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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才明白,为什么他方才行礼不起身,原来是个行动不便的残疾人。
堂上一阵安静,只有茶水在炉中冒着热气。崔珽脸上毫无尴尬局促之态,任由仆人将他抬到车上,在把车朝外面推去,车轮碾过白沙,绵绵地响。
“人言麒麟子,经天纬地而遭鬼神之妒,果不虚穿。”崔珽的身影消失在竹篱外,魏郯向云石道。
云石捻须:“子圭贤能,虽残不不失其志,尤为可贵。”
“哦?”魏郯看着他:“不知麒麟子志在何处?”
云石却笑而摆手:“不可说矣。”
饮茶聊过些闲话之后,云石问魏郯愿不愿与他对弈一局。魏郯欣然应下,二人坐到棋台边上,开局博弈。
我并不是一个修养到家的旁观者。从前父兄们要做什么对弈之类的雅事,从来不会找我坐在旁边点缀,因为我坐不到一刻就会开始捣乱。当然,裴潜例外,他下棋,我能稳坐两刻。
如今,当我的夫君在这出尘之地与闲人对弈,我能做到像神仙画里的侍女,姿态优雅地坐上小半日。这不是没有我强自耐着性子的原因,不过苦中作乐也是乐,我发现看这两人厮杀也当真有趣。
魏郯棋风犀利,明打暗抄,常常出其不意,尽显流氓本色;而云石则棋路缜密,防漏补缺,处处使绊,不掩老奸巨猾。我一边看一边琢磨着他们的棋路,有时能看懂,有时看不懂,再过几招,忽而又了然。一局下来,云石险胜。二人执子相视,忽而各自笑了起来。
“先生棋艺奇绝,果名不虚传。”魏郯恭维道。
云石客气道:“将军谋断纵横,方寸亦见杀伐之姿。”
二人虽谦让,脸上神色却各是跃跃欲试,于是,清盘再来。
往来之间,天上渐渐有了暮色。外面的随侍来问,说天色不早,是否回去。
云石笑道:“将军若不限老叟舍下鄙陋,南面有草房两间,何不留宿一夜,叟有几本棋谱,正欲与将军切磋。”
魏郯闻言,面露微笑,向云石一揖:“如此,却之不恭。”
军士征战惯了,出门在外常备露宿之物。夜晚,从人在竹林里扎营,我和魏安则跟随魏郯留在了云石的草堂里。
崔珽在晚膳之后就回到了此处。从云石和魏郯的话语中我得知,他游学在外,上月来到商南寻访云石,这些日子一直住在这里。
我觉得有些好笑。这世上,我见过在家吃不饱饭的,见过出门被人打劫的,还见过天天为睡在何处发愁的。但崔珽这样身有残缺衣冠整洁乘车观花访友游学的闲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不过,我对他那推车的兴趣更大。在庭院里,我问魏安,那推车是何来路。
“不是我做的。”魏安坦白地答道,“崔公子的车轮比我做的轻便,造式也不一样。”
我不禁惊讶。这世上,还有能跟魏安比聪明的人,而且还造出了同一样物事。
酒逢知己,路遇知音,都是仍让人兴奋不自禁的事。在崔珽回来之后,魏安一改事不关己的冷漠姿态,竟上前跟他说话。
我看到魏安颇有教养地行礼,然后,二人说起话来。许是说起那推车,崔珽露出些讶异的颜色,一瞬间,似乎有光芒从那双目中亮起。
夜色渐浓,仆人掌灯。
草堂上,突然变成两拨人。一拨是魏郯和云石,俱是一言不发,盯着棋盘杀得眼红。一拨是崔珽与魏安,一个高谈阔论一个唧唧呱呱,说着我听不懂的什么车辖什么铜毂。把他们分作泾渭的,就是我。
许是察觉到我有昏昏欲睡的架势,魏郯说我若觉疲惫,可去歇息。
我此时也不想充什么贤惠,顺从地微笑行礼,款款而去。
“……某行走不便,此车虽自行设想,却是无奈之举。公子所言一二,某日夜触及,竟不曾思考,闻得公子提点方才了悟……”走出堂上之时,我听到崔珽声音含笑,琅琅悦耳。
魏安似乎也有了志同道合之人呢。我心道。
我收拾一番之后,躺在榻上,很快便入睡了。一夜睡得很沉,我不知道魏郯何时回来的,只记得迷糊中,有人搂了我一下,然后把手臂压在身上,沉沉的。我不满地嘟哝了一声,又睡死过去。
第二天早晨起来,魏郯已经不在身旁。
我起身出去,却见堂上,魏郯正与云石烹茶谈天。而院子里,魏安拿着锤子,叮叮当当地敲打着崔珽的推车;崔珽坐在一块大石上,仔细地看着他做活,是不是指点着某处与他讨论一番。
我又无事可做,只得随着童子去用早膳。
天气不错,不但没有下雨,还出了一点太阳。我想起歇宿的那屋子里摆有书架,便回去挑了两本,走到院子一角的紫藤架下慢慢翻看。
我早知道云石博学,不曾想他的藏书亦是五花八门。比如手上的这本列传,里面讲的是各种各样的人物轶事,甚是有趣。我看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已经翻了大半本。
“夫人亦喜爱看些俗闻杂事么?”一个声音缓缓传来。
我抬头,却见云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面前,拄着杖,面带微笑。
我忙起身一礼:“妾见得先生藏书,兴起而阅,不曾问过先生。”
云石笑而摇头:“夫人但阅无妨。”说着,他在对面一块青石上坐下,双手撑着木杖。
“先生与夫君谈毕了么?”我莞尔道。
云石抚须,神色和善:“将军高才,若得夜以继日,叟不辞也。”
我微笑,透过花叶的间隙望去,只见魏郯正立在柴门前,正与从人说着什么。
“叟记得上回见夫人至今,已有十四年。”云石忽然道。
我颔首:“确是。”
“彼时,司徒与叟品茶,夫人忽而走出来。司徒指夫人问叟,若论面相,夫人如何。”他似追忆,看着我,“叟曾言,夫人福厚,贵不可言。”
我一怔。想起李尚曾说过类似的话,笑笑:“先生亦通相术?”
云石微笑:“不过皮毛。”
我觉得他话里有话,望着他:“如此,以先生之见,妾如今可仍当得起先生从前之言?”
云石抚须,不答却道:“若论面相,叟曾见过一个绝佳之人,紫气聚顶,可堪九五,夫人可知那人是谁?”
我好奇地问:“是谁?”
云石微笑:“是我建这茅屋之时,担泥的民夫。夫人,命也,一半在人,面相所予,不过机缘。”
所以说我不喜欢跟书读得太多太迂的人打交道,话无准话,总想让你觉得他高深。
我似懂非懂,片刻,做了然之态,礼道:“如此,多谢先生。”
云石看着我,笑得平静。
隐士之交讲究洒脱,兴起而来,意足则归,没有虚礼羁绊。
所以,当魏郯忽然说告辞的时候,云石毫无讶色,也不挽留。
“如有后会,叟必再与将军促膝长谈。”他立在台阶上说。
“郯受教甚深,若得来日,必再访先生。”魏郯恭敬地礼道。
云石微笑。
魏郯对崔珽很感兴趣,临走前,问崔珽可愿意去雍都。不料,崔珽婉拒,说他还有旧友未访,只想继续云游。
魏郯微笑,没有强求。
魏安却有些失望,在魏郯说要走之前,他还兴致勃勃地说要给崔珽做一个能让他骑稳马的马鞍。
崔珽神色温和:“际会有缘,公子为我改进推车,已是大善。”
魏安似乎不甘心,道:“我会做出来的。”
崔珽微笑:“如此,珽当静候。”
魏安望着他,挠挠头,转身走开。
步出竹林,从人车马已经在桥那边等候,我回头,竹林中静谧依旧,空寂无人。先前的一切恍如做梦。
“夫君来访云石先生,不知学问讨教如何?”我问魏郯。
魏郯看看我:“夫人以为呢?”
我怎么知道。
“妾只见夫君讨教对弈。”我说。
“对弈就不是学问?”魏郯微笑,说罢,招呼落在后面的魏安跟上,朝前方走去。
、开镖
再走过雍都的城门,离上次已经过去了整整三个月。
马车停在府前的时候,魏贤的妻子朱氏、魏平的妻子周氏、以及魏纲的妻子毛氏都从宅中走了出来,见到我,笑意盈盈。
周氏出身河西,母家是个县里的小士族。据说她父亲早逝,周氏自幼便跟随母亲掌家,甚至与佃农打交道。许是这个缘故,周氏有时说话大胆,带有些乡间小户的粗俗。但她颇懂得讨喜,又持家勤快,时而逗趣戏谑,很得长辈欢心。
才见礼,她率先走上前来,一把拉过我的手,又看看魏郯,笑道:“大堂兄可算是回来了,我等听说大堂兄特地去淮南接堂嫂,可真羡慕得紧。”
魏贤的妻子朱氏和魏纲的妻子毛氏文静些,站在周氏身后看着我们,掩袖笑起来。
我讪然,忙道:“三位妯娌不知,那时梁充攻淮阳,夫君乃为战事而往。碰巧妾与四叔都在一处,这才顺道接回。”
魏郯不同我一起解释,却看着周氏,唇角一弯:“弟妇若当初与阿嫤一起去,我定让仲茂也跟着去淮阳。”
周氏脸红,嗔道:“大堂兄又来胡扯,妾说的可是堂嫂。”
众人又笑一阵,相见礼毕,往宅中而去。
郭夫人正在堂上,魏嫆陪在一旁。见得我们入内,魏嫆走过来行礼,吴夫人坐在榻上,亦露出笑容。
各自见礼之后,郭夫人让魏安上前,将他看了看,叹气道:“你不言不语就离家,可知家人为寻你,几乎将雍州翻了个遍?若非长嫂传信,老妇几乎要派人去报知丞相。你父兄征战在外,家中安宁方可后顾无忧,你若有闪失,老妇如何与丞相交代?将来下了黄泉,更无脸见你生母……”她说着,声音颤抖,低头拭起泪来。
魏安的脸红红的,抬头看向魏郯。
魏郯给他一个眼色,魏安上前,向郭夫人下拜:“儿子任性,实乃不肖。此事必无下回,乞母亲原谅。”说罢,顿了顿,补充道,“安愿领责罚。”
这道歉简短,也不声情并茂。可是从魏安的嘴里出来,已经颇见几分诚意。
郭夫人看着他,又低头拭了拭眼睛,收住泪。
“责罚什么。”她叹口气,“打下去,疼的还不是母亲的心。”
周氏在一旁看着,见状劝解道:“夫人前些日子担心四叔,总寝食不安;如今四叔平安回来了,夫人还说这些伤心的做甚。大堂兄、长嫂与四叔一路风尘,还未饮水用膳。”
郭夫人看看我和魏郯,神色缓和些许:“是我疏忽了。尔等一路辛苦,却听我这老妇埋怨。”
魏郯微笑:“母亲哪里话。”
郭夫人又看向我,道:“少夫人此番出行,不想诸事变故,我等在雍都听闻,亦忧心不已。”
我答道:“姑氏牵挂,儿妇深愧。此行多亏众军士护卫,后又遇夫君来接,虽险,终是无虞。”
郭夫人颔首,叹口气:“如此甚好,亦多亏神明保佑。少夫人既回来,当往庙宫酬谢一番才是。”
我礼道:“敬诺。”
郭夫人命家人呈上膳食,入席时,向魏郯问起魏傕。
魏郯大致说了一下与谭熙的战事,对郭夫人道:“我五日前在商州收到战报,谭熙四子,如今仅余次子谭尧据守辽东。父亲在幽州整军,欲入冬前将谭氏余部伐尽。”
吴夫人颔首,几位妇人则议论不已。
“妾听闻,辽东可是极寒之地,那边还未入冬,水就结冰了。”毛氏喜忧参半。
周氏道:“如今已是九月,若顺利,大军不久便可班师。”
“老天保佑。”朱氏念祷一声。
用过膳食之后,魏郯和我告退,回到院子。
有仆人每日打扫,三个月不见,这里依然整洁,不过,庑廊和墙角下添了一尺高的竹篱。
“栽花了?”魏郯也看到了,眉头一扬。
“正是。”我笑笑,“是宫里送来的。”
魏郯走到墙边,看看竹篱里的花。如今已是秋天,没有花朵,只有绿叶青茎。
“虞美人?”魏郯看着,片刻,问我。
“正是。”我说,“夫君认得?”
魏郯没有立刻回答,片刻,回头道:“从前我母亲种过。”
我颔首。
“入内吧。”魏郯道,朝屋里走去。
回到家宅,我又开始要像从前那样,每日侍奉姑氏丈夫,处理家事。
郭夫人待我仍如从前,家事方面也跟从前一样,除了账目人丁等掌权之事,别的杂事都通通给我。我知道其中道理,她分派来的事,从不推却。虽然出门一趟回来,对这些宅中之事不免感到枯燥。但我深知此乃义务,仍尽心而为。
魏郯回到雍都就变得很忙,他每日不是入朝就是外出巡视,如果在家,时不时就会有人登门。相比起在外面,他反而更少跟我在一起,每天夜里都是夜深了才见人。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动手动脚。如果太累,他跟我温存一会就去入睡;如果不累,“灭灯”之类的事就免不了了。
虽然有时被他折腾得又酸又痛,但我我发现,我已经慢慢知道一些乐趣了。
比如那双手,它游走在我身上的时候,我觉得很享受,当它在一些敏感之处徘徊,我会把手覆在上面,不让它走。再比如还有那个大虫一样的怪物,当我忍受不住一口咬在魏郯手臂上的时候,还有我被那种奇妙的兴奋淹没的时候,我开始明白周氏她们脸上那种暧昧的笑意。
当宅中的事情安稳下来之后,我看了个日子,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