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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浪纪之双城之殇-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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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新年之后便离开郢都,回来已是桃花满园。宫娥们也换上了轻轻柔腻的春水绸,宫中一片鹅黄柳绿,莺莺燕燕。此时文夫人銮驾停到了绿波宫前,宫娥们纷纷在廊檐下跪拜问安。

“起来,大家都起来。”文夫人盈盈笑道,“我特意带回了十二匣上好的鹅掌山淮南草,一会儿让秋蕃分了。我们宫中的四个宫女,每位分得一匣子,再拿一匣给小婢子们玩儿。再拿四匣子送给主上寝宫里侍奉的几位女官。剩下的拿去散给宫中几位年长的嬷嬷。”

淮南草生于淅川上游的鹅掌山,高不足七寸,叶如鸟羽,秋开蓝花,经冬则凋。然则冬日雪下尚有草根,青葱凝碧,掐之有青黛色汁液溢出,沾染肌肤则洗不去。古时鹅掌山一代的女人们就发现了这种奇特的染料,每每于冬季大雪之后三五结群,出门寻草,搜来的草根趁天冷晾干收藏。待到用时,用少许清水浸泡,小石臼中碾碎榨汁,再用小竹篾子挑了颜色,染那一对峨眉,染得浓重鲜亮、摄魂夺魄,又或者在眼角细细地勾出风情万种的图纹。青族尚青色,鹅掌山被划入青夔的版图中之后,淮南草的使用也就紧跟着流行开来。有一阵子从桃源山,女人们最羡慕的就是青黛色的面饰,最喜欢抢购的就是一匣匣的淮南草。可惜这草只在鹅掌山中生长,商人们涸泽而渔,使得它几乎绝迹。为此青王清任曾颁布禁令,淮南草的青黛色仅为王家御用,平民百姓使用淮南草化妆者当论罪。这才总算保住了这种奇特的植物。当然从此以后,淮南草不仅代表了美丽,还意味着高贵、神秘和禁忌,即使宫廷女子,亦不能轻易得到。而文夫人走了一趟淅川,便大手笔地带回许多,广为赏赐,实在是令宫娥们喜出望外。

秋蕃伺候文夫人沐浴梳洗,换了宫髻宫装,早有人送过精细餐食来,请文夫人用点心。文夫人略吃了几口,就问主上何在。看看天色已晚,打算进枫桦苑向主上请安,伺候晚膳。几个宫娥互换了个眼神,欲言又止。秋蕃便指示人去枫桦苑打探。文夫人见状,心下就明白了几分,也不说什么,只是默默抿着茶水。

片刻功夫就有人回报,说主上不在枫桦苑中。

“去了哪里?”

回话的宫娥面有难色:“那边的人推说不知。”

“想来是有什么国家大事吧。”文夫人随口道。

“主上已知道夫人今天回来,留的有话。”那宫娥忙道,“主上说,请夫人晚膳后去枫桦苑,夜间侍寝。”

“知道了。”文夫人面不改色,细细嚼完了一块九珍梅花糕,又抿了一口云山茶,忽然道,“哦,我倒是差点儿忘了——把淮南草留两匣子出来。”

秋蕃忙笑问:“想来夫人要赏赐特别的人?”

文夫人笑笑:“对苍梧苑里的人,我大概还不敢用赏赐二字。”

众人见她说出“苍梧苑”这三个字,不免惶恐,纷纷默然低首。

“那么大家都吃饭吧,干嘛愣着呢?”她忽然扬起头吩咐着。

晚间枫桦苑的后殿,香汤烧热了,散发出梅红菀紫的水雾。四角的白纱帷幕垂下,随着热腾腾的水雾一起一伏,犹如荷塘里流动的月光。她做在池边光腻的玄武岩石阶上出神,舀一瓢水,倒回池子,又舀一瓢水,又倒回去,就这样机械重复着。宫娥们都给支开了,大殿里只剩下她一个人。水声单调重复,像催眠曲,但她不能、也不可能睡着。

被人恭恭敬敬称为夫人的少女,今年亦不过十八岁,并不比她身边那些恭谨的下人们更年长更有资历。裹在单薄透明的白绸深衣里的身体尚且纤细,裸露在裙底的一对跣足柔嫩如刚剥出的菱角,又因热水的蒸腾而泛起红玉髓的光泽。但水面上浮起的那双眼睛,却让她自己感到厌恶。面容娇美、吹弹可破,可镶嵌其中的那双眼睛已经是老了,隐隐可见雨蚀风化的痕迹。为什么呢?他明明不过是十八岁的孩子,却竟然经历那么多生死劫难,留下的痕迹用再多荣宠都无法抹去。有时候看着那些年龄相仿的宫女们,她们中间不少人出身官宦人家,生活优裕教养良好,眼神如孩童般甜美。她们当中,必然有不少人对她突如其来的宠冠后宫而感到不满。可是,她是那么成熟,她们改叫她夫人的。

或者,青王他,就是喜欢这青春稚嫩的身体里包裹着苍老冰凉的灵魂?她自嘲地想。

但这种想法,连她自己也知道几近痴妄。或者连秋蕃都能看出,青王对她的宠爱是如此不真切,如隔岸观花、水中望月。她对自己说,不要性急,慢慢来。宫廷的生存法则,她要渐次熟稔,帝王的心,可以逐步争取。虽然不够爱她,可他也只有她一个。比起很多人——比如曾经住在绿波宫的那位表姑,清任的夏妃采夫人,她已然幸运得多。她也明白,海若当然不会只有她一个女人。秋天的时候,她注意到他有了新宠。这本也是寻常事,然则那个新宠的面目分外可疑——青王将她置于宫中最为秘密的禁地,除了他自己,不允许任何人探访。她不免惴惴,私下里打听,无人知道青王的用意。海若是如此深沉和阴冷的人,世上并无人能看清他的内心。即使同床共枕,她也时时担心他一个翻身起来,忽然把匕首架在她的脖子上。

好在,青王倒是很少去那边过夜。那些令人忧惧的夜晚,他始终与她一起度过。冬天之前,他冒严寒而北上淅川古镇浮桥度,就是为了能够成功求得一子,巩固自己在后宫的地位。她还打算参观非城的工地,向青王海若显示自己关注政事的能力。然则她疏忽了,事态的发展完全出乎她的意料。还未踏上回程,宫中的密报就传来了,打乱了她所有的安排。

她不能不惊惶,更不能不将这惊惶深埋在心底。她必须打起精神,再次面对一场残酷的战争。

7

那人的脚步声还在丈外,她便徒然打起精神,悄然打起帘子,斜斜的靠在一旁。他进来的时候面色苍白,一言不发跳进水池里,狂乱奔走,把池水搅起浪花。水面上的红色馨怡花瓣随水泼溅,湿漉漉地沾在她衣角上。她静静的看着他,直到他平静下来,才慢慢走入池中,恭敬的为他宽衣解带。

他的头发长而且深黑,在水里铺开犹如年深日久的水草,随水波漂浮。她用手指为他梳理,发丝在指尖缭绕缠绵,如捉不住的游鱼。

他紧闭了疲惫的唇,静默犹如面对一个人偶,对于远道归来的她,不打算有任何问候。主上去哪里了?这样的问题,每时每刻,都在她舌尖儿上打转。但她决不能轻易出口。她仔细看指尖,其中竟有银发一茎。于是终于有了开口的契机,问他要不要拔掉。

他“嗯”了一声。

“请主上爱惜自己,据说苍梧苑阴气很重。”

她感觉他松弛疲软的背部,似乎紧绷了一下,立刻用清澈无辜的声音继续说着:“主上可曾听说,那是先王武襄的妻子湘夫人的宫苑,自从湘夫人在那里自尽,那边就充满了怨灵的——”

“你进去过吗?”忽然他翻过身,溅起水花扑了她一脸。

“没——”她被狠狠地呛了一下,不停地咳嗽,泪水涌了出来。他的手指紧随而上,扣住了她纤细的脖子。“真的没有——”她强忍了难受,迅速补充着,“臣妾一向很害怕那里。”

于是他的手松了下来,慢慢向下滑。“量你也不敢。”他说。

她注意到他的眼神游移。水波在两人身边渐渐激荡,如他掩藏不住的失落与暴怒。而她是什么?她不过是放弃了知觉的玩偶,是水中漂浮的一茎薄草。

后来他累了,在水气蒸腾中昏睡过去。她只得慢慢地将他拖出水池,用丝巾擦拭他身上的水滴,累的气喘吁吁。宫女们在她的呼唤下赶了进来,将沉睡的他抬上龙榻,熏香铺床,一阵忙乱。她换上干净衣服,在他身边躺下。枯涩的眼睛一直盯着红罗帐顶,怎么也睡不着。

此时已是后半夜了。栖居于宫苑中的寒鸟停止了歌吟。远处似隐隐传来更漏的滴答声响,身边人的呼吸清晰的贴在耳边。她想着心思,觉得不甘,胸中忽然涌起一阵绞痛,反射般坐起。

如此引起的震动也没有惊醒沉睡的他。她端坐着平静了一会儿,等待胸痛过去。长明的灯火在她眼前跳跃,于是她心中涌起了一个大胆的主意。或者说——她终于下定决心要这样做……

穿了软底的布鞋,悄然行走于宫苑之间的小径上。夜凉如水,她觉得自己像一只猫。苍梧苑的大门紧锁,这也难不倒她。她知道淅川上游有一个灵巧的开锁匠,配成的钥匙能应对天下所有的锁。她去参半月神庙时,也不忘将那种钥匙大大小小带了一套回来。其实,一切早已在她的打算中。

很耐心地一把一把的试,最后听得“咔嗒”一声,开了。

苍梧苑里荒草漫漫,露水沾湿了裙角,贴在赤裸的小腿上,尖锐的草尖儿冰凉刺骨。夜色中的宫苑,看起来更像一片荒芜已久的陵园。实在想不出来,为什么清任和海若会不约而同地属意这里?他有些惶然。尽管这些年在宫中暗自留意,将一切摸得熟稔。但苍梧苑这个禁地,终究还是不甚了解。也许还是太仓促,应该摸得更加透彻些再下手……不过现在,来都来了。海若昏睡的时间,不会超过三个时辰。他要赶快。

定了定神,他按着自己的直觉,朝着某一个方向走去,一面小心的分开杂草荆棘,走了不远,前面果然有一间简洁的雅舍。雅舍中不过一套黑檀木的条椅案几。寂寥夜色中,仿佛有檐铃声声。房后一个小小的月亮门,门后是一个长长的走廊。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就像面对面的两面镜子中看到的景象。

摸着冰凉的廊柱小心前行。长廊的尽头是假山,山腹中藏有密室,门口垂着细细的绿萝。以海若的性格,会为自己经营这么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所在,这毫不令文斓意外。这地方甚至连一个看守都没有。他不相信任何活人。而又有谁,能够看守他的灵魂?

文斓深吸了一口气,掀开绿萝。门没有锁,她推门进去。

里面空间阔大,昏暗中似有金光晃眼。她定了定神,举起衣带上的夜明珠,于是照见那昏暗的房梁上,原来是个巨大的金丝笼。笼中没有豢养著名贵鸟兽,却横陈一个女子,穿了宫女的衣裳,披头散发,面目苍白。身上裹的一块旧毯子不像是寻常之物,有华丽的纹饰和破烂的毛边。

“表姐……”她看着笼中的女子,默默地对自己说。

那女子尚在昏睡之中,垂下一只细弱的手。

她走过去,握住这只手,一时间胸中五味杂陈:“竟然是你!”

忽然,她加大了手指的力度,狠狠捏了下去,就像想要捏碎手中的花朵。“竟然又是你!”

那女子“嘤咛”一声,在痛苦中醒过来,尚且唤着“海若”。

“海若你不要这样。”

文斓不回答,亦不放手,直到女子从朦胧中渐渐清醒,看清了她的脸,惶恐地喊出一个名字:“茜草!”

她微微一笑:“你最好不要这样叫我,因为我现在的名字是文斓。明白么?婵娟姐姐。”

婵娟猛地翻身坐起,将毯子裹在身上。文斓的话含着深深的凉意。她打量着对面这个女人。是的,她是茜草。虽然隔了许久,小姑娘已经长成婷婷少女,虽然世事跌宕无常,甚至能看见她年轻的眼眸中留下的沧桑,但她还是一眼认出了茜草——那个曾经怯生生不敢正眼看她的乡下小表妹。但是茜草为什么会这样对她说话?她瞥见了表妹身上的衣衫,凭借从前出入宫廷的经验,她立刻认出了这是什么衣服——涟漪青的孔雀鱼大氅是妃子们的专有,而水蓝深衣只有在国君的寝宫中才能穿上。

这真是命运的讽刺,婵娟心想。然则她却不追问表妹的经历,只是说:“茜草,你快离开这里。这是海若的禁地。被他发现了你必死无疑。”

文斓意味深长地看着婵娟,似乎想知道她到底会有多震惊,她应该忍着好奇,很想知道为什么表妹会变成青王的宠妃吧?但她却奉劝自己离开这个隐秘之地。“呵呵,”她说,“即使他现在过来,也不会把我怎么样……你好像不太明白。”

婵娟便沉默,知道不能在表妹面前多说什么了。她隐隐有些失望,更多的是恐惧。

“告诉我,这房子里的机关是怎么回事?”文斓忽然开始东张西望,研究密室的结构,“我好把你放下来。你整天挂在那个上面,不难受么?这样对待一个孕妇,主上也太大意了。”

婵娟没有接话,只是下意识地用毯子掩住了自己的腹部。

文斓微微冷笑,又是得意又是痛心。旅途中接到秋蕃的密报,说到枫桦苑的侍女透露主上密召太医,询问安胎事宜,但不知怀孕的女人是谁。她匆匆赶回就是为了查清此事。直觉告诉她,这可能跟苍梧苑有关。她没有证据,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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