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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双手松开了,妹妹阿黛尔坐在他的膝盖上,月光之下,她的美带着某种虚幻的特质。
虽说是亲生兄妹,但长得并不很像。阿黛尔有一头柔软的棕色长发,发间点缀着细细的发绳和流苏坠子。眼睛是明媚的绿色,睫毛很长这一点倒是和哥哥一样。她的辫子修长脸庞小小,歪头看人的时候就像一只好奇的天鹅。
三年里她长高了好些,以她如今的身高坐在西泽尔的膝盖上已经不合适了,但她仍保持着小时候的习惯。
“为什么不开灯?”西泽尔问,“为什么穿着围裙?”
今天阿黛尔穿着格子花纹的围裙,像个在厨房里跑进跑出的小厨娘,但他们通常是不做饭的,校舍里有餐饮提供。
“哥哥生日快乐!”阿黛尔大声说着,把西泽尔的脑袋抓成一个鸡窝。
西泽尔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今天是他生日,过去的一周里他一直在为筹措学费而想办法,把生日给忘了。
“铛铛铛铛!”阿黛尔拉着他来到桌边,一把揭开蒙在餐具上的布,下面是漂亮的裱花蛋糕,用草莓酱写着“哥哥十七岁生日快乐”,围绕着蛋糕还有杏仁饼干、切片芝士和新鲜的草莓。
这样的生日庆典和同学家的生日宴会相比当然是很简陋了。在有钱人家的生日宴会上,大家喝着香槟酒或苹果汁,仆从们托着银盘穿梭在大厅里,还有乐队演奏,有三层甚至五层高的生日蛋糕,像这种简陋的蛋糕他们碰都不愿碰。但随着阿黛尔一根根点燃蛋糕上的蜡烛,一切的简陋都不复存在,烛光照亮了她那张完美无瑕的脸,就好像全世界的珍宝都堆在那里,光彩流动。
来马斯顿的那天西泽尔只穿着简单的黑色大衣,全身上下没有任何装饰,“但他带了最昂贵的装饰品”,男孩女孩们都这么说。他带了阿黛尔。
有人觉得西泽尔是存心故意的要示威,借公主般的妹妹抬高自己的身份。但对西泽尔来说,他只是不想阿黛尔难过。
他们要去那么远那么陌生的地方,车窗外飘着细雪,如果穿得还简陋清寒,阿黛尔会难过的吧?所以他给妹妹穿上最好的衣服,花了很长时间帮她梳好头发,戴上她仅有的那些装饰物,搞得他们好像不是被逐出翡冷翠而是出门度假。
“还有烤鸡翅哦!”阿黛尔戴上棉布手套,小跑着去厨房。
校舍里的人都走空了,只有他们俩住的这间里有朦胧的灯光阿黛尔穿着棉拖鞋在漆黑的走廊里小跑,张开双臂,像是凫水的小鸭子。西泽尔看着她的背影,体会着她的开心。
她一定是花了很长时间准备吧?就像她小的时候背着西泽尔画画,直到画好的那一天才会拿出来给西泽尔看,西泽尔要是在看到的第一瞬间微笑,她就开心得花园里转圈。这么多年过去了,她都长大了,还是那么想讨哥哥开心。
“吹蜡烛吹蜡烛!”阿黛尔把他推到蛋糕前,“吹蜡烛前还要许愿!”
“那就希望在我十七岁这年阿黛尔能找到喜欢的男孩吧。”西泽尔逗她。
“喂!这可不是我的生日啊,是哥哥的生日,不如许愿哥哥你自己找到喜欢的女孩!”阿黛尔的眼睛亮晶晶的,里面跳动着烛火,“我希望她很温柔,会弹琴……最好还喜欢诗歌!”
“喂喂,这是挑选你喜欢的女孩还是挑选我喜欢的女孩啊?为什么她要和你一样喜欢弹琴和诗歌?”
“哥哥喜欢的女孩以后会嫁给哥哥啊,那就是嫂子咯,她会和我们一起住。这样哥哥不在的时候,我能和嫂子一起弹琴和念诗。”
“可你以后也会嫁给别人住到别人家里去啊,所以你不会和我喜欢的女孩住在一起,你们也不用有一样的爱好。”
西泽尔说完这句话立刻就后悔了。阿黛尔先是愣住,然后出神,最后睫毛低垂,刚才还神气活现的女孩此刻变得非常沮丧,原本欢快的气氛一下子降温到零度。
因为父母的缘故,阿黛尔对婚姻家庭这种事情并没有什么感觉,她大概是以为自己永远都会是一个妹妹,从未想过自己也会变成某个陌生男人的夫人,搬到他的住宅中去。西泽尔只是开了个玩笑,就把她的小小世界打碎了。
他立刻弥补,轻轻抚摸妹妹的头发:“放心吧,我不会丢下你的。即使将来你嫁了人,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只要你吹声口哨,我就会出现在你面前。我会在我的房子里给你留一间卧室,把你喜欢的衣服挂在衣柜里,把你喜欢的小熊放在床头,每天晚上都有仆人烧好洗澡水等你。你想来就来,不用通知我,洗个舒服的热水澡睡觉,或者跟我喜欢的女孩弹琴念诗。”
“可他们说女孩要是嫁人了就由丈夫说了算。”阿黛尔还是很沮丧。
“他会允许的,我来想办法。”西泽尔淡淡地说。
“好吧好吧!哥哥是世界上最霸道的哥哥,我还是自己跑回来见哥哥好了,不然哥哥会带着剑去跟我未来的丈夫谈判吧?”阿黛尔又笑了起来,“吹蜡烛吧!记得许愿!”
西泽尔闭上眼睛,许下了这个生日的愿望,然后一口气吹熄了所有蜡烛。
他根本不用考虑该许什么样的愿,从十三岁生日开始,每个生日他都会许同样的心愿。这个心愿很大也很艰难,不是一年间能实现的,但他还年轻,有足够的时间等待。五十年,一百年,他会不停地许这个愿,直到生命的尽头,他抓起餐刀开始切蛋糕,这才察觉到这只蛋糕不太对,奶油下面居然不是松软的蛋糕,而是一块圆形的硬饼,饼上是一层草莓,草莓上盖着薄薄的奶油。
西泽尔放下刀,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这才想起年金没有寄来,他们的生活很拮据,阿黛尔连甜食都戒掉了。一只生日蛋糕对于别人来说不算什么,但他们就得费很多周折了。
他再看桌上,猜出了阿黛尔是怎么准备这场小小的生日庆典的,杏仁饼干在学园里限量供应,草莓则是餐后水果,多拿一些倒不会招致监管餐厅的老师的不满。她用了自己很少的零用钱买了奶油和鸡翅,亲手做出这只蛋糕来,它的基础是一块从餐厅里拿回来的硬饼。
阿黛尔的心理惴惴不安,她也知道这块蛋糕对于哥哥来说太寒酸了。有时候西泽尔看起来什么都能忍,但阿黛尔知道哥哥的标准很高,堪称苛刻,不够格的东西,他碰都不愿碰。他们在翡冷翠的时候,家里的厨师用普通的蘑菇代替黑松露蒸西泽尔喜欢吃的松鸡,西泽尔只吃了一口就摇铃召唤女侍长,通知她开除那位厨师。没给他任何转圜的机会。
但过生日总得有个蛋糕,有蛋糕才能插蜡烛,有蜡烛才能有温暖的气氛,吹蜡烛才能许愿。阿黛尔也是动了很多心思才做出这个蛋糕来,但现在看来这个蛋糕让哥哥生气了。
“我……我……”阿黛尔赶快端起蛋糕,想把这个简陋的作品从哥哥眼前挪开,免得哥哥更生气。
“那么漂亮的蛋糕,我还没吃呢,怎么就要端走?”西泽尔忽然张开双臂拥抱她,抚摸她的头发,亲吻她的面颊。西泽尔不太喜欢跟人有肢体接触,平日里总是阿黛尔主动拥抱西泽尔,西泽尔通常只是拍拍她的后背罢了,但今天晚上他的拥抱非常结实,甚至有些粗暴。
就像一头喷火巨龙拥抱它的宝藏一样。
阿黛尔这才放心,原来哥哥并没有生气,这次她做的东西又得到哥哥的称赞了,于是她又敢撒娇了,把耳朵贴在哥哥的胸口,听着强有力的心跳声。拥抱的时候她自然看不见哥哥的脸,因此没有察觉到西泽尔的神色略显狰狞,仿佛无数刀剑的碎片组成了他的眉宇和五官,瞳孔喷薄出慑人的气息。
西泽尔松开妹妹,微笑着摸摸她的头顶:“来,我们吃蛋糕。”
两个人在烛光里共进晚餐,分享那块新奇的蛋糕。尽管只是硬饼上抹了奶油,阿黛尔还是吃得很开心,她很久都没有吃上甜食了。西泽尔用餐刀把奶油都抹在阿黛尔的饼上,自己嚼着发硬的饼基。
西泽尔绘声绘色地说起他怎么在赌场里赢了上校的钱,阿黛尔跟哥哥报告说下午门前又有不知谁送的玫瑰花束,她已经从楼上扔下去了,西泽尔说我仿佛听见某个男孩的心碎裂的声音啊,阿黛尔说也许是某个女孩的心呢,不是有女孩给哥哥写过情书么?没准玫瑰花是送给哥哥的。西泽尔笑着说那我可要惩罚你了,你怎么能把别人送给我的玫瑰花随便扔掉呢?也许送花的女孩真的是我喜欢的类型……
平日里他们兄妹之间也是这么聊天的,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就是闲谈而已。但今晚阿黛尔很清楚地知道哥哥有心事,他虽然笑得很灿烂,但烛光里他的侧脸锋利得像刀锋,好像抚摸上去就会割伤手。
“今天我看见十字禁卫军了。”西泽尔放下手中的饼,忽然换了话题。
“嗯。”阿黛尔点点头。这么大的新闻,她待在校舍里也不可能不知道。
“那个人也来了。”
“嗯。”
两个人就此沉默了,客厅里充斥着阿黛尔吃饼的声音,窸窸窣窣的,西泽尔总说她吃东西像是小猫或者小老鼠。
“你想没想过要回翡冷翠?”西泽尔轻轻地挑眉。
“马斯顿也挺好的。”阿黛尔没有直接回答。
“马斯顿是挺好的,但没法跟翡冷翠比,世界上有很多座温泉城,但只有一个翡冷翠。那里是世界的中心。”
“我不想去世界的中心,我待在哥哥身边就好了,在哪里都一样。”阿黛尔抬起眼睛直视西泽尔,神色认真,“我的世界,就只有哥哥身边这么大而已。”
“可你在翡冷翠过着每个女孩都会羡慕的生活啊,不怀念么?在那里你穿天鹅绒和真丝的裙子,出出入入都有人服侍,随时都有新鲜蛋糕,还有从锡兰运来的红茶。下雨天你从来不用出门,只在挂着雨水的窗前弹琴和念诗。你还记得那双白色鹿皮靴子么?你过生日的时候我送你的礼物,你穿了它整整一年,还是整洁如新,因为你根本不用在灰尘中走路,你所到的每一处都铺着红毯人们为你分开道路,他们叫你公主殿下。”西泽尔隔着桌子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妹妹粘了炉灰的小脸,那是阿黛尔端鸡翅的时候不小心蹭上的,“那时候可不会有炉灰粘在你的脸上。”
“我这辈子当过那几年公主,已经很足够了。之后我跟在哥哥身边就好了,翡冷翠是很好没错,但它也很可怕。”阿黛尔把手按在哥哥那青筋毕露的手背上。
他们已经在这座小城里生活了三年之久。三年里阿黛尔亲眼看着哥哥长大,也渐渐地温柔起来,还有了米内那个没心肝的朋友,这让她觉得自己终于远离了翡冷翠,远离了过去的一切,渐渐地安下心来。
但十字禁卫军忽然来了,那个人也来了,于是当年那个深渊般的兄长重又被唤醒,此刻他坐在一张简陋的餐桌边,微笑着,吃着隔夜的硬饼,却好像戎装佩剑,身后罗列着全副武装的军人,让人觉得很遥远。
“我也不喜欢翡冷翠,”西泽尔小口喝着咖啡,“那真是座虚伪的城市,贵族们在舞会上大谈他们对教会的捐款,目光却黏在那些衣着暴露的交际花上;教士们不愿意伸手触摸金钱,说这些叮当作响的东西是魔鬼制造出来诱人堕落的声音,可他们在圣堂里养着娼妇;还有那些用丝绸把自己紧紧裹起来的贵妇,她们明明已经老了,比不上那些花枝招展的玫瑰花,可仍想把男人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却暴露了她们长满赘肉的腰。”
他的嘴角拉出嘲讽的弧线,语意极尽刻薄之能事,可笑得那么迷人。
“你还记得那位号称‘翡冷翠珍珠’的蒂塔夫人么?”他问。
“记得啊,就是那个‘好漂亮好漂亮’的蒂塔夫人嘛。”阿黛尔苦笑,“当然记得咯,她是那种生怕别人记不得她的女人嘛。”
“在那年台伯河的庆典上,她花了很多钱买到了代表市民给教皇鲜花的机会。她在放焰火的时候出场,戴着用‘婆罗多之星’镶嵌的钻石项链,穿着孔雀毛装饰的拖地长裙,裙摆需要十二个仆役托着,可在那件裙子下面她什么都没穿。那笔钱她花得很值得,她走向教皇的几分钟里,全翡冷翠的贵族都只能看着她一个人扭动。后来她成了翡冷翠的沙龙女王。““哥哥你还踩了她的裙角,她走着走着身上的孔雀毛就掉了下来!”阿黛尔想起了那一节,没来由地想笑。
献花结束后,十二岁的西泽尔从蒂塔夫人身边经过,一身笔挺的定制礼服,披着象征地位的猩红大氅,面无表情。蒂塔夫人正向着市民们飞吻,孔雀毛裙子没有征兆地脱落,这位贵妇吓得抱紧了自己丰腴的身体,躲进仆役们围成的圈子里。事后她暴怒地惩罚了那位为她缝制裙子的老裁缝,让法院没收了他的裁缝店,把他逐出翡冷翠,老裁缝只得拖着病体去遥远的乡下开业。蒂塔夫人想来,一定是裁缝笨手笨脚没有把关键扣子钉好才会害得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春光乍泄,却完全没有怀疑西泽尔。
上校觉得西泽尔是座看不见底的深渊,那是他没见过真正的深渊。如今的