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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众人浩浩荡荡进了城,早早守在外的老幼妇孺们就欢天喜地得迎了上来,一时间沸沸扬扬地,似乎连苍穹上的阴霾都被冲淡了不少。好不容易冲开一点缝,川戊急急扛着死鹿就朝城内西北角走。走得急了,极寒的冬月天呢,居然也能生了些汗湿。及至瞧见那一处简陋的茅草别院时,川戊才算真正笑出来。
“哥,我回来了!”
远远喊一声,最后几步路委实不愿再费力浸雪了,索性提一口气翻进了院子,扛了一路的死鹿随手扔在院里,腰上的兔子都顾不得解下来的,人已经冲进了房。
空荡荡的茅草房,泥胚的墙,砖瓦砌成的矮桌,砖瓦砌成了床。没有桌椅摆设,没有火盆炉灶。有的,是个半倚在墙边盖着一床补丁摞补丁的薄被的男人,身下还铺着一层同样摞补丁的薄褥子。
那人,是川巳。
“哥!”
喊完,人已经扑上了床。饿狼样扑上去的川巳,挂了满腰的兔子冻成了坨,砸得床咚咚作响,连带着把川巳一道砸得脸铁青。始作俑者还不自觉,咯咯笑里抬了头,一脸欠扁状。
“我走了这些天,想我了没有?”
川巳一手拐砸上川戊的脸。
“想个屁!你这是准备砸死我?滚开。”
“心急嘛。”
委委屈屈摸着脸上被砸的地,川戊装委屈撇嘴,还作势来回揉。只是早已冻僵的脸,这会就算真正切块肉下来也不觉疼,不过挨了一下打,哪里来得痛?装腔作势半晌,自己没忍住,倒又噗嗤一声笑出来。
“只顾着进门了,哪有功夫把兔子解下来啊。”
边说着,已经开始动手解腰上挂着的死兔子。只是冻僵的指这会充分显现了不便,当时捕到时又怕半路掉了,一只只都用绳子打了死结。如今再解,倒成了天大的难处了。
努力了半晌,一只兔子没解下来,川戊再抬头时,脸上倒真委屈了。
“手冻僵了,解不下来,待会再解行不行啊?”
川巳翻个白眼,没搭腔。
川戊又委屈,又没辙,也只能扁着嘴继续努力。正低头纠结着怎么解时,眼里突然多了只惨白的手。缓慢却又坚定地探了来,修长却无力的指慢慢搭上绳结,良久,竟是笨拙地开始解起死扣来。
川戊一下就愣了。
“你走的第三日上,手开始有了知觉。”
川巳一直低着头,似是集中了精力与川戊腰间的绳结奋斗,嘶嘶作响的喉间却有了难掩的颤。川戊不言不语地,僵着身子任凭川巳动作,不多会,却觉脸颊开始热乎乎地痛起来。
抬手一抹,满手的泪。
☆、浮屠
后来,还是把死透的兔子解了下来。
当然,指望一双几近冻残亦或者筋骨筋断的手,要解开诸多死结还是太强人所难了些。解了两兄弟窘处的,是前来送饭的冬小。冬小冬小,但看那名也能知了,是生在冬月里的孩子。就住在不远处,往日里川戊领着城里壮丁进山打猎时,全靠冬小娘来照料川巳。一来二去熟络了,就算明知这破院里住着的是高高在上的皇子,瞧在眼里也没了威慑。人虽小,心眼儿却是活得很,只可惜生在这饿鬼城里,十五六的孩子了,却像个被雪捂住的小萝卜头,总也拔不了个。不过好在性子讨喜,倒也惹人喜爱。
那会,冬小提着饭篮蹦蹦跳跳进房时,一眼瞥见屋里情形还被吓一跳。大皇子低垂着头,手搭在三皇子腰上,全身打颤。三皇子没动作,眼泪却是哗哗地流。怎么瞧,都像是因为解不开死扣拿不下兔子而急煞了两人。这么想着,冬小奸笑了一声就放了篮子上去解围。
“三叔,不就是解不开扣吗?至于哭得那么惨?”
说话里,早就利索着解开了绳扣。穿成一串的兔子扑通扑通坠了地,也叫川戊回了神。眼泪还没擦干的,倒是先记得抬手给了冬小一个爆栗子。
“唉哟!”冬小怪叫一声,捂着脑门就跳到了一旁。
“死小子,谁为个兔子哭了!还有,我是你三哥,不是三叔!”
川戊龇牙咧嘴装恶煞,可惜效果欠佳。川巳不着痕迹收回了手,倒也跟着浅笑起来。
“本来就一把年纪,又弄得满脸胡茬,他就是喊你三伯也不为过。”
“就是,就是!”冬小跟着做鬼脸。
剜一眼冬小,川戊也懒得再跟个小鬼计较,哼一声里矮身提了死兔子就往外走。冬小还唯恐天下不乱,冲着川戊背影又阴阳怪气喊了一嗓子。
“三叔,待会兔子皮剥不下来记得喊我去帮忙,别又急哭了。”
祸从口出。
本来已经走到门边的川戊,呼啦一下转了身扑回来,二话没说起脚就踹上了冬小的尊臀,动作当真快狠准。
“死小子,我先让你哭个够!”
“啊,杀人啦!”
一屋子的鸡飞狗跳。
对此早就见怪不怪的川巳,回应也不过是扭过头去闭上眼自断六根不闻不问。
闹腾了半晌,踹得心满意足的川戊长舒一口气收了脚,冬小却还嚎得惊天动地。看不过去,再补上一脚后,川戊这才嘬着牙花子开了口。
“嚎够了没?够了就起来跟我出去收拾兔子。”
不说还好,一开口,冬小嗷一嗓子嚎得更惨了。
川戊翻个白眼,硬生压下再多补一脚的心后长手一抓,左手兔子右手冬小的就出了房门。乍出房门,裹着雪沫子的寒风迎面扑来,川戊一记喷嚏差点震碎了胸腔子。免不了嘀咕一声骂天,居然就让嚎得死去活来的冬小登时止了哭,还噗嗤一声笑出来。
“不嚎了?”川戊恨恨。
也真是好笑,前一刻明明还哭喊得地动山摇的主,这会居然说停就停。抬了脸时,哪里能瞧见半滴泪珠子?一张小脸倒是因着扯着嗓子干嚎半晌而染了些红晕。
冬小一咧嘴,笑得没心没肺。
“不嚎了,没劲嚎不动了。”
川戊又想一脚踹上冬小的脸。
倒也只是想想。随手扔了冬小,川戊一腔子心思悉数放回到收拾死兔子上来。闹够了的冬小倒挺看眼神,乖乖爬起来凑到川戊跟前,不忘体贴地递了剥皮的刀过来。川戊瞥一眼冬小,哼哼两声算是完了事,接过刀就开始收拾起死兔子来。
冬小就乖乖蹲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然后例行公事样汇报各种有聊无聊事。
“你的这些天,大哥一直都按时吃饭,你吩咐煮的药也一剂没落下。不过前两日上,大哥喝完药就呕了一口血,把我娘吓个半死。问大哥,他只说是血不归经,不是什么紧要事。”
川戊手一顿。
“呕了几次?”
“就那一次,吐出口浓黑浓黑的血,还咳了大半日。”冬小托着脑袋,眉头皱得死紧。“后来几天,大哥一直咳一直咳,像是能把肺都咳出来,饭也吃不进多少。我娘担心,好几次想进山去找你,都是大哥拦着不许去。没办法,只能把你留下的草药全煎了给他喝,总算止了咳。你回来前,大哥还黑着脸吓我,不许我把这事告诉你。”
川戊手一抖,好好一颗兔子脑袋就被捏成了饼。
冬小悄悄咂舌,下意识捂上了自个脑袋。
“三哥,你别担心,现在不是没事了?大哥说了,只是因为天冷得突然,旧伤小作而已。”
所以,拜托别再露出那种想要把人脑袋也捏扁的表情出来。
“还有别的事吗?”
“啊,对了,城里新搬来个哑巴女人,好像是叫阿江还是阿水的。”
偷偷瞥一眼川戊,觉得不会再动怒了,冬小这才继续开了口。
“是你们进山后的第二天来的。一个人架了辆牛车来,像是带了全部家当。老族长亲自见了那个女人,连比划带写字的,总算弄清楚了那女人的来历。”
“哦?”川戊挑眉,利索着割开兔子脖子放血。“什么来历?”
“是打南边来的,娘家人全死了,好像是惹了仇家。又跟丈夫失散,在南边活不下去了,才跑来这儿避难。族长见她可怜,就让她留下了,还派了几个人去帮她安置下来。就住在操练场边的茅舍里。后来她自己在外面支了个棚子,做些豆花来叫卖,没钱买的拿东西换也行。”
“豆花?”川戊皱了眉。“翻空了城也找不出颗多余的豆,她拿什么做豆花?”
“嘿嘿,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当初她来时赶着的牛车上,除了些简单日用,剩下的全都是豆子,一筐一筐的,分量足得很呢。刚来那天,她还每家每户都送了些当谢礼。三哥,你有空了就去她那摊子上尝尝她做的豆花,啧啧,比皇宫里的东西都好吃呢。”冬小啧着嘴,一脸的神往。“我拿一双筷子跟她换了一大碗豆花,足足吃了大半天呢。真是这辈子我吃过的最好的东西了。”
川戊又不说话了,只拿眼死死盯着淌着血的兔子,眉头不着痕迹地拧了起来。
☆、相濡以沫
收拾好几只死兔子,又连哄带轰地撵走冬小,天也黑了。
端着那碗凉得快要冻住的血回屋时,川巳还是闭眼维持着倚在墙边的姿势。听到声响睁开眼,瞥见川戊手中端着的碗时,惨白的脸上又多了些动容。
“家里没柴了,要不我还能做碗兔血羹来着。”川戊笑得有些过意不去。“有些凉,你慢些喝。”
川巳没搭腔,只是拿眼盯着川戊看。被盯得久了,川戊又讪讪,最终也只能干笑着掏实话。
“是我的血。”
川巳的眉就挑了起来。
“冬小跟我说了,你旧伤又发作了。找回来的那些个草药,顶多治治牙痛,哪里治得了你的肺?冬月这才刚开始,往后几个月更难熬。不紧着养好你的身子,只怕会熬不住。”川戊咬着唇看东看西,就是不敢直视川巳的眉眼。“哥,你先养好身子,到时候随便怎么骂我都成。”
川巳缓缓抬了双臂。右臂缺了掌,断口处被层层布巾裹了,桩子样。左手虽然完好,却也只能无力垂坠着,倒不如那残缺的右臂来得赏心悦目。
“沐川戊,你准备要我用哪只手来挖坑埋你?”
平平淡淡的声嗓,却也能似千钧样砸得人粉身碎骨。川戊眼圈一红,鼻头里就泛了酸。
“哥,你知道我不能看着你出事。你也知道,我死不了。只是放些血,没有你想得那么严重。”
六年前,一路上剜了血肉来帮你续命都没有死掉,只是一些无用的血,又哪里会出人命?
古怪的沉默。
最终,败下阵来的变成了川巳。高举的双臂还没有放下来,却也没了开始时的剑拔弩张。确信已经得到默许了,川戊忙不迭近前一步把碗递了过去。只能靠两只腕子勉强夹住碗的川巳,小心低了头凑近碗沿时,垂下的几缕青丝中有灰白隐约三两。
川戊别开脸,鼻子酸得愈发厉害了。
等川巳喝完那碗凉得彻骨的血后,兄弟二人草草吃了冬小送来的饭后就钻进了被窝相拥着取暖。家徒四壁的居所,其实除了能遮风挡雨外,与睡在露天也没多少差别。生火的柴早已用光,自然也翻不出块炭来点了取暖。虽然有被褥在身,盖得年头久了,又是单薄,盖在身上也不过像是披了块硬邦邦的草皮。
这种能硬生将人逼疯的苦日子,川戊却觉得,也没什么不妥。
至少,他的命现在正安安稳稳靠在他怀中,所以,就算冻得瑟瑟发抖饿得眼冒金光,还是觉得满足。
能一道活着,就是天大的幸运。
紧紧拥着川巳在怀,轻松寻到软似泥样的掌驾轻就熟地按捏着,川戊睁眼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天,笑却浓。
“这次进山打了不少猎物回来呢,今儿冬里是苦不着了。明个儿我再去把过冬用的柴都备好,就只剩去临镇换日用了。本来还想着要是能猎到只熊,也好给你做件厚衣。可惜了,空等了半个多月,只猎到些獐子麋鹿之类。鹿皮差点,不过总算聊胜于无。回头看看若是够用了,再加顶毡帽怎么样?”
“你该回去了。”
“说什么呢。”川戊笑骂一声,手下力道跟着重了两分。“说了这辈子要陪在你身边,就是一刻都不分的。差一分也算不得一辈子。”
“回去乖乖做你的三殿下,纵是不得宠,也强过做个饿死冻死的皇子。”川巳低声言,嗓间嘶嘶作响。
“哥。”川戊拖长了嗓音,笑得贱。“我真恨不得咬死你。”
嘻嘻哈哈的,倒也把那伤心事冲淡了些。
后来,还是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天寒地冻,纵是有一身内力,到底还是觉得难熬,更何况怀间那个手脚俱废内力全失的主。所以,纵是人睡得迷糊了,还不忘用力拥紧了自个的兄长,借以施舍些惨淡无己的暖意。
川戊睡得很踏实。
隔日天还蒙蒙亮时就醒了来的川戊,轻手轻脚下床时,不忘先把被角压实了才悄悄出了门。初冬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