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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春月里。
四月初七日。
想去岁,千金花魁以一文之价委身外乡男子,不知捣碎多少风流儒客的心。如今,瞧着空空枕侧,雉姬只能抱紧臂膀咀嚼早已支离破碎的回忆艰难入睡。
又是梦回处。
朦胧里,陡然就生了那人尚留身侧的错觉。那轻挑发丝的指,温柔的注视,甚至是那人周身的浅淡盘竹香,似真似幻。纵是在梦里也觉安心,下意识里就呢喃出了声。
“川巳,川巳。”
“我在。安心睡。”
那般轻柔的嗓音,教人安心得狠了。于是,即便在梦里,雉姬也能笑到坠下泪珠三两。
我很想念你。
梦里伤心得狠了,终究还是挣扎着醒来。睁了眼,人却又怔在当场,只能无声凝视着眼前出现的眉眼怔怔落泪。
“梦里也能哭醒了,是因着恼我一走整载?”
只能出现在梦中的人呵,居然就真个儿出现在眼前。还是那熟悉的眉眼,还是那熟悉的笑。怔怔探手去攥住那人的衣袖,手心里的三两寒意在说,大抵不是梦。还是不肯信,索性舍了衣袖抓住那人的掌。温热的掌心,实实在在的感觉。
不是梦。
“不是梦呢。”
看穿了雉姬的心,川巳笑得清浅。
“我回来了。我的好流儿,一年没见,可是想我了?”
本是打趣的话,却惹来雉姬叠串的泪。川巳索性俯身过来吻上人儿的眼角,一点一滴地将那泪悉数吮尽。
“抱歉,让你等这般的久。”
还能说什么?只能攥紧那人的臂膀寻到那人的唇,将这一年的思念狠狠喂进那人的唇。还是那般熟悉的感觉,还是那般熟悉的气息。
雉姬觉得自己似是飞上了云端。
不知扯落了谁的衣,不知散乱了谁的髻,不知撩拨了谁的心,不知牵动了谁的欲。知的,只是狠狠纠缠在一起,嵌进骨里。
只恨不得再也不离分。
一番痴缠,直至东方发白。
汗湿的身,却不肯分开。紧紧相偎里,本以为会有许多的话要说,许多的情要诉。临了,却只是无言相依。
却更暖了心。
“爷,天亮了,该动身了。”
低沉男声自窗外稳稳传来。
雉姬心头一颤,本是暖着的心陡然就生了寒意。
“怎么办,不想再走了呢。”
轻笑一声,川巳愈发拥紧了雉姬。却又在笑后浅浅淡淡地叹了一声。那一声,雉姬不曾错过。亦是因着不曾错过,才愈发觉出身畔人的无奈与疲惫。
有太多的话想说,更有太多的惑要解。这一年,我有多思念你。宰相府的千金,可是你的娇妻?这一年,你去了哪里?我们,可是会有未来?
你的心里,可是有个我?
到了唇边,却只变成一句。
“走罢。在外面时,记得不要太过操劳。”
不,不是。不能走,我不许你走!心头的嘶吼太过强烈,以至于雉姬须得咬紧了唇才能止住躁动的心。
“本想着回来看你一眼,瞧过了就起身。结果,没成想又黏在了一起,这样愈发不想离去了呢。”川巳耸肩笑。
随心一句话,却教雉姬登时又湿了眸。不曾问,心里却也知,乍醒时那人周身的寒意定是因着连夜奔波才沾染上。如今知了那人整夜奔波不过是为了回来看一眼,心里再多惑也成云烟。
得君一语,足矣。
“你安心走,我会留在这儿,等你。”
直起身来,雉姬一字一句说得坚定。川巳又笑,探手来在人儿脸侧逡巡着,眉眼里有化不开的温柔。
“傻姑娘。”
指尖流连到人儿唇边,顿住了,复又轻柔摩挲着,经年不减的笑里多了些莫名。
“流儿,你可是信前世今生?”
雉姬一怔,怔过便是坚定地颔首。
“那,你可是信长生不老?”
如此滑稽的论调,雉姬一时竟是无言以对。
“若是能寻到,此生,来生,不,从此,我们长相伴。”
自言自语里做了论断,收回指,川巳又露出那熟悉的笑。
“我该主意了呢。艳流儿,随我一道走,如何?”
☆、梦魇
不是没想过的。
一处幽静合院,一箪胡一瓢饮,枕边有个他,或许,再加骨肉。闲云野鹤,自在逍遥。
却也仅仅是想。
三千俗世,哪里是那般容易就能撇下?自个儿身家不过是这花船,若舍,倒是大可随手放了。那人却不同。那般显赫的身家呢,怎能说舍便舍了,从此与自个儿寒意陋食?
所以,当川巳道出一并离去时,除却初始时的狂喜,静下来,便淡淡回绝了。
“雉姬生在这船上,此生理当在这船上度过。你只管安心离去,偶尔倦了,累了,若还有心,就来。这牟枝河上,永远会有个雉姬等你。”
话已至此,再多不舍也是徒劳。讪讪离去的川巳,到底不曾瞧见转身后雉姬的潸然泪下。
而送走川巳后的雉姬,又开始了日复一日的盼。
转眼,春尽。
初夏时节,风里夹带了几丝暖意,却不至教人难熬。雉姬却总觉自个儿早早就开始了苦夏。人变得懒懒洋洋,身子也倦怠,只恨不得镇日躺在床上补眠。这一日,午膳时实在没了食欲,索性将满桌的饭食原封不动撤下去后扑进床榻里就是一番猛睡。
却总睡不踏实。
昏昏沉沉里醒来时,瞥着窗外不过是日西斜。明明睡了几个时辰,却还是倦,斜靠在床边半晌不愿动。也就是在斜靠的片刻里,陡然就觉哪里生了古怪。想了许久才惊觉,船上太过安静了些。
花船红楼,撇开这一身船骨,毕竟还是风月场,日日里笙歌燕舞定是少不得的。虽说雉姬随了川巳后便已不再出房见客,但船上也不光只有她雉姬一人,每日里的鼎沸人声还是响的很。今儿,眼瞅着已经过了开场时辰,船上却静的恍若无人。
怪,里里外外的怪。
念及此,雉姬便躺不住了。随手披件薄纱出了门,一路寻去船中正厅时,沿途竟是半个人都不曾碰见。等真个到了正厅推开门,一眼,雉姬愣在当场。
何以不曾有声响?只因那制造声响的主,这会儿正七零八落地躺翻在地。
死活不知。
而就在那一地狼藉中,通向二层的木阶上,稳稳坐着个陌生男子,懒懒斜靠在栏边,指上勾着玉壶,好不惬意。
“这酒,不错。”
听闻声响,男人却是懒得回首,反倒是高举了玉壶斜下灌酒,洒脱里不羁满溢。
若再见他一面,我会拿你这船上二十七颗脑袋泡酒。
雉姬心头一颤,当日贸然登门的宰相千金抛下的恶言清晰回荡。下意识扶住门栏稳住身躯,再瞥向那人时,雉姬总觉脊背上生了寒湿。
“他们”
“安神散,只是分量足了些,大抵会睡三五日不得醒。”
男人终于肯回过首来,勾着玉壶的手亘在膝上,斜眼瞧过来,一点邪魅笑就浮出水面。
“难怪大哥会被你迷得神魂颠倒。近了一看,倒真对得起那天下第一的名号。”
“大哥?”
无意识呢喃一番,再对上男人似曾相识的眉眼,雉姬总算明白过来。原竟是因着与那人有了血缘,这才有了三分相似的容颜。
“怎么,跟你厮守多日,就不曾提过自家情况?”男人歪首,英眉单挑。“就连我这最宝贝的小弟,也不曾对你提过?”
雉姬只能摇首。
“啧啧,真是个教人讨厌的主,是怕自个魅力不够怎的?藏着掖着的,连我都不肯介绍。”男人自说自话,笑得更欢。“川戊。”
既是那人的胞弟,又是个活络的主,怎么瞧都觉该宽心才是。雉姬却只觉心跳得厉害,甚至连脊背上的寒湿也变深重。
“为什么”为什么,要将整船的人迷倒?
“你这是贵人多忘事,还是,只当往昔是笑话一场?”川戊皱眉。“前些日子,小花儿半夜跑来这船上,对你说道了些什么,忘了?”
一语出,惊得雉姬周身一颤。果然,该来的,终究还会来。
“川戊,你给我听着,若是那个贱人再见川巳一面,你就给我摘了船上二十七颗脑袋泡酒!若是少一颗,我拿你的脑袋充数!”
刻意捏了嗓子学那人说话的川戊,还好心配上娇嗔的面容,滑稽又可笑。只是瞧在雉姬眼里,却总也笑不出。
“后面那句是她吠我的,不用在意了。”川戊摆摆手,转瞬里又变成那个带点风流的翩翩公子。“记起了?”
雉姬只觉下一刻身子便能轰然倒地。
“那,美人儿,为了避免我的脑袋被小花儿拿去泡酒,可否允许你将二十七颗脑袋乖乖奉上?”
收了笑意的川戊,邪佞里多了狰狞。甚是无聊地晃了晃指上勾着的玉壶,再开口时,连带着嗓音都冰上几分。
“我可是迫不及待了呢。”
☆、冲冠一怒
牟枝河上的花船红楼,曾经撩拨了天下人心的花船红楼,一夜之间,灰飞烟灭。那场烧红了半边天的火,一并燃尽了天下人心。多少风流儒客的唏嘘蹉跎,亦是随着漫天灰烬传遍天下。
所以,即便是在远乡僻壤,当风尘仆仆的两人踏进简陋客栈时,满庭的窃窃私语还是争先恐后地入了耳。
那一把冲天的火,烧了整夜呢。
是呵是呵,漫天的火光,黑夜里也亮得似白昼。
可惜了,整船的人,竟就没逃出一个。
最是可惜那花魁娘子呢,天下第一的美啊,竟就这么没了。
不绝于耳的唏嘘感叹,每个人都在感慨着那早早逝去的花魁红颜,所以,没有人会分了心思来打量安静坐在角落的陌生两人。自然,也不曾有人留意到,凝神听了多时的二人,悄然离去时桌上茶杯碎成了砺粉。
教人难捱的初夏时节。
抛了一切赶回中京城的川巳,再度站在牟枝河畔时,已经是三日之后。已经瞧不见传言里烧红了半边天的烈火,也寻不到曾经流连忘返的花船红楼。牟枝河上还有三两花船摇曳,还有红幔飞舞,却没有一只是他想寻的红楼。
没有他念的花魁雉姬。
什么都没了。
安安静静站在江边,脊背挺得直。没有人留意到那个安静站着的翩翩公子。既是有,也只当是举目远眺的人儿,大抵思量着该去哪只船上买回良宵。只有归藏,川巳的长随,清楚地知道,从不曾动过怒的主子,动了怒。
“归藏,你说,这世间,有谁敢擅自动我的宝贝呢?”
与其说发问,倒不如当做是那人的自言自语。问过,扬了头深深吐纳一番,唇角又生了三两笑。
“好重的风。有血腥,有怨念,哦?还有一丝夹杂幽昙香的酒味。归藏,你说,这世上,喜用幽昙香的,有几人?”
归藏沉吟许久,才犹犹豫豫地开了口。
“爷,那香,想来十分受用。”
“那,喜好幽昙又爱酒的主,你识得的,有几个?”
“这”
“怎么,就这般地难以作答?”
悠悠转了身,川巳笑得古怪。
“统共不过两人,有何说不得?归藏,我再问你,现下要你选,你是准备奔去宰相府,还是城中别苑?”
归藏眉头拧成了川,最后索性闭紧了唇学蚌壳。
“你在怕?”川巳挑眉。
“爷”
沉默许久,归藏还是咬着牙开了口。
“这种事,还是要多调查后才能确定。若是错怪了三爷或是、或是言小姐,对谁都不好。”
“呵,好个愚忠的奴才。”
长袖一甩,顺道甩去了经年不散的笑。
“回上京。”
中京到上京,快马加鞭日夜赶,也要一日光景。从边陲连夜赶回中京时已经不得歇,这会又接连奔去上京城,纵是人能受得了那奔波,马匹却到了极限。眼瞅着离上京城还有几十里路时,两人坐骑已经接连倒在地。按理,总该歇个一时半刻才对,川巳却连那点歇息的心都舍了,索性提了气跃上枝头,瘦削身影很快便隐匿不见。
如此,待人到了上京城时,日方西垂。
上京城,京畿之地,东西南北街各九条,取个九九归一的噱头。进了城,川巳便直奔北九街。不为其他,只因那北九街上,藏着座幽静别苑。
那别苑里,有他要寻的人。
到了别苑,正门都懒得走,径自跳上屋檐在房舍间搜寻,眼瞅着后院花园内有蹲伏身影了,川巳悄无声息跳了下去。
“该死的蚂蚁,居然敢在我这园子里筑了巢,平白糟蹋我多少花花草草。哼,看我今日不捣碎你这老巢!”
蹲在地上叽里咕噜碎碎念的,是川巳要寻的主,也是当日贸然登上花船的主,川戊。这会功夫,川戊正单膝跪地拿根长棍捅着地上蚁穴,也不管一身好绸悉数招呼了土。
川巳的软剑便这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