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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次再和这孩子有交集,却是那个人将他托付给尚融时。
当时尚融每天看著他,想的全是如何让这缕随时都会熄灭的生命延续下去。他甚至无暇去注意这孩子的名字、样貌、性格和声音。
对尚融而言他就是那个人的孩子。也仅止於这样而已。
一直到最近,施加在他和那孩子身上的两生咒生效,那颗被一分为二的心脏也稳定下来後,尚融才终於有馀裕,也或许是终於意识到,原来这孩子也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有鼻子有眼睛有嘴巴,还有属於自己姓名的个体。
「小衍?」他唤他的名,「还没睡?」
尚融看著床头灯映照下的脸。人类的外貌真的变化得好快,短短数十载光阴,就可以让他们变得成熟、变得衰老。
眼前的孩子不知何时已抽得有他额头高度,顶著一头被他剪得像狗啃的短发,眼神一如往常地有些缺乏底气,但和他父亲一样是个清秀的胚膜。
那孩子用发黑的瞳仁瞥了他一眼,随即摇了摇头。
「睡不著。」
尚融走到床边,坐在他身侧,伸手扭亮了那盏床头灯。
人类的年纪对他而言实在很难判断,而且计较那一两年的度量,他也觉得毫无意义。
但他知道那孩子现在是十九岁,明天太阳升起时就满二十岁了,在人类年龄里,那孩子其实已经不能称作「孩子」了。
就尚融的观点,就算待在神山深处五百年他也不在意。但他知道,眼前这个孩子是人类,他没有五百年能够陪著他浪费。
「为什麽睡不著?」
尚融伸手碰他的耳朵,半晌又转移了方向,轻轻抚著他的後脑杓。
「这床太软了。」那孩子皱眉看著床单。
因为饭店是他请大寺的朋友帮忙订的,这一订似乎就订了不得了的东西。
就算尚融再怎麽山里猴子,也知道这种饭店肯定价格不菲,房间里自成一间豪宅,还贴心地将他和那孩子的睡房分开,这里的浴缸会喷出奇怪的泡泡来,连床都是可以旋转的。
「一睡背就陷下去了,还是庖栖寺的竹板床睡起来踏实。」
那孩子又补充。尚融笑了笑,持续抚著他的後脑。
「也是,没什麽比我们前面那座竹林好入眠的地方了。不过小衍,你接下来去的地方,肯定和庖栖寺的一切都很不一样,你总不能夜夜都赖著不睡。」
尚融的话似乎触动了那孩子心中的什麽,他忽然不说话了。
「尚融,人类会喜欢我吗?」那孩子抬头问他。
尚融莞尔。「说什麽,你不就是人类吗?人类没道理不能接受人类的。」
那孩子没说话,只是无意识地伸手压住了胸口的位置。尚融注意到他的动作,把他转过来正对著他,伸手就解了他睡衣的扣子。
那孩子似乎也很习惯尚融这种动作,尚融解开他胸前所有的扣子,伸指抚向他的胸口。就在心脏的地方,有个碗口大的长疤,但痕迹已经淡了很多。
「复原得很好。」尚融抚著那道伤口,轻声说:「神兽之心看来是发挥作用了,小衍,从此你的身上,再也不会留下什麽疤痕了。」
他略带欣慰地说著。但那孩子仍然簇著眉头,尚融看著那张不安的脸,忍不住伸手捏了一下他的脸颊。
「你呀,到底在想什麽?」
那孩子伸手把襟口掩上,睡衣遮蔽了平坦一片的胸口,半晌低下了头。
「我……我在想,我们寺前那棵小树浇水了没有。」他说。
「出发前不是才浇了水吗?神山里那种天气,晒不死的。」
「去年春天那只受伤的百灵,不知道飞回来没有?」
「我想她是成精怪了,你收留她的时候她就有些道行,你渡了灵元给她,她恐怕得了道就下山去了。」
「庖栖寺西边的屋顶不知修好了没?今天冬天怕又要被压垮了。」
「嗯,我回去之後把竹林砍一砍,想办法撑过第一场雪吧。」
尚融说著,那孩子还是不解愁容,微微垂著颈子。
尚融有些不解,毕竟要出山到人类的都市里,去念什麽大学的,全是这孩子自己提出的主意。
为此尚融还为他奔波不少地方,什麽参考书报名表的,现在好容易就要实现愿望了,这孩子竟显得闷闷不乐起来。
「你好好睡,明天我们搭一早的火车?」
尚融从床边站起身,温言问他。那孩子「嗯」了一声,把脚收拢回被窝里,侧著身子闭上眼睛,半晌却又睁开来,看著尚融尚未背过去的侧影。
「尚融。」那孩子唤他。
除了这孩子以外,老实说尚融已经不知有多久没被人直呼过名字,在注重辈份的妖神社群里,已经没有长命到足以直呼他姓名的朋友存在了。
「嗯?」尚融回应他。
那孩子似乎犹豫了一下,从被窝里又爬了起来。
「尚融,我可以抱抱你吗?」
尚融有些意外,说实在的,在出山前的一、两年里,这孩子的身体逐渐好转,话却一天比一天少,总是在竹林里一个人读著书,要不就发呆。
以前那个随时都会撒手的时期,这孩子总是很多话的,只要醒著,就会拉著他讲一些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似乎怕有一天忽然就来不及说了。
所以他以为这个人类长大了。或者说,已经不再需要他了。
尚融重新坐回床边,那床果然很柔软,一坐就陷了下去。
那孩子见他当真回过头来,反而有些意外,犹豫著没有动作。反而是尚融先动了,他张开宽大的臂,揽过那孩子的肩,然後就像以往熟悉的那样,把那个在他看来总是过於矮小瘦弱的身体抱进怀里。
他感觉到那孩子全身僵了一下,过了好半晌,才放松下来。两只手试探地挪往他宽阔的背,然後收紧,再收紧,紧到不能再紧。
他没听见那孩子出声,於是就自己出声了。
「小衍。」尚融的声音平静,他顿了一下。「当个好老师,嗯?」
那孩子浑身颤了一下,似乎在强忍著什麽。
尚融一向无法理解人类的情感,又或者是,他总是试图让自己不要去理解。
人类的情感太脆弱,而寿命又太短暂,他们总是无法遵守自己定下的承诺。海枯石烂,毋需等到石烂,他们自己就先消失不见了。
所以他,无法理解这些,也无法接受这些。
他在第二天清晨再次打开那孩子的房门,却发现里面早已人去楼空,连行李也收拾乾净了。
属於他那分的车票搁在桌上,而车票旁边搁著一张纸,纸上是他熟悉的、那孩子画符籙时独有的笔迹。
「尚融:
我走了,谢谢你十年来的照顾。
再见。
顒衍」
他看著那张纸条,人类用「再见」的时机相当怪异。字面意思是有一天会再见面,但说这句话的人却不会每个都再和对方见面。
就像那个人,在最後的最後,将精守交托给他时,依稀也说了句,再见。
再见,尚融。
再见。
尚融盘算著,现在化回身真追上去的话,无论是客运还是火车都难不倒他。
但尚融倒是不急,四年或是五年的时间,对他而言,只不过是眨眼一瞬的光阴而已。不如就趁著这个短暂如瞌睡的时间,好好地想一想。
想一想,纸条上「再见」的意义,以及对他而言「再见」的意义。
想通了,再追上去,也不迟。
—出山 完—
秉烛夜话 40
「嗯,啊,对,不好意思,是……是顒衍老师叫我过来探病的。」
知诚递了床边的水罐给她,班长喝了一口水,似乎终於平静了一点,但脸还是红通通的。
「老师本来想要自己过来的,但是因为老师前几天发生了很严重的车祸,全身骨折躺在医院床上动弹不得,我带班上的同学去探望老师,老师问起你的事,听说你病到现在还没有来上学,就请我代替他来探望你。」
知诚似乎颇为震惊。
「老师车祸了?还全身骨折?」
班长点了点头。「据说是被计程车擦撞又被大卡车撞飞最後在铁轨上被火车碾过,所以才会伤得这麽严重,医生都说能保住性命是万幸了。不过,老师人真的很好呢,自己都伤成这样了,还很关心我们……」
知诚的病还未完全康复,一时听见如此惊世骇俗的事,有点反应不过来,身体软绵绵地又靠回床头,班长立时担忧地直起身。
「学长没事吗?刚刚好像听到学长在说梦话,让人很担心呢,学长一直叫著竟陵还是什麽的……」
听见这个名字,知诚全身不由得又颤了一下。
「我……没事。」他用左臂按住微微发抖的右臂,直视著前方。
班长露出担心的眼神,半晌又开口,「顒衍老师要我转告学长,友谊赛的事情不用担心,他会想尽办法在那之前康复,回来指导合气道社。」
「想办法在那之前康复……?」
「老师说他认识很厉害的神棍,可以念念咒就治百病,跌打损伤都难不倒他,连头断了都可以接回去。」
「这比较像我爸平常会跟香客说的话……」
「总之,希望学长可以好好保重。我、我很期待今年的友谊赛!」
班长似乎鼓起了极大的勇气,才一口气说出这些话。
「去、去年看完学长的比赛後,我……我就喜欢上拳法了,还去重看了很多李连杰的电影之类的。我……我们班上很多女生都很期待今年的比赛,也很期待学长的出场!」
班长见知诚转头望著她,忙摇了摇手。「啊……当、当然整个拳社的社员我们都很期待,只是……只是学长是拳社的主将,我……我非常佩服学长。」
班长说著说著又低下了头。知诚露出一抹无奈的笑,把手支在屈起的膝盖上。
「佩服……啊。」他对著窗外苦笑。
班长偷瞄了知诚的侧影一眼,又低下头。
「而且……今年是我最後一次看见拳剑两社的友谊赛了……也说不定。」
知诚转回头来。「最後一次?你不是二年级吗?明年也还是会举办友谊赛啊。」
班长露出有些寂寞的笑,低头看著交握在膝上的手。
「嗯,因为我……我可能要转学了。」
「转学?转去哪里?」知诚有点惊讶。
「转去大城市,我的姑姑住在台北市,她在那里有多馀的空房间,以前我爸很照顾她,所以她说如果我要去台北念书,可以住在她那边,她也会帮我办好学籍。」
「可是……为什麽忽然要转学?归如不好吗?」知诚问。
虽然对这个女孩子的印象不深,但归如是个小地方,归如高中也是个小学校,知诚从小在归如土生土长,街坊邻居同学朋友差不多都那几个。而会选择在归如念高中的子女,通常也会念到完,一届八十多个同学,最後通常也会一齐毕业。
除非遇到重大的问题,否则极少有学生会中途转学或搬家。
「嗯,因为……发生了一些事。」班长忽然把头抬起来。
「知诚学长,你……你相信这世界上有鬼吗?」
「相信啊,为什麽不相信?」
知诚的坦率让班长瞪大了眼。知诚抓了抓额角,有些腼腆地开口。
「嗯……老实说我也不太确定,只是我爸爸他,不是观音庙的庙祝吗?虽然就儿子的眼光我觉得他比较像神棍,但是我爸他好像真的有一点点那种能力,只有一点点就是了,而我好像也有遗传到一点那种能力,我和我妹妹都是。」
「那种能力?」班长一愣。
「嗯,你知道的,就是那种……可以看见各种奇奇怪怪东西的能力。」
知诚叹了口气。
「也不见得是鬼,有时候是像妖怪之类的,有些东西根本就长得像人,但你就是知道他不是存在於这世上的事物。像是我和我妹妹小时候上厕所,都会看到冲水器上吊著一个像人类娃娃一样的东西,还会晃手晃脚地唱歌,我爸说那是我们家的茅坑神。
「还有小时候我只要晚回家,都会看到转角有个穿黑色风衣的大叔,伸手帮我指路,好像怕我找不到路那样。我爸也说那是我们庙里的槛神,小时候我们进庙里,长辈不是都叫我们不可以踏门槛吗?就是因为上头有神,他会指引迷路的小孩回家。」
知诚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班长,又继续说。
「不过我的能力很微弱就是了,大多数东西都不是看得很清楚,就我那个神棍爸爸的讲法,好像只有道行很浅的妖魔鬼怪,我们这种半吊子的才看得见,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我妹妹的能力好像比我强一些,她可以触摸到那些东西,但我不行。」
班长开口了。「那知诚同学看过……看过那个跳楼的人吗?」她冲口而出。
「跳楼的人?」
知诚眨了眨眼,随即想到什麽似地抬头。
「啊!你是说那个每个礼拜三太阳下山那一刻都会从楼上跳下去的妖怪?有啊,我看过很多次了,其实也不只在学校里看过,那好像是一种特殊的妖怪,我爸说只要哪个地方有未成年人跳过楼,那地方就会出现那种妖怪,一直到有什麽人消灭他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