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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一轮明月半缺,马车过处都是松树的空影,虽是晴朗的冬夜,大约是前几天下过雨的缘故,宋之徽只觉得湿冷像是附在身上,再不可以褪去。
空旷旷的马车车厢内,欧阳写与宋之徽两人并排而坐,沉默了很久,下过雨的泥路颇有一点坑坑洼洼,时不时地颠簸起来。
宋之徽轻轻咳嗽了一声,打破这令人惶恐的沉寂,半晌,才开口问欧阳写:“欧阳,你记得明天嘱咐御医,去看看李墨的病症!”
宋之徽想起方才,自己突然见到李墨,心中不是不惊诧震惊的,他如此的消瘦,衣袍过于宽大,越发显得空荡荡的,脸色神容俱是憔悴,显出一种病态的无神。
宋之徽不是不震动的,他不觉得自己对顾姒的心,比李墨少了一丝一毫,宋之徽甚至觉得,这个世上,再不会有一个人比自己更爱顾姒。
只是李墨与顾姒,他们两人初相识在幼年,从小青梅竹马一般的,相亲相爱地长大,李墨看着她一点一点地从幼稚的女童,长成妙龄的美丽少女,分享她所有的点点滴滴的快乐,安慰她所有的点点滴滴的痛苦,分享她所有的全部全部的忧愁。
那一份情谊,却不是世俗的男女情爱可以概括,超脱了世俗间男子的相与,不乏浓浓的挚爱家人一样的情厚。
宋之徽的反应,远远出于欧阳写的意料。
欧阳写一度以为——宋之徽会冷漠地置李墨于死地。
他转身看着宋之徽,只觉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这一个他自己所熟悉的摄政大臣,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他呆滞了片刻,略微思索回应:“只怕这一年里,着了冻,又失于保养……也好,明天我会记得叮嘱御医院的梅长今大人。”
那时候,宋之徽听得清河来报,那时候的他,非常惶恐,只要想及顾姒与李墨两人,同在清河这一个小城的天空,就坐立不安,心神不定。
若是顾姒重新记起李墨,她会怎么做,必定会就此离去,宋之徽只觉得战战兢兢,心中就对李墨起了杀心,只想着从此除掉李墨,才能够一了百了。
——顾姒的心中到底有没有自己,她又把自己放在哪一个位置,多多少少会有一个角落属于自己吧!
整个车厢都是一片黑暗,只能够听见底下车轮的辘轳声,欧阳写借着从车窗漏进来的隐约的月光,朦朦胧胧间,只能够看见宋之徽的侧影。
“我记得秋岚山庄那里,有一处极好的温泉,却比京都里更加温暖和煦一些!不如把他迁往那里养病吧!”摄政大臣叹息了一声,语调如往常一样从容,“我永远不想顾姒知道,这个世上有一个人男人叫李墨,她曾经与他相亲相爱,曾经与他有秦晋之约,彼此约定白头偕老!”
万籁俱寂中,车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的动静,许是冷冬枝叶堕地,宋之徽觉得明亮亮的月光也刺眼,伸手掩上帷帘:“若是这个世上,不曾有李墨这一个人该多么的好!可是,我已经不想再伤害他,我也不想再伤害顾姒。一年前,我实在是太过于鲁莽,那时候几乎像是入了魔,中了蛊一样……像是飞蛾扑火一样,行事凌厉而坚决。”
却也是那时候的宋之徽,没有自信的缘故。
欧阳写静静聆听,只觉得人间若是有情痴,此事不关风与月,宋之徽与顾姒之间种种,旁人或者不知,但是他是一一过往,都是历历在目的。
顾姒芳心暗许,心有所属,甚至已经有相约一生的良人,眼里又怎么能再放得下一个宋之徽。
宋之徽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已,他的秉性其实有点偏执,越是不可以得到,于是一味强求。
而后,她果然来到他的身边,与他日日厮守相伴,她其实是桀骜不驯,性格乖张,然而这种种,却是他一味娇惯出来的。
宋之徽看似精明,在情之一字上,不过也是愚蠢。
“正因为知道李墨的行迹,宋大人你才特意放出的谣言——你又何必要这样似是而非地试探她,总是如此试探她……以前她的心中必定没有你,此时却又未必不把你放在心上!”欧阳写呼出一口气,“我看你八成知道颜敏之,正是时候合家回清河祭拜,想她替你做个传话的人!”
宋之徽叹了一口气:“是,妩妩是一听说我要与傅家联姻的消息,就马上赶赴京都,如我所愿!若你真想看看她是不是在乎我,只是,她却不动声色到诡异……也罢,随她……不过是走一步算一步!”
等到宋之徽回府的时候,顾姒已经睡着,炉火微光中,她整个脑袋都埋在丝缎的枕头间,只露出一抹雪白的侧脸。
她许是睡前翻阅过书籍的缘故,床前的绣榻上散满了书籍,七零八落的一片狼藉。
借着炉火的微光,宋之徽默默地一一收拾归整,而后站在她的床前,一直盯着她看了许久,心中喜怒欢喜难辨。
他对顾姒的心意,始终是有别于俗世普通的情侣,许是开始的时候,那样不堪的错,因而,再无法像常人一样真实、坦然、宽容地相爱。
宋之徽觉得这样的不正常,许是自己的错。
世上万物,他钟情的极少,世上万事,他热衷的也少,芸芸众生中,他在乎的人也少,于是就不能轻装上阵。
隐悲寺之上的先帝
四十八章————顾小姐,大人,他是真的对你好,大人,也是很苦的。
冬日的暖阳温煦柔软,照在人身上暖呼呼的,宋之徽与顾姒两人相互依偎,坐在窗户前的树丛边,碎语着闲话。
“再过几天就要过年,陛下年幼,上一年方才继位,去年纷纷扰扰的,闲杂琐事极多,陛下也没有依循旧例,去平阳祭拜皇陵,今年,我少不得要亲自陪着他而去!妩妩,你乖乖地呆在府里,欧阳大人会留守京都,我会托他照看你!”
从太祖起,皇家陵墓就建在平阳,平阳虽然离京都不远,不过来来去去总需要半个多月。
顾姒不依不挠,突然扑过来,抓住宋之徽的一只衣角讨好:“带我去吧,宋之徽,我一定乖乖的,绝对不会闯祸,你叫我往东走,我绝对不往西走!”
宋之徽知道她的习性,任她使劲拽住自己的衣角扯,也不去管她:“舟车劳顿的,太辛苦!况且,陛下要去祭祀祖先,平阳皇陵那边,除了埋着不少死人,白骨森森之外,也没有什么引人入胜的好风景!”
“不行,宋之徽你带我去吧,来来去去说不准就是半个月,过年都看不到你的身影,我一个人多孤单呀!我会想你的!”顾姒扑在他的膝盖,撒娇撒痴地哄着他。
宋之徽心中一动,似是听到了极其好笑的笑话:“哦,你会想我……没有我可以欺负,就觉得日子无聊了吧?”
顾姒抓着他的一只手,使劲地摇,如今,她越发知道宋之徽的习性,不住地甜言蜜语:“宋之徽,你长得真好看!”坐在他的怀中,指尖轻轻地沿着他的眉角描摹,顺着他的耳鬓而下,“剑眉星目,顾盼神飞……”掌尖在宋之徽的下颔一抵,调戏他,“妞……来给大爷我笑一个!”
宋之徽经她招惹,不由自主地果真开怀,稍稍推了推顾姒:“赶紧给我坐好!一天到晚哄我!”
顾妩使劲摇头,青丝如瀑扬起,发丝撩过他的脸畔:“哼,你不让我去,我就女扮男装偷偷去,给你一个大大的惊喜!”
宋之徽使了一点小小心机,假意说要留顾姒一个人在京都,相处久了,他稍稍摸透了顾姒的习性,知道她个性极其变扭,最喜欢与他对着来,若他叫她往东,她就偏要往西的。
京都中有了李墨,宋之徽觉得此地,也不再是让自己安枕无忧之地,只觉得世事变幻莫测,说不定什么时候,他的“顾妩”就会被人拐走,只恨不得把她变小,时时刻刻,把她揣在口袋里才放心。
况且他的心中,又另有打算,待从平阳祭拜完皇陵,正好可以带着顾姒去隐悲寺,有些往事,未必是兜着,严严实实地收紧,就是解决之道。
已经是临近过年的时节,因为这一月来,一直湿漉漉的多雨,湿冷了好多天,道路有一点坑坑洼洼。宋之徽这一群人,时不时地走走停停,一路上倒也顺遂。
他们在平阳城外稍作休息,准备一鼓作气进城。
宋之徽揭开马车的帷帘,马车外,一群侍卫或是依着路两旁的树干而坐,或是依着马喝水,每一个人的脸尚都带着一点倦色。
宋之徽一探出头,看着司马战疾步而来:“司马,平阳那边怎么样了?”
平阳是京都之外靠北的一个小城。
“接到来报,平阳城内,已经有好几批探子和暗卫出动,只是人数不多!”司马压低声响:“可是宋大人,北方的那几家最是老奸巨猾,老谋深算,只怕这一次,也就是探听个消息,总不会轻易动手,落下把柄!”
这几年来,北方的几个世家拥兵自重,互相连结,宛如是一个小小王国,划北而治,不把京官放在眼里,只是山高皇帝远,一时也奈何不了他们。
宋之徽的目光越过他,可见道路两旁茅草萋萋:“他们的人头不足,我们的人来凑;他们轻易不动手,也要逼着他们动手,或是,不如就替他们动手!心存了挑衅的心,又没有胆色造反,不如弑君的逆谋大事,我们也代替他们做了!”
“宋大人,你不要担心,欧阳大人已经安排好了!兵部的几位大人,半个月前,已经早早地进了平阳城内筹备!”司马战退了两步,“欧阳大人说过了,不管北方的那几家,动不动手,我们总要找个时机,给他们按个犯上作乱,忤逆天子,弑君杀臣的罪名!”
北面的那几个世家拥兵自重,对朝廷从来阳奉阴违,不服年仅七岁的幼帝,不甘心宋之徽挟天子令群臣,派出无数探子在北方城镇蠢蠢欲动。
这一次,宋之徽亲自带着幼帝离开京都,到平阳祭祀皇陵,却是欧阳写献的计,在平阳城,假装乔饰出一场弑君忤逆的事件,把谋反的矛头,直指北方哪一个世家……好名正言顺地出兵,扫平北方各世家。
“那几个老头子,不是天天想着清君侧吗?这一次,他们就是不想清,我也要逼着他们把我清了!”宋之徽虽是冷笑,脸上丝毫不见阴霾,顾盼之间神采飞扬。
宋之徽重又揭开车帘,回转车厢,只觉得迎面而来的,就是暖香馥郁,与车外的寒意浸肤迥然不同。
顾姒与小陛下两人正在嬉闹。
她小小的杏子脸上,眼角眉梢都在含笑。
陛下虽然身份尊贵,毕竟年幼,圆乎乎的脸蛋上,一双大眼睛圆溜溜的,他还不曾学会老成持重,一团和气得像个人参娃娃,甚有他的生父安顺王爷的遗风,模样很是讨喜。
路途遥远,一路上风餐露宿,也没有多少乐趣,这几天相处过来,顾姒很喜欢这个小陛下,听着他孩子气的笑语,稍稍慰藉了枯燥无聊的生活。
马车在陵园前停下,顾姒偷偷揭起车帘往车外看。
车前俱是一片大石铺就的雪白地面,皇家陵园建在一座巍峨的矮山上,占地极广,皇室历代的先祖,都葬在这一处,隆冬时节,松柏依然青翠。
帝王祭祀必定庄严肃穆,极其繁文缛节,司马战骑马,陪着顾妩坐在陵园外的马车上等了很久,才看见摄政大臣抱着小皇帝出来。
宋之徽回身叮嘱司马战:“一会儿必定纷纷扰扰,司马,你亲自带着陛下和顾妩先避一避,省得吓着她他们!”
陵园前一只分岔口,一条大道可以得入陵园,此外,另有一条不大不小的碎石小径曲曲折折地通往半山。
想来平阳城内,皇陵之外,已经布置了重重侍卫把守,只等着瓮中捉鳖,难道真容得敌手放肆?
不过是做一场戏,抓几个他们的人,把弑君杀臣的罪名,按在北方那几个老匹夫身上,好找一个借口,名正言顺地出兵!
虽是如此,司马战的语气依然有一点犹豫:“可是,宋大人……”
“皇陵这里,就像被箍起来的圆桐一样,密不透风,好几位兵部的大人,坐镇指挥,司马你不用担心!”宋之徽一笑,“我记得半山有一座古庙,你们且去那里避一避!”
小皇帝劳累了半个早上,已经有一点疲倦,软绵绵地伏在司马战的怀中睡着。
“一会儿山下,说不定沸反盈天,你也不要怕!”宋之徽摸了摸顾姒的脑袋,“我等事情结束,就赶上山来接你,这里的‘隐悲寺’很灵的,记得多拜几尊佛!”
宋之徽殷殷嘱咐,却是把她当小孩子一般,顾姒不由地一笑,与司马战两人并排走在前面,身后不远处,有一小队侍卫不紧不慢地跟上。
台阶高且陡,顾妩才走了几步,就气喘吁吁,也不忘记询问:“……原来除了祭祀皇陵以外,宋大人另有打算,早知道我就不闹着跟过来,如今还拖累你……司马将军,咱们是不是要出兵攻打北方的那几个州了?”
司马战知道,宋之徽另有打算,只是,他也不想,抢在摄政大臣开口前告诉她,只虚虚应了一声:“只怕是!宋大人和欧阳大人筹划好久了,北方的那几家,也闹得太过分了,分明不把陛下放在眼里!”
山间松柏参天,越发映得山路崎岖,隐隐绰绰看不分明,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