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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之徽使个眼色,对着不紧不慢跟随在后的侍卫,吩咐一句:“去,叫他们把二楼空出来……”
他本就是个爱静的人,本就受不了人多嘈杂的地方,突然看见顾妩,她立时就板起脸,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
宋之徽被她瞪得顿时闭嘴:“算了,当我没说——”
茶楼中宾客不少,不乏年轻的读书人正在高谈阔论,宋之徽与顾妩方坐下,立刻又殷勤的小二过来询问:“客官,我们这里有普洱茶,龙井,毛尖……来哪些点心下茶?”
顾妩正托腮,侧头想了一会儿:“我们……”
“我们不要茶,不要点心……”宋之徽摆手让小二离去,截住她的话头,“我们就坐一坐!”低声在顾妩的耳畔,“……是你说的,就坐一坐,你要是不想坐了,那么就走人……”
宋之徽看着她——顾妩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正嘴角一抽一抽怄气。
满室的热茶袅袅,氤氲成水气弥漫,她的脸,就被微微扑湿,红粉绯绯。
茶楼中,不乏携妻带子的全家,夫与妇,父与子,母与女,耳鬓厮磨低语。
这一种市井生活,带着人间烟火的朴素味道,是出身清贵世家的宋之徽,所不曾见过的,他多多少少艳羡这样肆意的温暖。
茶楼间,高谈阔论的茶客,不多时,说及摄政大臣宋之徽,不过是赞叹他礼贤下士,鞠躬尽瘁,他们口里的摄政大臣宋之徽,白雪雕成的冰人,也比拟不了他的高洁。
也对,宋之徽正是手握不上权势之际,赶着奉承他的人不计其数,又有谁敢轻易当众针砭他。
他们的话题,又转至宋之徽金屋藏娇的顾妩——她是落难千金,宋之徽是拯救她的无所不能的公子,却是人们想象中的一段风月佳话,值得被广泛地歌颂。
“只可惜,听说顾小姐爱吃醋,无比悍妒,简直像是河东狮,只怕是爱极了摄政大臣的缘故……”
宋之徽听到这里,笑眯眯,语带深意地瞄了顾妩一眼。
谁是河东狮了?
谁悍妒?
谁爱死宋之徽了?
顾妩气得很,登时站起,用力在宋之徽脚上跺了一下,拂袖起身回府。
欧阳写和司马战,已经在宋府等了很久。
此时,已经入夜,相爷大人欧阳写,一看见顾妩下车,立刻狗腿地迎上去,脸上满是笑意:“顾小姐,恭贺你及笄之喜!”
顾妩有点汗颜他的奉承,神色间,不由地带了一点羞赭,余光瞥及司马战身侧的石桌。
书桌上,放着两张红狐狸皮,通体色泽艳红,丝毫没有杂色。
欧阳写大喇喇地表功:“宋大人以前不是提过吗?司马腼腆这个孩子,还真是有心,果真打了两张纯色的红狐狸皮来,好让宋大人借花献个佛!怪不得顾小姐偏心他,对司马腼腆好得很,从来没有给过他脸色瞧!”
宋之徽看着顾妩一笑。
顾妩冷冷地瞪了欧阳写一眼,他们两人常常有一点不对付。
顾妩蹙眉,语带嘲讽:“欧阳大人,以前,我看大人,你总是这样脸色枯黄,还怕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死了?如今,我最讨厌你这一张嘴,只烦恼你怎么就死不了!”
她看向司马战的时候,已经满脸灿烂:“司马腼腆,听说你喜欢秋家的二小姐好久了,上一次我还真见过她,当真是温柔秀雅!赶紧去提亲吧,你如今可也是二十出头了!”
司马战的脸上,泛过一抹可疑的潮红,因他仰慕佑嘉太后的妹妹秋二小姐,时不时地被欧阳写嘲笑,想不到顾妩也来打趣自己。
宋之徽扫了一眼乐不可支的顾妩,她的神色乐不可支之外,竟然甚“慈祥”,对,她对司马战从来亲厚。
摄政大臣似笑非笑,慢吞吞地吐出一句:“司马战不过二十一,我已经二十二,妩妩呀,我们家,才有一个真正的老光棍呀?”
欧阳写与司马战两人,俱是目瞪口呆,只知道直愣愣地看着宋之徽,浑身起遍鸡皮疙瘩,腹诽——摄政大人的脸皮,还真是厚到没边。
顾妩呲牙,愤愤地瞪着宋之徽,直想用眼刀子剜掉他半条命,一甩头,步履匆匆,转身就朝着屋内走去。
欧阳写冲着司马战,努努了嘴,语气酸溜溜的:“司马腼腆,你这个小子,什么时候就攀上了高枝,瞧顾小姐她对着你那和颜悦色的模样!这下子,宋大人还不对你另眼相看,爱屋及乌了!可恶的死小子!”
司马战被他骂得满脸通红,木讷地提醒他:“相爷大人,你不是有正事,要跟宋大人说吗?”
欧阳写经他提醒,留神扫视了一番四周,发现婢女们都站在门外,此时,院中只有自己心腹三人,大吸了一口气,低声:“宋大人,今天我们的人,抓到了一个年轻士子!他自称崔捷,不知是否真名,只是看他年纪身形,却与那个人吻合,不过,我们几个也不曾见过那个人的真容,一时不知道是真是假!最重要,从他身上发现了这个……”
他们三人,正站在枯萎的紫藤花架下,清风徐徐而来,残余的花藤枝蔓不禁一动。
宋之徽心中一惊,额头“突突”跳动,英俊的脸庞,隐在藤影下,让人看不分明。
欧阳写伸出手,平铺的掌心,静静放着一枚玉佩,他曲意压低嗓音:“这一块玉佩,就是从‘崔捷’身上找到的!”
宋之徽默不作声地接过,掌心中,这一枚玉佩,玉色盈洁,在微光下泛着细腻的柔光,玉佩之上似有纹路,他用指尖轻轻婆娑而过,笔画复杂,他细细分辨出是一个“墨”字。
“是他的东西!他果然还活着……”宋之徽无声良久,若活,则要见人,若死,则要见尸,他又岂能够安枕无忧,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也好,倒是没有浪费我们这么久以来费的心!”
欧阳写揣度他的心思,小心翼翼地建议:“那个人,如今被关押在隐秘的地牢,今晚,宋大人有没有功夫去见他?”
宋之徽正打算应下,突然看见顾妩从屋内回转而出。
她一阵风一般地冲出来,取了石桌上的两张毛皮,对着司马战口似心非地表示了一通虚伪的感谢:“谢谢你了,司马将军!下次可不要杀生呀!”模样有点憨态可掬,余光瞥见宋之徽手中还没有来得及收起的玉佩,“咦”地诧异了一声,“这个玉佩眼熟得很!总觉得跟谁的差不多!”
她也没有太多注意。
宋之徽三人,已经被她吓得心肝乱跳。
宋之徽隐隐只觉得汗意浸透了里衣,目光追随着顾妩进屋的背影:“司马你先回府,则书你和我一起去!”
京都的地牢,阴森森不见天日,墨黑黑一堵肮脏泥墙,房中弥漫着一股恶心阴秽的气味,浓重的腐臭难忍。
摄政大臣宋之徽,宝蓝色常服色泽浓艳,地牢的长廊上,点了几支长明灯,微光从地牢窗棂缝隙间透进来,越发显得他身形修长。
那一点微光,投在他的脸上,隐隐就带了一点寒意。
欧阳写挥挥手,屏退了两个狱卒。
这一间空荡荡的牢狱中,除了他们两人,就只有身着囚衣的一位年轻男子,那男子脚戴锁链,约莫不到二十岁,虽然满头乱发散下,遮住他的脸,只是看背影,也似是文雅俊秀的模样。
宋之徽微不可见的颤动了一下。
牢狱内的那囚犯,一看见宋之徽与欧阳写进来,立时挣扎着匍匐过来:“两位大人,学生崔捷,江南人士,这一次进京来游学,学生胆子小,从来安分守己!学生什么都没有做过,还请大人详查,千万不要冤枉了学生!”
宋之徽的语调冷冷的:“你抬起头来!”目光盯在自称“崔捷”这一个年轻士子脸上,一动声色地打量了片刻,只觉得形神不过稍有相似,旋即转向欧阳写,“不是他!”
欧阳写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遗憾,顺着宋之徽的口风,应了一句:“是……”
宋之徽走近几步,待到的崔捷跟前,摊开手,露出掌心中的玉佩:“这个玉佩是你的吗?”
崔捷使劲点头,又使劲摇头:“是学生的……不是学生的……是学生进京路上,途经南郡城,偶然跟一个穷书生买到的!”
南郡是江南到北方的必经之地,只是离京都尚远。
宋之徽半侧着脸,唇角一弯,露出一个好看的弧形,只是眉头紧锁不展:“穷书生?”
“是……”崔捷跪在地牢中间的稻草堆上,一动不动,“因家父喜爱收藏玉石,学生耳濡目染之下,也对玉石极其喜爱,颇有研究。途经南郡的时候,学生在一家当铺门前,偶然从一个穷书生手中,以一千两白银买到这一枚玉佩!”
玉佩被捂得久了,宋之徽只觉得掌心慢慢地温热起来,听见欧阳写轻哼一声“你倒是会捡便宜”。
宋之徽看似波澜不惊,云淡风轻:“崔公子,你继续说!他长什么模样?”
崔捷稍微回忆了一番:“那书生,约莫与我差不多年纪,模样极虚弱,脸色苍白,好像生了重病,衣饰打扮,都很落魄,性格非常和气善良!啊,我想起来了……那时,我看他手上还拿了一张药方,大约是为了筹措药钱,才去的当铺!因此,才不得不把心爱之物,忍痛割爱给学生!”
阴森森的地牢走廊,过堂风“呼呼”来去呼啸,欧阳写跟在宋之徽的身后,漫不做声。
因为过于安静,鞋底敲打着石板地的声音,入耳越发响亮刺耳,让人心生焦躁。
欧阳写略思虑了一会,加快了脚步,追上宋之徽:“宋大人,我们派人到南郡一带,再查寻查寻……”
宋之徽止步,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也好!”神色间,莫名复杂难测,“一年前,没有搜到他的尸体,就知道他理应还尚在人世!找了这么久,多多少少,总算知道了一点线索……不知道该庆幸,还是应该觉得不幸?”
出了地牢,扑面而来,就是刺骨寒风。
宋之徽只觉得,像是长梦了一回,被这寒风一激,方醒过来。
“则书,这几年来,事无巨细,委实劳烦你!我,本就是个麻烦人做麻烦事,偏偏遇见了个更加让人不省心的!”宋之徽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之外,却是惆怅。
宋之徽告别了欧阳写,独自一人从地牢回府,已经时近半夜,顾妩早已经睡下。
宋之徽睡在书房,颇多辗转反侧,在寂静的夜里,听着了更夫又一次巡逻而过,兀自睁着眼睛,就是无法入睡,神思无比清明,连风拂过屋顶瓦片的轻微砾动声,都清晰可闻。
一年前,他对顾妩,虽然是同样心心念念,只不过那时,情在己身,唯有他自己一厢情愿相思,连见她的次数也不过屈指可数,又哪里比得上这一年多来,他与顾妩耳鬓厮磨日夜相伴的甜蜜时光。
因他终于拥有过,此后,将永不会甘心放弃。
宋之徽不敢想象,有一天他将失去顾妩,就像他不曾拥有过这一段甜蜜时光。
“哥哥,哥哥……”
宋之徽的脑海似乎充斥着顾妩温软的呼唤声。
她的心里,是有那个人的。
于是,即使她把日子过得浑浑噩噩,记忆也不过迷迷糊糊,不经意,却会在噩梦中,片断零星地想起与那个人共度的过去的辰光。
那个人,认识顾妩远比自己早;那个人,看似被彻底遗忘,却占据着顾妩心中最柔软的一角,被她小心翼翼地珍藏……
在这一场爱的角逐里,宋之徽知道自己,永无法与那个人站在同一个起点。
他知道,隔在顾妩与自己之间的,不仅仅是不堪的开始,还有自己永远无法介入和改变的她的年少时光。
红尘又岂非能颠倒?
他想起上午时分,他在她的及笄礼前,鼓起勇气问她——成亲好不好?
他问得满怀期待,她拒绝得理所应当。
对,宋之徽知道,她只想做自己生命里的过客,绝没有期待过,与自己一起度过明天的每一寸光阴。
宋之徽静静婆娑手中的那一枚白玉,顿觉得玉佩上的“墨”字,越发触目惊心——那个人,为什么就不真的死了才好!
宋之徽越发步步惊心起来,看着书房内的灯盏,闪闪烁烁地跳动,每一朵灯火,都跳动着他的心悸。
这一块玉佩,被宋之徽用力地朝到墙壁上去,石砌的墙壁质地坚硬,玉佩顿时碎裂成千万粉末。
玉碎,只唯恐前梦不尽!
不,宋之徽等了很久,他希望她孕育他的孩子,替清河宋氏传承血脉;他想做她的夫君,让她成为他的娘子,他想与她白首偕老,每一日都笑笑闹闹度过;他想百年以后,与她同进清河宋氏的祠堂,享清河宋氏的香火。
顾妩还不曾睡熟,迷迷糊糊之间,听见卧室的门被推开,顿时惊醒,鼻间嗅到一股熟悉的药草味道。
——是宋之徽!
清河宋府规矩多,一时起居好好多传统习俗,宋之徽甚至连沐浴的时候,都会惯用清河宋氏的一种传统药草。
顾妩不过只是沾着枕头一会儿,她睡得浅,这时被宋之徽惊动着悠悠醒转。
她的音色里,带一点娇弱慵懒,软软的,糯糯地唤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