全然不同。那样柔和的轮廓、苍白到孱弱的容色,以及那份不经意间的清贵闲雅,是另一时代的周至恒完全没有的,而至恒的那份活泼幽默、帅气阳光,更是眼前的少年不可能具备的。他不是他,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他的周至恒已经死了,死在她面前的手术台上,无故地卷入一场阴谋,永远地离开了她。想到这些,雨薇已全然忘却了处境,万般的愁绪、千结的柔肠,终化成了眼角的一滴晶莹,顺着面颊无声地滚落……
见她忽然落泪,曹睿愈发诧异,他蹙眉道:“江先生,这是……”
此时,挡在她前面的司马昭已顾不上许多,略回身,拉了一下她的衣角。
雨薇这才一惊,猛然间魂归六窍,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她一时倒也并不慌乱畏惧,只是向着曹睿盈盈拜下:“在下江若,适才因思及故人,致君前失仪,请殿下降罪。”
曹睿闻言微怔了一下,转而展眉笑道:“我曾听闻,凡世之奇人,必有其特立独行之处。想来,江先生也是如此吧……”
“江若不敢。”雨薇敛容拜道。
曹睿看了她一眼,触及的正是她平静到近乎空洞的眼神。他似乎暗暗叹了口气,也抬起头,不再看她:“小王此来,是奉了陛下之命探望司马大人的,诸位不必多礼,快请起吧。”
他说着,拉了司马懿的手一边向里走去,一边道:“父皇得知大将军在徐州罹患急病,后又在峡谷遇刺,心中十分焦急忧虑,特命本王前来问候,如今见大将军安然无恙,陛下也当放心了……”
司马懿点头称是,跟着进去的时候,却似不经意地朝雨薇这边回望了一眼……
“这‘雨庐’是大将军和二公子为先生安排的住处。”雨薇由主簿齐瞻领着踏入一个小院。那小院门匾上写着“雨庐”二字,是一个紧邻司马府的独立院落,只有三四间的屋舍围着一个四方的小花园,园里种着各色花木,因已深秋,蔷薇并不茂盛,墨竹依然青翠,而各色的菊花却在角落绽放着明丽的色彩。几间室内陈设简朴却一应俱全,除了卧房,还有一间放着满架书简的书房,一间陈列着各色药材丹炉的药房。环境质朴而幽静,对于一身风尘的雨薇来说,有这么一间中式“别墅”落脚,无异于天赐的礼物……
“还有这二人,也是二公子送与先生的。”齐瞻又拍了拍手,门口即进来一男一女两个小仆,皆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对着雨薇大礼跪拜。雨薇见状唬了一跳,连忙蹲下身去扶:“快请起……”
一旁的齐主簿却失笑道:“他们是先生的仆婢,你要打要杀都是可以的,不必如此。”
“请大人替我谢过二公子的好意,但在下并不需要人服侍。”雨薇道。
“哦?”齐瞻想了一下道,“按府上的规矩,如若江先生不喜欢这两个奴婢,便仍将他们发落去东市……可再为先生挑选其他的奴仆……”
听道这话时,雨薇无意间见那女孩子轻颤了一下,她疑惑地问齐瞻道:“什么是发落去东市?”
“东市每月初七、十七都有买卖仆婢的市集,这两个孩子本是前朝显贵的后代,因家族衰败才沦落到东市遭人拐卖的,去年二公子偶然见了可怜就让买下来,叫人调教了一年多,也略识些字知些礼的,那女娃心灵手巧,小厮还习过些剑术,想来若服侍先生,倒也不算辱没……”齐瞻叹了口气,“可先生若不要他们,再转到东市,就是前程未卜了,若被卖去勾栏妓寨或边陲苦地,那便是他们没福了……”
雨薇闻言一惊,再看向那两人,那女孩瑟缩着,已是泫然欲泣。而那男孩却神色凌然,低眉顺目中却隐隐透出一缕傲然之气……雨薇看着眉清目秀的两人,心里隐约生出怜惜之情……
她叹息一声道:“既如此,我便留下他们吧……”顿了顿,又想到了什么,问齐瞻道:“大人与我说的这些话,可都是二公子的主意吧?”
齐瞻呆了呆,讪笑道:“是,二公子吩咐,若不这么说,先生定然不肯用奴仆的……”
雨薇心头一暖,什么时候起,司马昭竟已如此了解她的脾气……而如此细致入微地关心和照顾,让雨薇既感激又尴尬:
“请大人替我多谢二公子厚意,雨薇改日当亲自登门拜谢。”
齐瞻点头道:“在下一定转告,先生只管在此安心休养,有事尽可吩咐下人去做,需要些什么也可差人告知,在下定亲自为先生安排。”
他说着便要告辞,雨薇忙揖礼致谢,送他至门口时,却见他迟疑着停住脚步。
“其实,在下还有一事想烦劳先生。”
“请大人吩咐。”
“可否请先生拟一张治伤止痛散瘀的方子与我?”
雨薇疑惑道:“只不知是何人受了伤,受的是何种伤?在下也好对症下药。”
齐瞻却支吾起来:“是二公子……”
雨薇更觉奇怪:“公子在峡谷一战所受的只是些皮外擦伤,业已痊愈,并不需要延医啊?”她转念一想,疑道:“莫非,他身体有恙?”
齐瞻沉吟半响,才终于叹道:“二公子原不让在下告诉江先生的……那日,先生在峡谷遇袭,二公子不听大将军号令,执意单骑入谷营救,那便犯下了军规。虽是亲子,大将军也不能违律,罚了他四十军棍,令公子回京后便即去自领。今日午后,二公子只身去了刑杖司。此刻,只怕是连床榻都下不了了……”
雨薇闻言一惊,她万万想不到还有这么一出,一时间竟心慌意乱起来:“公子因我受刑,在下理应前去探望,请大人代为安排……”
齐瞻思忖良久,抬头看她,却意味深长道:“也好,先生妙手回春,或许真是治愈公子的良方呢……”
作者有话要说:
、(十一)夜访
雨薇来时已是入夜时分,屋子里四下无人静谧如眠,司马昭俯卧在竹榻上,背上只盖了条薄被。月光自半开的雕窗透进,照在他年轻脸上,原本坚毅的轮廓多了几分宁静温润……
雨薇一时怔仲,心里忽然百味杂陈:自从无端坠入这一世,她一心所想的皆是如何自救生存,如何回到属于她的时代,从未想过在儿女情长上有所羁绊,更何况还是小她六岁的古代少年……可如今,眼见骄傲自负的他为了救她只身涉险穿越箭雨、为了她在平原王面前屈膝折腰、甚至为了她违抗军令身受刑杖……。这缕缕挚情丝丝厚意,她怎会视若无睹,毫不感动……然而,她又将如何向他解释,他们之间的差异,他们原本就是来自不同世界的两个人,之间相隔着千年的时空,更横亘无法逾越的心灵鸿沟……
“你何时来的……”不知何时司马昭已然醒转,看到一旁的雨薇不由诧异。
“我来看看你的伤。”雨薇几分尴尬地收回心神。“可还疼痛?”
“不妨事的。”司马昭牵强的笑了笑,“我原不让他们告诉你的……”
“二公子受伤,我这将军府医侍都不知晓,那岂不是尸位素餐?”雨薇莞尔一笑,伸手去要揭他背上的锦被。
司马昭却一把扯住被子,露出几分尴尬,“伤口污秽,你别看了……”
雨薇呆了呆,她身为外科医生看惯了各种创伤疾患,倒实在没想过在司马昭眼里自己却只是个牵动心头的女子,此时是他最狼狈的样子,当然也最是不愿让她看到……
她收回手:“我带了些消肿散瘀的药,你记得让人帮你敷上……再让我替公子请个脉,开几贴治伤止痛的药吧……”
“不必了!”司马昭声音里多了几分焦躁,“我并不是请郎中来诊病的……”
他说着竟豁地坐起身来,这下赌气似地动作,牵得棒疮处剧痛不已,他紧咬着唇,面上都沁出了冷汗,却没有哼一身。肩上的被子滑落下来,雨薇才见那贴身的素缎小衣已粘在脊背上,点点的血渍在白绸上化开,斑驳的痕迹触目惊心……
雨薇心头骤然一紧,竟是种说不出的难过,她伸手扶住他:“公子对雨薇待若至亲,而我却连累公子至此…… 公子若再不好好治疗休养,只会叫雨薇愈加愧疚自责……。”
“江雨薇!你非要用这种口气与我说话吗?”司马昭再度打断了她,目光带着拗些和怒意,灼灼地仿佛要将她熔尽……
雨薇无言以对,心头竟无端地慌乱忐忑起来。
静默许久,他好似自语地说:“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我对你的心吗?”
雨薇却只是抿着唇,半晌,终于下了决心似地抬头看他道:“公子,在下有些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司马昭微微一怔:“你尽可说。”
“雨薇与公子虽相识不久,但公子少年英豪,才略胆识皆令在下钦佩不已,雨薇妄想高攀,欲将公子引为知己视同手足。若公子答应,雨薇愿用三年时间,倾尽全力为公子效命,襄助公子成就宏图大志,也请公子三年之后,放雨薇回归乡野、浪迹江湖。”
司马昭闻言愕然,望向她的神情却渐渐沉落。他许久不言,屋里的空气静得如同凝滞一般,唯有遍布屋角的烛灯,跳动着不安地焰苗。而他的嘴角慢慢浮起一丝冷蔑:“父亲许你入幕府上,莫非你还真的自比卧龙凤雏不成……别忘了,你只是一届女流罢了!”
他话音刺耳,雨薇心头一阵寒凉,似有些难堪,但更多的却是失落。她站起身,深揖了一礼道:“雨薇自知僭越了,那公子就当在下什么也没说过……公子安心养伤,在下告退了……”
说完,她转身欲退,却猝不及防地被他拉住了衣袖,那一下力道突然,害她几乎要跌倒,她骇然地看向他,却见他阴郁的眼神渐渐变得空濛……他咬了咬唇,嘴角似乎有了种纠结着的痛意:“你……真的要走?”
雨薇不明所以地呃了一声。他却忽而释然一般地笑起:“我方才只是戏言罢了,你竟当真了……世间女子或可小瞧,唯你江雨薇却是不比寻常的。
雨薇一呆,看着他反复多变的态度,心头不禁惊疑懵懂。
而他却笑意更甚:“能被你引为知己、视同手足,我实是欣慰的。你的心思,子上明白了。其实,我要的也正是足下这份倾力襄助的承诺啊……”
他爽朗的笑意之下,那一丝淡淡的苦涩却没有逃过雨薇眼底,心里忽然也有些酸涩,却不知说些什么,只叫了声:“二公子……”
“既说是兄弟,就不必那么见外了,叫我子上吧。”司马昭道,“从此多了足下这个良师益友,子上心里也欢喜的紧呢……”
雨薇听他这么说,也一笑:“子上,我知你胸藏万壑、才可经世。也卜知你将会前程无量、贵不可言。你的目光当付于家国社稷江山万里,而江雨薇于此不过沧海一束罢了,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的……”
“是吗?真能不放在心上吗……”他似是喃喃自语,继而却失笑道:“承你贵言,只是我如今这满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