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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扶摇立即埋头深吸几口皮囊,抓住那蛟的尾巴,横劈竖砍,想要将那家伙注意力引到自己这里来,她十成武功在水下只能使两成,选了长刀也无法将宽达数米的蛟身砍断,却也将那金刚般的蛟身砍得血肉横飞碎鳞四溅,苍绿海水一片深红。
那蛟一抬爪,五根爪尖比先前两倍张开,撕裂深海之水,五柄利剑一般向孟扶摇横扫,孟扶摇一让,身前哧哧两声,皮囊破裂,她却也趁着那一滑,滑到云痕身侧,她不敢去拽云痕,怕拽断他的腿,挥刀去砍那指甲。
然而那蛟王此刻速度惊人,已经抓着云痕,即将进入黑洞!
洞不算大,仅能容纳蛟王身形,洞口碎石犬牙交错,那蛟只要带着云痕往里一挤,刹那间云痕便会成一具碎尸!
蛟王头已经入洞!
“嚓——”
孟扶摇一刀砍断了那指甲,一脚将云痕踢了出去。
这一脚用尽她最后力气,闭气状态下一身武功所使有限,也不过堪堪将云痕踢出数米。
这一脚也耽搁了她上浮的时机,那蛟王尾巴一扫,霍然卷来!
四面海水被大力挤压成深深漩涡,力气用尽氧气用尽的孟扶摇挣扎不出。
数道黑影扑过来,一道撞上漩涡便被轰飞,一道却灵活一闪,烟气般从蛟王尾巴底一道缝隙一窜。
他窜的时候,云痕正好也看见了那处急流死角,欲待扑上,那人将他狠狠一推。
隐约间似乎说了句什么话,却也只有云痕听见。
一推之下,反作用力云痕被撞开,那人急速上浮,正好落在孟扶摇脚底,斜肩一顶,将她大力顶出。
孟扶摇立即被急流和身下大力抛出去,擦着蛟王铁锈深红的滑腻长尾飞出。
留下那人,再也来不及逃开,被长尾咔嚓一卷。
一阵低微骨碎之声传开,海水中腾起大片血色浓雾,如晚霞将尽前最后一抹艳光。
蛟王卷紧尾巴,听着那骨碎声响,快意的向着黑洞猛冲。
那是它的出生地,生于此,死于此!
而死,也一定要拖个祭品垫背!
血雾迤逦。
血雾里露出那人苍白的脸。
燕惊尘。
蛟王最后那一卷,钢铁之力千钧,卷断了他全身的骨骼,他早该在刹那间死去。
然而他竟然没有死,只是定定的看着霍然回首的孟扶摇,惨白唇角犹露一丝笑意。
他看见那女子霍然回首,如同对待云痕不肯放弃一般再次扑来。
他看见那女手挣脱众人举起长刀试图钉住那尾巴,钉不住竟然弃刀用手拖,竟然想用自己的力气和这巨兽拔河,将他从即将没入的永恒黑暗中拔回来。
他看见那女子从玄元山上翠绿浓荫之中回首,对他一笑粲然,目光晶亮照耀这灰暗天地。
他看见那女子和他一起坐在玄元后山的崖边,在清风明月之中晃着腿,悄悄塞给他一包自己做的开花豆。
他看见玄元派练武场他试图好好给她补习剑法内功,她却抬头对他装傻的笑啊笑。
他看见那女子大雨倾盆一个头磕在泥泞之中,抬起头来时对他伸出的手,露出温暖的眼神。
那温暖的眼神……曾以为此生再不复有,在他负她而去,在他陷入泥潭,在他下手掳掠她之后,今生今世再无缘再见。
不想竟还能最后相伴这无风无浪的一程。
不想竟还能最后看见她对他无拘无束忘却一切前尘的纯净笑容。
不想竟还能看见她为他再度转身,没有任何歧视的愿意为他拼命一回。
真好。
这样的结束真好。
二十余年光阴倾泻,都化作今夜深海之下细沙如雪,填满一生里寂寞潮来潮往的空城,空城中灯光从此熄灭。
遇见你那一日,大雨绵绵不绝,原来不过是为了写人生里最后的谶言,雨中见你,水中离别,看你笑如明花,于我永恒之中永不凋谢。
燕惊尘亦在笑,唇边深红开谢,朵朵绽放生命里最后的艳烈。
世人眼底金堂玉马完美无缺,抵不了命运深处永不可弥补的破碎,然而人生的末了,冥冥用另一种方式将心愿缝合——一生里,原来不过只是为了最后这半年。
而最后的相遇,他完满,也赎罪。
很好……很好。
视线朦胧,渐渐将看不清她,看不清她为他的生命最后做的挣扎。
而四周如此寒冷,像冬夜里嘶吼的风从破裂的窗纸从刺进来,砭骨撕裂。
不知道哪里,突然亮起一盏摇曳的灯光,冷而白,像是灵魂的颜色。
有红衣灿烂的女子,从深海之底的光明里冉冉走来,衣袂飘荡步履轻盈,掌心珠光明灭,飘摇却不断绝。
裴缓。
用幸福和终身为他抵挡流言,用骄傲而浓烈的爱来困住他的,他的妻。
他最后的视野里,是那艳丽高傲如前的女子,微微向他俯下身来。
听见她道:
“我来接你。”
天地间轰然一声大动。
蛟王终于奔向了它的死亡之所,挤进了出生之地的温暖和潮湿,如同寻见宿命的根,首尾相连,进入生命的永恒。
怎般开始,怎般结束。
智慧类生物,和人类往往有着同样的执着。
孟扶摇痴痴的被姚迅马老爹和海寇们拖上去。
最后关头他们全部下来了,然而那兽凶性爆发,他们的武功连接近都不可能。
孟扶摇在燕惊尘被拖进去之前一直试图挣扎救回他,她心中明知给那东西一绞,大罗金仙也不可能活,然而她依旧不愿意他从此被拖入那海下深洞,在碎石和蛟身挤压下尸骨无存,永远堕入黑暗的海底深渊。
那不该是他的结局,这个因为错过她而错了一生的男子,并没有真正为非作歹,也没有真正对她不起,就算有错,也已用半年多来的精心呵护做了补偿。
这大半年她时时头痛,发作时烦躁易怒,从来都是他仔细照顾,在每个商船上寻找药物寻找大夫,一次次亲手熬了药汤送来。
她时时恶言相向,他却从无怒容,有时眼底还有微微的欣喜,看着让人心酸的欣喜,似乎他是那样觉得,只要她愿意理他,便是责骂,也是贴近。
而就在刚才,就在第一次她出水的那刻,她还那般恶毒的骂了他!
他一生错了那一次,却从此背了一辈子的罪,他付出生命里所有的努力和荣耀试图唤回她,却最终换了她最后的一声唾骂。
那个人,那个她最早喜欢过的人,那个记载着她最早动心时代最初的温暖与柔软的男子,用自己的命换了她的命,换了她心中有些坚硬的棱角慢慢磨去,化为这深海中散落的永远无法捡拾的珍珠。
恩怨……恩怨……背负于身,伤人无形,而她,说起来大度宽容不在意,却在内心里始终记得他的辜负,临死也不曾给他一句原谅。
说要放过,未曾真正放过,等到真正想起要放的时候,已经迟了。孟扶摇躺在船上,一动不动,大大睁着眼睛,望着那么高那么远的天,想着脸上那些水怎么永远也流不尽,而又要怎样的流,才能把这一生里所有的无奈和疼痛都洗去?
身侧,云痕也一动不动。
他闭着眼睛。
最后一刻他欲待回头,却最终没有回头,他知道自己应该做的是什么——如果他那时再回头,孟扶摇一定会跟着下去,那么三个人一起死。
最后一刻他选择和姚迅他们一起拖着孟扶摇往回走,永远留下了那个人。
那是他和他的选择,为他们共同所爱的人。
孟扶摇最后只知道拼命去救,思维早已混乱,他却是眼睁睁,清清醒醒的看着他被卷入,带走,带入永恒的黑洞之中。
他甚至那般清晰的看见进入黑洞的一霎瞬间的破碎。
人在海中,会不会流泪?
那一刻眼睛涨满了这一生来来去去的潮汐。
那一刻心入深海,亦在黑洞之中,扭曲、痉孪、磨砺、永无休止的疼痛……如这血脉里不可挥去的牵系,从此有一根生命的线,永久扯在了心尖。
“咚——”
谁在他身后泥水间重重磕头,四面里月光如晦?
“哥哥这辈子,也许就不能回去了……”
谁在他身后低声颤颤,一字字带血凄绝?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成真?
是无意的言语,是人生末端的预感,还是躲在窗外听说罗刹之险时突生的奇异预言?
他闭着眼睛,想脸上的水为什么永远也流不尽,想自己干涸了二十多年的眼睛,为什么今日被海泡得这般潮湿,似乎要永远这般,无休无止的潮湿下去。
想最后一刻,那个人推开他前,一生里最后留下的两个字。
“燕家。”
蛟王的尸体,后来终于被弄了上来。
多年前为害整个扶风海域,造成无数人死难,连大风都没能真正解决的凶兽,终于从这个世界上消亡。
蛟王一身是宝,内丹大如婴儿人头,骨肉体肤血油莫不是珍物,孟扶摇只命人取出血肉肌骨,那张巨大的皮,却一点没动,并深深埋在了罗刹岛。
姚迅十分可惜,连连顿足,说那蛟皮拿来制甲,是天下难得的防护宝甲,那么大一块,足可装备一个百人顶级卫队,其价值已经无法估量。
他说的时候孟扶摇默然不语,一点动心的表示都没有——燕惊尘的尸首最终没能找会,或者说根本没能找到,想必在最后一挤中,已和蛟王身体化在一起,这让她怎么能再拿着蛟王的皮去做皮甲?她怎么知道哪块鳞甲上有他的血肉和残骸?她怎么能让他最后身体所附,被刷洗、硝染,缝制皮甲?
价值连城又如何?拼死猎杀又如何?有些事,不是有了价值便可以罔顾。
罗刹岛上起了一座新坟,其实也只是衣冠冢,上渊的燕家小侯爷,将自己的海上放逐写成永恒,此生再无回归家乡之日。
孟扶摇将坟墓修得极尽结实,雇佣当地人长年守墓,墓前青灯长明,替远在海外徘徊不能归家的游子照亮回去的路。
云痕腿上那日被蛟爪戳穿,为了不给他留下后遗症,孟扶摇勒令他在岸上休养,云痕常常坐在燕惊尘墓前,拔拔那些乱长的草,在夏日的树荫下一坐就是半天。
罗刹海下那座沉没已久的古国也在无意中找到了,就在蛟王临死钻入的黑洞末端,最后那一震震裂了当初掩住古国的矮山,现出千百年前古国的神秘灿烂的文明。
也许那条不知活了多久的蛟,一直便是那古国的守护之神,历经千年的守护,在临死一刻也不曾忘记自己一生的使命。
使命。
每个人生来亦有使命。
孟扶摇亦永不忘记自己最终的目标。
她在恢复过来后便打开了大风的盒子,一开始很担心泡了这么多年里面的东西一定烂光了,打开来却发现里面全是薄薄的黄金页,镂刻深深字迹,永不腐烂。
那里面是一套全新的功法,和“破九霄”有相通之处,但感觉更简单也更高上一层,孟扶摇仔细想了一下,觉得当初遇见大风,他使用的武功并不是这黄金页上的功法,所以这武功的来路,实在很值得疑问。
既然不冲突,那自然可以练,孟扶摇着手练新武功,并时时和自己的武功相印证,总觉得像是同源的不同分支,甚至连“破九霄”,都不是总源,而这两门武功究竟归属何处,看来只能等遇上自己家那位死老道士了。
黄金页的最后一页,十分古怪,不是武功没有字迹,只是一些奇异的线条,看上去很像抽象画,大风的东西,肯定不是没有用的,她小心的收起。
蛟王的内丹她也用了一部分,剩下的藏起来,她总觉得自己这样吃了很可惜,有机会问问宗越怎样用最合适,她记起宗越是个很牛叉的蒙古大夫,蛟王的内丹果然不是寻常东西可比,以她的武功,也足足用了小半个月的时间才吸纳得差不多。
第十五天上,晨曦初起,淡白的雾气笼罩了群岛,闭关的孟扶摇在罗刹岛上一个山洞内缓缓睁开眼睛。
她眼睛里的淡红略略淡去了一些,却依旧没有完全散去,不过视线比以前清楚了些,很明显在慢慢好转。
但是值得欣喜的不是这个。
就在刚才睁眼的一霎,她竟然看进了自己的身体之内。
她看见自己丹田之中,真气以一种奇异缓慢的旋律在无声旋转,旋转的中心泛出白色的珍珠样的光泽,渐渐凝成一个细小的中心,如同内核云团,带动着全身经脉真力流动,所经之处不再澎湃,却海纳百川绵绵不绝。
而丹田光芒随她的呼吸起落而辉光阵阵,耀亮整个内腑,光芒所及之处,那些久经打磨的经脉血肉,越发坚实铮然,如玉如刚。
她视力未复,却已开通“内视”之能,她的五官,她的全身触觉,都已经调动至人力几乎可以达到的最巅峰。
这一霎她听见百里之外的海风中一只黑翅鸥掠过水面叼起一条银鱼。
这一霎她“看”见五十丈外一只蚱蜢刚刚跳过了一根婆婆丁草。
这一霎她闻见岛的另一边一家渔民煮鱼时不小心多放了一勺酱。
这一霎她感觉到全岛都弥漫着一种奇怪的味道,四面低低的哭泣听来几乎和海涛一样响亮,那味道在她鼻尖滚过,她立即想起来那是什么东西。
所有的感觉都加倍开通,身体和天地山河空气自然似乎可以随时浑然一体,可以无声无息的融入、化解、使用、圆转。
“破九霄”第九层,“天通”!
至此,功成。
孟扶摇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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